第五届“干草块杯”优秀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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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夜 Cruising the Night

  文/未定异闻录

  【第零章节 黑夜的悲凉之梦】

因着过去人类的恶欲,

太阳在某一日熄灭了。

在不停回荡着的恸哭声中,

后人承受着天罚。

-

这是一个关于患上了“趋光症”的16岁少年,

踏上不再回头的旅途,

去寻找已故的弟弟,

和“希望”的故事。

-

在无望的世界中,

已经被宣告失去未来的少年一遍遍回顾着过去的心伤,

独自舔舐着伤口。

无尽的纯粹黑夜里,

光却只存在于不见底的断崖中……

-

如果没有太阳,

我们就为自己掌灯,

做自己的信徒。

 【第一章节 黑夜的娓娓诉说】

【永夜纪57年——“永夜纪57年”】

“永夜纪57年。”

 

昏黄的灯火颤动着。

 

老旧的书桌上放置着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和一支羽毛笔。虽说是白纸,纸面却有些明显的泛黄,似乎已承载了不少岁月。

 

羽毛笔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拿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纸,纸上已有了几个简单的字。羽毛笔的墨迹并不流畅,但让人看清上面的内容却是足够了。

 

“永夜纪57年。”

 

不出所料,那两只手的主人的年龄和他的手看起来一般大。几条皱纹横在老人的额头上,眼角刻着众多细微却深刻的纹路,浊黄的眼里映着微暗的光。老人眯了眯眼,将笔尖抵在纸上,费劲力气想要再写下什么。

 

老人喉头滚动了一瞬,突然放下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

 

混浊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咳咳……咳咳……”老人颤抖着将原本抓着笔的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水杯,手指碰到杯壁后便一把抓过来,将里面残余的水灌进嘴里。

 

“咕噜……”水液如同药物流过喉咙,咳嗽的欲望稍稍减少,老人抹了抹嘴,将杯子放下,转而继续沉默地看着纸上的那几个字。

 

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老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将一旁的窗帘拉开。

 

窗外正下着小雨。雨声细碎,鼻尖似乎都能闻到被雨水浸湿后的草叶清涩的气味。几滴雨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粘在了窗上,使得窗外看起来一片模糊。然而不管窗户被怎样打湿、弄花,老人也对外面的景象一清二楚——

 

不过是一片黑罢了。

 

窗户就像是被贴上了一张黑纸一般,往外望去尽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漆黑。除了透明的雨滴外,看不见除了黑色的任何一种颜色。这种纯粹的黑容易让人怀疑现实的真实性——这样的颜色太过压抑而厚重——就算是最安静的午夜,最暗淡的月光,但终究还是有着生息,而这扇小小窗户外的世界,却死寂得像是万物都沉睡了一般。

这样的黑,把它称之为“夜”甚至都赋予了它几分生气。

窗户上映出了老人的影子。老人灰白的头发盘在头顶,看起来干枯得很缺乏营养,却又梳得很整齐。老人一身朴素的棕布衣,虽然破旧,但干净整洁,虽然这使他整个人显得老态龙钟,却证明了他仍然有着清醒的意识。

老人灰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窗户,像是在看自己的倒影,又像是在看窗外的雨。缓缓地眨了几次眼,老人眼中浮现了迷茫的神情,似乎是在发呆。

-

  

“叩叩叩。”老人就这么坐着,过了一阵子,突然地,敲门声将老人从思绪中拽出。老人有些疑惑地看向门的方向,想站起来去开门,门却已被打开。

“爷爷。你又没锁好门。”

站在门口的人拥有着少年的身形。嗓音清脆而平稳,像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哦,是鲤归啊,村子离这里多远啊,来这里干什么?”老人听出来者的声音,笑呵呵地开口了,“没给你准备什么,只能坐坐咯!”

被称为“鲤归”地少年轻轻笑了笑,他清澈的面容颇为好看,一头黑发下是一双看不清神色的棕色眸子,“就是来看看爷爷。”他收起伞,放在门廊上,然后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仔细地锁上了门。锁好门后,他一路走进屋里,看到了书桌上的纸和笔后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打扰爷爷记事了。”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老人笑着,一边拿出了一张折叠椅,将其展开,又在上面铺了一条毯子,“我把灯点上了。暖和吧?这还多亏了你之前给我带来的那几颗红石呢。”

鲤归将沾满了雨水的外套放好后,便坐在了位置上,见老人笑着,便也随着老人笑了起来,“那几颗红石只是村里定期会发放的罢了。如果爷爷回村住,也会有这样一份的。”

老人摇了摇头,“我回去?还是算了吧。你也是,干嘛要把你的红石给我?我用了,你呢?这种日子,你不用灯吗?”

鲤归笑容渐淡,他沉默了一刻,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着的纸片,递给了老人。

老人看他神色有异,奇怪地接了过来。他将纸片展开,上面的字清晰异常。

“检查者姓名:鲤归。

年龄:16岁。

性别:男。

家庭状况:父母寿终正寝,育有二子,兄长为检查者本人,其弟12岁意外失踪。

检查日期:永夜纪23年8月16日。

检查项目:趋光行为综合症。

检查结果(是否患上):是。”

慢慢地,随着一行又一行字落下,老人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到最后一个“是”字,老人瞳孔微缩,颤巍地放下了纸片,带着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了身前脸色已恢复平静的少年。

“爷爷应该知道,趋光症患者是不能长期接触不到光亮的吧。”鲤归将衣袖卷起来,将手臂展示给老人看——上面盘踞着狰狞的、隐隐约约还在发光的青绿色纹路。他自嘲道,“所以,之后发放的所有红石,爷爷都再也收不到一颗了。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来见爷爷最后一面的。”

老人不相信一般,拿起鲤归的手臂凑近眼前,仔细看了又看。抬起头时,眼里仍然留存着震惊。

眼前的少年,是老人捡来的。少年和他弟弟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很可怜,但又是寿终正寝,怨不得什么。那时的他一时怜悯,就带过了两个孩子,将他们抚养大,多年来,都从未出现过什么差错。

……直至鲤归满13岁那年,因为他的疏忽而造成了其中一个孩子出了意外……那是不论谁都不想再提起的黑暗过往;而如今,他又将亲眼目睹另一个孩子死于痛苦之中吗?

老人在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经湿润了。他眼中的鲤归变得模糊了起来,慢慢地,他眼前的鲤归变成了多年前的样子。老人眯起眼睛,视力本就不太好的他将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却发现这两个模糊的影子有着根本上的不同——过往的鲤归眼里总会闪烁着象征着希望的光,那种光在黑暗里格外显眼;而如今,那一双棕色眸子里却只有着灰暗的平淡,那不属于温和,而是一滩死水。

……三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后,那一双眸子就不再有光亮,不再充满着治愈他心灵的希望了。

甚至是如今,听到了自己将命不久矣的消息后,看起来比他都还要轻松……或许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力气了吧。

鲤归注意到老人情绪的变化,像是早就预料到般,拿出了纸巾,为老人擦去了泪水。

“爷爷抚养我长大,我真的很感谢……只是,我的生命看来也快走到尽头了,爷爷,对不起,没能照顾您到最后。”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擦掉眼里的眼泪,重新认真地看向鲤归。

几呼吸间,老人沉下目光,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以认真而又带了些无奈的眼神望向鲤归的双眼,“鲤归。这几年来,你变了太多了。”

鲤归听到老人的话,抬起头来,“……爷爷?”

老人没有拿过多的空余时间来喘气,“告诉我,你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我,是不是去深渊周围了?”

鲤归垂在身下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他眼里蓦然浮现了一抹急躁。

“爷爷,你知道……”

老人看着鲤归的眼睛,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躲闪后,又叹了一口气,“是,我知道,你放不下心结。我已经老了,没办法干预什么,没办法再干预你命运的走向了。但是,”话语一转,老人直视着鲤归,不让他躲闪,“……深渊这种地方,人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得趋光症也肯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深渊……即使再痛苦,为什么要自己去送死?”

鲤归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他不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着将自己从小呕心沥血地抚养大、自己如亲人一般对待的老人面前,他所有的成熟、隐忍都烟消云散。他只能抿住嘴唇,不让老人看出在颤抖,一言不发。

为什么?就是为了三年前那次“意外”的一个真相罢了。

这样的事实,两个人谁不是一清二楚?只是不想把那层纸捅破而已。

……不想把那一层将痛苦和悲伤混杂在一起的阴霾,好不容易用时光的尘埃覆盖住的纸捅破而已。

老人将手搭上沉默着的少年的肩膀,也以同样的沉默注视着他。

“不……”,鲤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对老人说,“……在那里,他一定还活着,等待我们去救他……他已经足够孤独了,我不想再让他承受更多、更久了。爷爷。”鲤归睁大眼睛,直直盯着老人的双眼,“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如果我找不到他,让我早些去见他也行啊。”

老人愣了愣。

三年来,鲤归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弟弟,却在此时暴露了心迹。这绝不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鲤归故意的。

他知道老人的弱点与他一样。

“鲤归,你知道‘深渊’是个什么样的……”

“爷爷,”鲤归打断了老人的话,压抑住心中的悲凉,望向老人,“我知道,您是村子里年龄最大,也是对永夜纪的到来最为悲愤的人。当年爷爷目睹了‘深渊’里的‘鱼’,难道不想再去探索一次吗?或许就能拯救整个村子……而且,即使‘深渊’深处什么也没有,即使我再也回不来,对我而言,也不是最差的结局啊……”

老人情绪突然出现了波动。他一瞬间动摇了。不是因为鲤归的话语,而是因为鲤归声音里的决然——“鱼”,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字的分量。能说出这种话,从小就十分了解鲤归性格的老人彻底明白了鲤归此刻的心情——悲哀、愤怒、愧疚……本来被压在心底的情绪在此刻倾泻了出来……

……他说的话没有错。“深渊”是一个集结了希望与绝望于一身的东西,当年鲤鹄在那里失踪,却没有人有他死亡的证据……

老人迷惘了。他看向鲤归的棕色双眸,曾经这一对眼里时刻都透着仿佛用不尽的快乐和暖意,而如今却只有一心面向死亡的灰败。

他是应该让鲤归死于痛苦之中?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踏上绝望的征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老人一时糊涂了。他听着眼前少年绝望的话语,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看着从少年脸上流下的崩溃的泪水——这些把他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糊。

-

老人突然觉得累了——疲倦,和与少年同样的思念如洪水一般冲进了他的大脑。鲤归的情绪又何尝不会体现在他的身上。老人默然地闭上了眼睛,被揭开的纸背后的风暴,他承受不起。

“深渊”……承载着若隐若现希望和幻影的地方,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吗?

……会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早已没有了分秒概念的永夜里,老人甚至清晰地听见了时钟的声音。

在一切又一切的背后,不管任何,他终归是两个孩子的爷爷。

……他不能看着鲤归在病中死去,至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于是,老人看着自己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少年的头,又和他相拥。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与少年拥抱,或许他再也看不见少年的棕眸——少年也明白,然而这些却都不能改变他离去的意志。

老人听见自己说:

“去吧,鲤归。如果他还活着,在森林深处的某个地方……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在少年病态的欣喜目光里,老人的心脏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仓皇地,忽然开始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不对……老人这时才真的反应过来鲤归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深渊”与“鱼”没有人比老人更加了解这两样东西了。

这个决定,会不会是错的?担忧和自责一瞬间涌了上来,老人怔怔地看着鲤归,虽然知道不应该,但还是怀疑起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记忆的紊乱让他无法抉择。

“咳……咳咳咳……”老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少年,眼里充满着悲哀,“但是啊,鲤归,你还是要记住……”

“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啊。”

【永夜纪1年——覆没】

永夜纪的人们从来没有奢望过哪天,世界能再一次被光覆盖。

这个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仅存的,但在这几百号村民中,除了老人外,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见过太阳,没有一个见过除微弱的红石灯外的一丝光芒。

黑夜。永远也不会消失、不会离去的黑夜。这便是“永夜纪”。

这个村子是由老人一手建造的。与老人同一辈的人,几乎全都死掉了。绝对的黑暗里存在着可怕的怪物,会吞噬人的生命——书里这么说道。而老人幸运,永夜降临的那一刻,他身边刚好有着一盏还未熄灭、最原始的红石灯。

永夜纪前的时代被人们称作“太阳纪”。能给世界带来光明的太阳以“日子”为单位,规律地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太阳落下后,便是夜晚,但那时的夜晚有月亮,没有绝对的黑暗,也没有会在一瞬间将人撕碎的怪物。

这是什么样的乐土啊——不论在什么时候,永夜纪的人们翻看书籍时都会忍不住地深深赞叹一番。

更加令人心动的是,太阳纪有着永夜纪的人们不管怎样都无法瞥见的风光和不管怎样都无法拥有的资源——一望无际的浅蓝天空上飘着几朵闲适的云彩,碧绿的草原上有着温暖的溪水在流淌,肥沃的土地甚至还可以被耕种,播撒种子,在金黄色的秋天收获一批批的粮食,制作出丰富营养的食物……自给自足的富饶生活兴味十足。最重要的是,人们身周将不再有无尽的黑暗,光明被太阳泼洒在大地上,那时候的人类,脸上总是带着笑的。

而为什么世界会从光明转向黑暗,一直以来都是永夜纪的一个谜题。

最有可能诱发这次灾难的原因,也是老人所持的意见,是这样的——

太阳纪初期的人们刚开始探索地下时,发现了红石。因从未见过除了火把和太阳以外能发光的物品,人们便不可避免地深深迷恋上了红石原矿所发出来的、温和的绯色光芒。而最初,开采的红石数量较少,贵族们便以为这是和金子、绿宝石等同样价值的物品,颇为青睐。或许只是一声随意的提起,就有无数贫民和工人为了钱财而舍去性命到危机四伏的地底去寻找红石。一时间,红石竟成为了比其他矿物更加珍贵的东西。

后来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和更多的需求,红石被有组织地大范围开采,因为出人意料地多见,数量越来越多,渐渐地,红石灯不再是独属于贵族的奢侈品了,每一位平民百姓家中都添上了一两盏。一场疯了般挖掘、争夺红石灯的闹剧就此稍稍平息。

当人们冷静下来,红石其他的用处逐渐显露了锋芒——那是人们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奇迹:庞大的机器、古怪却又高深莫测的电路……人们像是摸到了新的世界,他们迫不及待地探索、学习——最终,人类进入了高速发展的“科技”时代。

而在这深程度运用红石的时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提了一句,人们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了早已被他们遗忘的红石装饰品。此时的科技水平已大不如从前,曾经的人们仅能直接将红石原矿稍微雕琢后放入灯罩里成为所谓的“红石灯”,而如今,人们的技术完全可以支撑人们将红石原矿的“光源”提取出来,经过一系列的加工发展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夺目光灯。

……人们嗅到了金钱的气息。

于是人们付诸了行动。他们将红石放上仪器,一次次地扫描、研究。尽管中途受到了多方质疑——不应该将红石浪费在这种消耗上、红石资源宝贵、过度的灯光会对环境不利等,但人的本性已经显露,巨大的利益蒙蔽了人们的双眼,他们坚信红石会给他们带来富裕——

他们确实成功了。

“光源”被提取,红石灯被分解成了眼花缭乱的各式灯光。红、蓝、绿、紫、白、黑、霓虹灯、荧光灯、白炽灯、吊灯、手提灯、标识灯、装饰灯……人造的灯光永远不会停止一般明灭着,在居室、客厅、大堂、商店、餐厅、走道、会议室、庭院里……灯红酒绿、灯烛辉煌如同白天的夜晚逐渐被人所接受、习惯。那些研究“光源”的人狠狠地大赚了一笔,而街道上的人们的双眼无时不在承受着光的压力。

……辐射的脚步悄然来临。

哀叹声起,而那些人们装作未闻。罪恶而冰冷的灯光遍布了整个世界,一闪一灭,时间的脚步似乎都被这些光牵制住了。人们逐渐变得麻木,变得浑浑噩噩。灯光变换着颜色,夺走了他们的意识。

闪、灭、闪、灭……人们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不知不觉地开始跟随着灯光的明灭行动,甚至是呼吸……

闪,灭,闪,灭……

闪,灭,闪,灭……

-

灯光越发刺眼。

这世界似乎不再需要太阳了。

闪,灭——

灯光的明灭戛然而止,视野忽白忽暗,最终定格在了黑色——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黑暗……

……人们从雪白的灯光中豁然醒来,睁开眼,却只看见了还未被黑暗完全吞没的天穹的一角……

……那是太阳。太阳仍在顽强地发着最后的一点残光,像是提示又更像警告地呼唤着还未完全清醒的人类……

而人们只能愣愣地盯着逐渐暗淡的球体,一时茫然无措……

——如同天罚一般,太阳,毫无征兆地,忽然熄灭了。

太阳死掉了。在那一刻。

世界陷入完全黑暗的一瞬间,也是为怪物的侵袭和永无止境的夜晚拉开了序幕。惊慌的惨叫声、混乱的脚步、绝望的呼喊……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怎么出现的扭曲怪物不会在意其他,它们眼里只有美味而弱小的食物在四散奔走。

怪物们疯狂的扑杀、撕裂……躲在角落里的幸存者们目睹了全程。从这一刻起,世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温度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潮湿,地面上像是蜿蜒了永远不会消失的黏液——不知是怪物留下的分泌液还是人类的血液。

用“光源”制作的灯光一时间没有了红石能源,无法再闪烁;潮湿的环境使火把无法再点燃,而极致的黑暗和寂静又会吸引来不可思议的巨大怪物……此时此刻,只有发出的光比“光源”微弱,又不需要红石充能的原始红石灯能让人在黑暗中存活下去。

仅剩的幸存者们便依靠着太阳纪余留下的不多红石,建立了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只有几百号人,且整个村子被一片森林环绕着——先人用鲜血证明了,森林里有着数不清的怪物和危险。

人类无处可去。

如今,人类已经失去了喘气的余力了,他们要面对的,是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令人疯狂的黑暗和突如其来的、不给人反抗余地的绝望。

世界将不再有光亮。

这便是,永夜纪。

【永夜纪57年——出发】

鲤归在辞别爷爷后的当天下午便踏上了旅途。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旅途,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旅途。

明明生命已经被宣告结束了,自己也平静地踏上了黄泉路的第一步,可是还有着要做什么事的目标……就像是烦心的忙碌都结束了,休息时间却还不能放心地玩耍,心里一直有着一块石头落不了地的感觉……真令人不爽。

几乎什么也没有携带的鲤归,毫无方向感地他全靠手上一个指南针,和之前来“深渊”周围探索时的印象,才能勉强摸到路子。

“深渊”……鲤归想到这个词语,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提了提,苦笑了一番。

反正自己也出不去了……不如随随便便被一只怪物吃掉算了。

鲤归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走在路上,手中提着一盏闪着微弱光芒的红石灯。他衣着简单得有些不符合周围的环境——虽然一片黑暗,但也能看见地面上随处可见的青苔和恶心的粘液。

少年穿着短裤,两条米白色的腿上积累着不少陈年旧疤,此刻又被四处蔓延的灌木和荆棘添上了几条新的伤口。而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地继续提着灯走在路上,像是早已习惯了,却又更像是麻木了。

……有点累了,找个地方凑合着睡一晚上吧。

永夜纪的人们没有白天和夜晚的概念,但人仍然会感到疲累。为了不让人们生物钟混乱,老人制定了一个模糊的计时法:观察地上的黏液。

经过了长期的窥察,人们发现怪物的行动主要分活动期和消化期两个阶段:消化期的怪物没有活动欲望,而活动期的怪物则会四处移动寻找猎物。老人便以怪物在地面上留下的黏液稠度为标准来衡量时间。虽说这种办法既恶心又模糊,却又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事实上,怪物的食物并不只限于人类,所以即使没有捕食人类,怪物们也可以实行弱肉强食的方法来进食,这甚至要比捕食人类还要简单一些。于是,在纪元初那几乎疯癫的盛宴后,怪物们便很少在人类面前展露踪迹了。

鲤归停下脚步,用力踩了踩地面,又抬起来,鞋底连黏丝都没有拉起来,这说明怪物们已经藏匿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举着灯四处望了望,看见了一颗形状怪异,爬满了奇奇怪怪蠕动着的虫子的矮树。

他抿了抿唇,有些反胃地靠近,用红石灯所散发出来的光和一点热量驱赶了大部分畏光的虫子后,便无视了其他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皱着眉头、强忍着恶心爬上了树干,找了个还算凑合的位置躺了下来。

……这棵树虽然不算高,但起码要比直接躺在地面上要好很多了。

鲤归像是自我安慰般地笑了笑,又挪了挪背,确认胃部已经平静下来、不会突然暴起呕吐后,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而不愿意享受剩下的人生,有关一段他不太想回忆的记忆。

-

鲤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而且还做了一个梦。

-

他梦到了再也不会再现的、被他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段记忆。

虽然回忆很痛苦,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刻。

……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候。

印象里,弟弟总是一副哭丧的表情。不管记忆里的自己每天有多么好动,弟弟只会一个人呆在阴暗的房间里,动也不愿动一下。

每当自己试图逗他笑时,他总是躲开,并且还拿带有很强烈鄙视性的眼神去白他。而他什么也不知道,觉得弟弟这副样子好玩极了。

爷爷虽然也经常教育弟弟不要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却也经常在背后教导他,不要天天疯来疯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纪元,拥有一个漠然而平静的心才会不受到太多的伤害——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了这句话。

麻木只是习惯了伤痛,但伤痛带来的痛苦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眼睁睁地看见至亲之人跌落万丈悬崖的绝望永远也不会消失。

心脏猛然抽痛,像是再一次面对了万丈高的悬崖,鲤归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全身颤抖着,汗水和泪水混杂着不断从脸颊滑落。

……深呼吸。

已经习惯做这样的梦了。要冷静下来。鲤归对自己说。

他知道,自从弟弟出事之后,他的精神就变得有些异常了起来——莫名其妙的烦躁、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平静,却及其容易崩溃的情绪……虽然这并不使他的生活有了多么大的改变,但他已经习惯性地将自己作为了致使弟弟死亡的罪人来看待——即使心知这是不可控的悲伤结局,可还是无法将深重的愧疚从自己心底抹去。

……毕竟,那一天,弟弟就是在自己眼底下跳下去的……

陈旧的记忆忽然被定格,情绪的波动已经无法再撼动梦境的发展。坠崖之人被镜头无限放大,几经令人眼花缭乱的移动后,画面被锁定在了坠崖之人的背影上。

……明明跳下去那人的姿态是背对着他的,鲤归却仍然能看见背后的表情。

那是如恶魂般填满了鲤归梦境三年的表情——

那是与鲤归面容及其相似、却绽放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绝望笑容的少年——

-

思路一瞬间凝固,接着便是情绪的失控——

睡眠中的鲤归猛然睁眼,醒来后便一下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噩梦里少年的表情仍然在眼前清晰可见,他紧紧地握着爬满虫子的树枝,丝毫不再在意手下会压死多少只恶心的虫子。

“……”

无力地发出了咕哝般的呻吟,树枝在鲤归手底下发出了不堪重压的“嘎吱”的响声。他弓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里,散乱的黑发梢上凝结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鲤归才勉强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了表情。

因为那样的梦太过常见,所以鲤归也早已摸清楚了在醒来后让自己回到平常状态的最快方式。

抛开杂乱的思绪,稍微估算了一下时间,确认这时候还没有过半个“活动期”,鲤归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那一片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的黑暗。

身旁的红石灯始终亮着,透过灯罩一看,里面的红石快要用完了。鲤归无事可做,就拿起了灯,揭开灯罩,往盛红石原矿的灰盘子里添了几块红石。如果不是老人一加督促,他根本不会带备用的红石出来。

这样的话,他再过一会恐怕就命不久矣了。

鲤归得的病症是永夜纪的另一大特点。“趋光行为综合征”,听起来很奇怪,但解释起来其实很简单。老人认为这病属于某一种心理疾病,构成原因或许和纪元初太阳熄灭的那一刻有关系。构成原因太过复杂,老人曾经在家里存储了一些手稿,但鲤归没有特别去研究过,即使这样,他也明白这种病的可怕程度。

患上了趋光症后,人的体表会浮现怪异的青绿色条纹,如果仔细看,那些条纹还会发着淡淡的荧光。然而为什么心理疾病会作用到人类身体上,在科技不再被催动、一落千丈的永夜纪,原因便不得而知。

至于患病后的危害,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趋光,就是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光。这是其中一点,患者还必须长时间接触着光,光的强度还必须要大——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很可怕的,毕竟在永夜纪这种时代,没有了光就等同于死亡。

前两点确实都无可厚非,但唯独最后一点没有人能够在患上趋光症后活上超过半个月——红石灯的灯光太过微弱了,微弱到不足以维持趋光症患者的生命。

所以,无情又无奈地,任何被诊断患上了趋光症的患者在永夜纪都是被粗暴地断定了死亡。

但鲤归也正是赌的这一点——

他想靠着趋光症的特性,找到“深渊”里的“鱼”——找到能埋藏在深渊里的、或许能拯救全人类的“自然光源”。

……关于“深渊”与“鱼”,

……那是一个鲤归再熟悉不过的故事。

-

两年前,有三个不满十岁的孩童趁着父母不注意,偷偷跑出村子玩耍。整整一个“活动期”,孩童仍然未归。

孩童的父母不敢冒着被怪物吞噬的风险去营救——他们心底清楚这几乎是毫无希望的。

当整个村子都认为他们必死无疑的时候,下一个“活动期”, 三个孩童的其中一个突然蹊跷地出现在了村子的边缘。

那一个存活下来的孩子精神似乎已经崩溃,出现的时候眼神呆滞,呆呆地望着村庄,一动不动。父母询问他,他也什么也不知道一般闭嘴不言。后来村民将这个孩童带给老人查看,老人根据孩童手臂上异样的青绿色纹路,确认了这个孩子患上了趋光症。

这个消息传遍了村庄,但只有老人注意到了怪异事件的源头——为什么小孩在外出后便患上了趋光症?森林深处有什么能让人患上趋光症的东西吗?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老人拉上了当初还活着的,几个与老人同样见多识广的人去到森林深处探索。那时候鲤归还没有出生,但后来从老人的嘴里听说,却也是一番凶险至极的探索——从出发时的众多人到回来的一个人扛着另一个人就知道有多么惨烈。

存活的那两个人其中就有老人。另一个人与那个孩童一模一样,表情呆滞着,身体一动不动,手臂上也出现了青绿色的纹路。尽管知道他命不久矣,老人还是选择了把他扛回来。

而回来之后,老人有很长一段时期的缄默。不仅仅是同伴的死去导致的,还有他们此次探索所收获的成果。

……他们在森林深处,发现了“深渊”与“鱼”。

村民多次来询问老人,老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无法再推脱,老人才透露出一点信息:据老人所说,“深渊”是一条横跨整个森林、不知道有多深的峡谷。他说,峡谷里透着和天空同样的黑暗,里面不知道有着什么,但多半充满了怪物。

而“鱼”只是老人所发现的一种生活在“深渊”里的普通新生物,因为状似太阳纪的鱼,老人就把它命名为“鱼”。

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人惊讶的。

这样普通而模糊的答案并不能满足村民们——尤其是死去的人的家人。

他们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去了,唯独老人毫发无伤。

而面对这个问题,老人始终没有给出一个回复,就算是能撇清大部分质疑的“不知道”,都没有开口说过。

永夜纪的人们内心是充满着猜忌的——老人为什么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说出来?难听的、离谱的原因都被说了个遍,而人们越说越气。

本来有人想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却因老人的威望和事件的未知性,被其他村民们劝下了。

但愤怒却无法消却。

最终,在被老人扛回来的人因趋光症而死去那一天,村民们把给予他们新生的老人,连带着他收养的两个孩子中剩下的那一个,一起赶出了村子。

【永夜纪57年——趋光症、黑暗与长梦】

鲤归在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没再梦见令他心情不好的事物,平稳地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地醒来,觉得自己大概睡过头了,鲤归连忙跳下树,将衣服脱下来抖了抖,提上红石灯便继续了他的旅途。

这肯定是一段长途跋涉……爷爷连个地图甚至是方位都没有给我,叫我怎么找那所谓的“深渊”?

虽然自己也见过“深渊”,但那时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

笑死人了,能不能活到走到那里都还是个问题呢。

鲤归边走边在脑海里回顾着自己对“深渊”与“鱼”的不多的印象——老人在他小时候给他说过关于“深渊”与“鱼”的事,但那时候没有仔细听,已经快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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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老人跟村民们说的不是假话,但也不完全是真话。

那年老人去探索“深渊”除了因为那小孩外,还有鲤鹄的死——他就是在深渊里死去的。老人一直想去探究,终于盼来了一个机会。

“鱼”并不普通。它是一种能利用黑暗,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分解合成光子,然后将光传送到躯体表面导致发光现象的生物。

老人说,很多人在到达深渊后很快就因各种原因而死去了——“深渊”附近的怪物异常多——真正目睹了“鱼”的光芒的,只有他和那一个后来死掉的人。

多年前,鲤归因着纯粹的好奇,问过一句,“‘鱼’的光长什么样?”

老人沉默了一刻,说,“和趋光症的颜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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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最大的疑点,鲤归想了起来。当时老人所说的“和趋光症的颜色一样”应该是指和趋光症患者手臂上纹路的颜色一样吧。

同样的青绿色荧光……确实是怎么想都是个大疑点。甚至,往坏的方向思索,趋光症都有可能是因为“鱼”所造成的,并且还有可能和弟弟的死因有关……但不管是获取新的光源,还是弄明白趋光症的由头,“鱼”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对象。

新的光源啊……不管怎么样,就算太阳再也出不来,有了足够的光后,不论是逐年来死去的数以百计的趋光症患者,还是慢慢减少的红石资源,都无法再动摇人类文明的生息分毫了。

但将近三十年来,老人从未再去过“深渊”,除了村民关系外,还有“深渊”周围那数量可怕的怪物。在这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几乎没有方式接近“鱼”。

……当然,像鲤归这种,以趋光症会“朝着有光的地方接近”的特性为方向,以“反正也要死”的理由为依靠,一人独自上路的例子是从来没有过。

而作为当事人的鲤归提着一盏红石灯,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似乎丝毫不害怕“深渊”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

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他这样催眠着自己。

从回忆和思考中醒转,一时无所事事,鲤归只好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毫无目的地凭借着本能乱转方向。

感受着寂静的氛围,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似乎也害怕过黑暗。

但现在看着前方空旷的黑暗,独自走在森林里,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黑暗早已被人们习惯,尤其是像鲤归这样出生在永夜纪里的人。纯粹的黑暗在他们眼里早已化为了泥土一样的平常事物。有时,鲤归甚至还会敬佩太阳纪的人们,即便就是普通的太阳光,在那样耀目的光照下,人们竟然也能平常地睁开眼睛。

也有可能是习惯了,黑暗里的东西的轮廓已经不知在何时变得清晰可见了。淡淡的夜视,配合上虽然不怎么亮,但也能让树木枯草的颜色更加明显的红石灯,在黑暗中赶路似乎也变成了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

周围一片黑暗,地下的黏液供养了一株株以腐烂肉糜为食的枯草烂叶,身旁的树没有一个是高于鲤归的。畸形的生长导致这片森林看起来格外诡异。确切地说,自从永夜纪开始,世界上就没有正常的生物了。

人们以生命为代价,试出了几种弱小而勉强能下咽的怪物肉。因为无法生火,所以人们也没有正常的食物——生吞不现实,于是他们只能用大量的红石来聚能,将这些肉热熟。

人类在永夜纪,有用的,只有毅力和红石。

一步步走着,森林太安静,无聊至极的鲤归逐渐开始恍惚了。

他给了自己一个可笑的设想。

如果自己能再次见到弟弟,会怎么办呢?

这样的美梦做过不少次了。最开始的两年,鲤归认为自己一定会开心得发疯——程度大概是和刚刚失去弟弟的那几天差不多。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生活越来越繁忙,为了维持生计不再有空余时间,设想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对于那次事件的悲伤情绪也越来越平淡,甚至给了他一种时间已经把一切都磨平了的错觉……

他很害怕。

鲤归从前一直很害怕,哪一天,他真的忘记了弟弟。

……不会的。

此刻,他这样安慰自己。

因为,自己就快要死掉了啊。

能在死去之前一直记得弟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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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活动期”。

鲤归打了个哈欠,长久以来的作息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物钟。他揉揉眼,随便找了一棵差不多的矮树,躺了上去。这次走的路有点多,导致他困意有些强。

森林里什么都不好,就睡觉方便。他无奈地安慰着自己。

真希望别再做那些梦……鲤归怀着这样的想法闭上了眼。

但梦境却没有像他所期望地消失。

……反而,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永夜纪54年——长梦始】

永夜42年。

村里的人都听说,那个村里懂知识得最多的人,收养了村里的两个父母刚刚死掉的孩子。

“诶,你听说没有,那个太阳纪的专家,昨个跑来捡了两个孩子回去!”

“听说了听说了,我觉着吧,那俩孩子能有个归处也是好的,免得死在这冤枉年头。但是啊,这种时候,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怎还去顾着别人呢?”

“呵!所以啊,多向他学学吧!别在这里讲风凉话了。”

“哎,但别说,我觉得这两个孩子肯定活不下来。资源这么少,说句难听的,死一个算一个啦!”

“但是他不能死呀!他要是死了,就没人再晓得太阳纪的那些东西咯!而且,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心善的,不愧是太阳纪留下来的人啊!看看如今这些人,哪个不是人面兽心的。”

“可只有这样,才能在永夜纪里活下去啊!”

风言风语到了老人的耳里,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一路将两个孩子抱回家,不管旁人见了他是什么反应,他都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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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火火跑回了家,他将两个孩子放在了床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会说话吗?”

老人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不知道姓名,也忘记了问,只好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

他等了一会,没有回应,起身正打算去拿点东西给他们吃,却听见了一声很小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太阳纪什么小动物发出的声音。

“会……”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那个说话的孩子。他在两个孩子中看起来是稍大一些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坐了起来,有些呆愣地看向中年人,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是鲤归。他是我的弟弟,他是阿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问道,“你几岁了?”

小孩有些怯懦地说,“我六岁,他五岁……”

太小了吧,能养得起吗……老人在心理咕哝了一句,又瞥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动,便走出卧房去客厅拿吃的。

自己只是路过了那一户人家,不小心听见了里面的啼哭声而已……为什么把这两个家伙抱回来了啊?村民们说的也对,自己的心性还停留在太阳纪的时候……老人有些恼怒地想,手上拿东西的速度却是丝毫未减。

小孩显然被老人凶狠的眼神吓住了。他推了推一旁看起来睡着了的弟弟,一时无援无助。

待老人随便拿了一块他平时食用的肉块来,看见那小孩正一脸惶恐地盯着自己。

他皱了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怎么了?干什么这样盯着我?”

小孩怯生生地开口,“……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爸爸妈妈呢?”

老人有些烦躁地把肉递给了小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小孩接过了肉,却没有吃,而是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语气颇为不善地为小孩解释起来。

“你父母死啦,村子里的人没人想收养你!我,救了你的命,懂了吗?”

“死了……?”小孩的目光逐渐变得迷茫了起来,“那……你是什么东西?”

老人磨了磨牙,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很可笑,“我,”他指了指自己,“是你爷爷,懂?”

“爷爷……?”小孩疑惑地歪了歪头,他学着老人的动作和语气,“你,”试探着,他伸出了稚嫩的小手点了点老人的胸脯,“爷爷……?”

“对,”老人又重复一遍动作,面上还是不耐烦,但笑意已经溢出了嘴角,“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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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石灯光的笼罩下,老人和小孩互相重复着对方的动作,剩下的光景,有的是老人教小孩写字,有的是老人一个个回答着小孩的问题……画面飞速流转,眼前的光景迅速地变化,让人看不清轨迹。

令人目不暇接的画面如同光影般快速地一帧帧闪过,最终缓缓地慢了下来,停在了某一幅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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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鹄!阿鹄!你快来看!”

独属于孩童的天真嗓音在小小的房屋中响起,蹲在地上、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一盏红石灯的鲤归,大声地喊着弟弟的名字。

“阿鹄!阿鹄!”

“干什么啊……”同样的孩童嗓音,说出来的语气却全然不同。被鲤归称为“阿鹄”的鲤鹄从里屋走出,揉着眼睛,乱七八糟的头发让他显得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鲤鹄的面容与鲤归有八分相似,虽然隔了三岁,但两人却像是双胞胎一般——除了性格上的大不对付。

 “你看!你看!”鲤归兴奋得手舞足蹈,指着地面上的那一盏红石灯,转头拉过弟弟的手,一把将慢吞吞的他扯到了红石灯旁。

 鲤鹄挂着一副不情愿的表情,被鲤归按向红石灯。

 眼神沿着鲤归的手指望去,里面的几颗红石正发着光。

“怎么了?不就是一盏普通的红石灯吗?”

 “不不不,你看,仔细看!”

 鲤鹄不情愿地又扫了几眼,发现了其中一个红石的边角被奇怪地磨平了。仔细一看,竟是红石在融化。

“看见了没?神不神奇?神不神奇?”

鲤鹄白了鲤归一眼,转身朝着工作室走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去问爷爷吧。”

“诶——诶——怎么能随便叫爷爷呢?他老人家那么忙,不要去打扰他啦~”鲤归连忙上前挡住鲤鹄的去路,笑嘻嘻地在他耳旁悄声说道,“我想一个人研究啦!”

鲤鹄很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大——惊天秘密被爷爷毫不留情地用一大套听不懂的理论击碎很丢脸嘛。”

“哈哈哈,”干笑两声,鲤归捧起红石灯,走向自己的房间,“你如果一定要去问的话也没关系......但是我比较喜欢自己捣鼓,所以,得出答案后也请别来告诉我哦——”

鲤鹄翻了个白眼,“搞不懂你,既然这样,那把我叫出来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哎呀,你怎么能不感兴趣呢,”鲤归闻言拿起红石灯,又缠上了自家弟弟,“你看啊,这红石多漂亮!即使你审美观一塌糊涂,但是也应该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红石比外面的那些东西好多了吧?而且,我说你啊,每天也得找点事情做吧?”

鲤鹄看着鲤归手上的红石灯,沉默了一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里面的红石。

红石的脉冲迅速传递,鲤鹄感受着指腹间的温度,注视着红石微弱的亮光,忽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你不觉得,做什么事都是无用功吗?”

“啊?”

鲤归愣了愣,看向突然变得安静的弟弟。

光把他的五官照出了阴影,和鲤归同样的棕色眼眸里,流转着和鲤归截然相反的情绪。

——“在这种时代,这种环境的包围下,我有时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和爷爷愿意耗费这么多精神去研究这些东西呢?”

——“我说啊,哥哥。人,还是消停一点比较好。”

被鲤鹄不与年龄相匹配的、具有强烈嘲讽气息的眼神望着,鲤归本能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鹄……”在鲤归试探性的叫唤中,正准备推开自己房间门的鲤鹄转过身来,看向了鲤归。

鲤归蓦然撞上了弟弟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他瑟缩了一瞬,移开了目光。

在默然的气氛里,鲤鹄锁上了房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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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变得灰暗了些,移动的速度重新开始加快。

昏沉的记忆被一页页翻开,画面闪过的速度逐渐加快,最终如同光影一般,连飞闪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过快的速度使进行着这一切的大脑有些混乱,主体不舒服地动了动,画面也随之晃动着。

终于,在承受范围的临界点,画面如同方才一般,姗姗地慢了下来。

残影移过,镜头又重新定格在了一幅新的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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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起床啦!”

“嗯嗯……”在鲤归敷衍的声音里,一旁的鲤鹄早已穿好了衣服。

曾经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如老人一般高的少年,老人欣慰地看着鲤鹄,心中充满着自豪感。

带了几年孩子了,老人的脾气也逐渐温和了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丝毫没有耐心了。随着年龄的增大,一方面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一方面时间也多了出来——可以和孩子们多交流交流了。

而一旁的鲤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呈蚯蚓装赖在床上的哥哥,翻了个白眼道,“爷爷,别管他了。过一会他就自己起来了。走吧。”

老人看了一眼仍然不为所动的鲤归,叹了口气,跟着鲤鹄走出了房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两个兄弟长大后性格完全不一样——正常来说,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不应该差别很大才对啊。老人一边困惑地想着,一边走进了厨房准备食物。

今天计划的是继续给两兄弟上课。

鲤归今年满10岁,鲤鹄9岁。按太阳纪的年龄来算,早该开始学习知识了。村里的人们因为大多都没什么文化,所有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被带去学猎怪物了,从某方面来说,这是永夜纪的一大悲哀。

……悲哀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变化,老人自嘲。

至于老人这样本身了解更多知识的人,自然舍不得把两个孩子拉去打杀。但那是因为现在年纪还小,村里人即便是不满也说不了什么,到时候年纪大了就没办法推脱了——这种年代,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留在家里平安过完一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建立规矩。

违反了自己定的规矩,老人的名望就不会再留存多少了。

在心里叹了叹,老人加快了速度,准备好早餐后便探出头向里屋张望,想知道鲤归醒了没有。

“啊……”

打了个哈欠,刚刚起床的鲤归眨了眨眼睛,伸手沾了点水缸里的水往脸上随便一抹,搓了搓,便出了房间。

“今天吃什么?”鲤归虽然心里早已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了一句。

“烧沼鳅,废话。”一旁的鲤鹄代替老人回答了鲤归的疑问。

“哎呀呀,我不就是为了活跃下气氛嘛,爷爷也说过了,在永夜纪最重要的就是要多学太阳纪的人做事!人家早上还能给你扯一大堆废话呢,也没见有人投诉啊。”鲤归斜睨着自家弟弟,一脸不嫌事大。

“……”鲤鹄保持着面无表情,转过头不再搭理鲤归。

“切切切,无聊耶。”鲤归见鲤鹄没反应,吐了吐舌头,没再搭理他。

两人都知道,这是每天都必须会存在的环节,所以谁也没有再说话。

于是两个孩子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气氛一时寂静。

“……”鲤归玩着手指,尖耳朵率先听到了老人的脚步声,他兴奋地转过来,等待着食物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出他所料,老人端着一盘棕黑色的东西走来了。

“又是烧沼鳅?能不能有点新花样?”鲤归像是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手却已动了起来。

老人笑了笑,“想吃其他的,还是自己去找吧。”

“自己去找?外面太危险了吧。说真的,我出生到现在,都没怎么出去过。”鲤归撕了一条肉下来,沾了一点旁边碟子里的盐,大口咀嚼着。

“那只是因为爷爷对你好而已。如果你在普通人家,可能已经变成一团烂肉在某只怪物的肚子里翻滚了。”鲤鹄在一旁噎了鲤归一句,“你应该有一点自知之明才对。”

“确实。”老人点了点头,与兄弟两人一起坐在了餐桌旁,“再过几年,你们也要出去历练了。”

“哈?”鲤归有些不敢相信老人的话,“我一直以为这是开玩笑的……出去?不是说森林里有数不清的怪物吗?”

“你们的食物都是来源于森林啊,如果没有人去捕猎,你们吃什么?”老人解释道。

“啊……”鲤归呆了一瞬,又问,“那我们以后也要去狩猎吗?”

“当然。”老人说,“人人平等。

“……”鲤归没有想到哪一天自己也会轮上去狩猎怪物。

“这样的话,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呦。”鲤鹄在一旁罕见地笑了,“到时候我可不想和一个什么也不懂还怕黑的家伙一起拼命。”

“……我以为不至于这样的。”鲤归犹豫地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待在家里一辈子的。”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

 

老人沉默着拍了拍鲤归的头,却也什么也没说。 

……他体会不了。 

老人毕竟还是从太阳纪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人的一份子。所有知识、资料都掌握在他们的大脑里。一旦其中一个人死去,太阳重现的希望就要再少一分——直至现在,人类仍然对太阳抱有希望。 

因此,老人和其他不多的部分人没有被强制要求要学会狩猎——至于如今餐桌上的食物,则是他到了中年后才向村里其他会狩猎的人学的。

但他毕竟是为研究所迫,必须要学的,和两个孩子的处境也不一样。叹了一口气,老人将盘子里剩余的肉条拣了几根塞进嘴里,端着盘子离开了。 

剩下鲤归和鲤鹄坐在原地默然不语。 

过了大约几分钟,鲤归突然抬起了头,他先是迷惘地发了一会呆,后来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向身边的弟弟,有些急切地说道,“阿鹄阿鹄,你不怕吗?” 

鲤鹄看向了哥哥,“怕什么?为什么要怕?” 

鲤归怔了一刻,又慌忙说道,“狩猎!爷爷从小就告诉了我们,森林里有着数不清的危险啊……那种恶心又可怕的怪物!” 

鲤鹄似乎被鲤归的情绪感染了,他的目光也迟疑了一瞬。

“怕?”他愣了会神,嘴里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怕?”

鲤归看着弟弟这副模样,一阵冰凉爬过背脊,连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没事吧?”

却见鲤鹄摇了摇头,按下了鲤归的手,“……别乱动。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问得出这种问题。”

“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问得出这种问题啊。”

鲤鹄的语气明明非常平淡,却让鲤归感到了不对的情绪。

“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我真的觉得你问的问题比我更奇怪——你不觉得,说什么怕不怕狩猎,听起来很可笑吗——世界上的一切,难道不是全都很可怕吗?”

“所有的所有……黑色的天空,微弱的红石灯,人的绝望。”

“这些,我想,都应该要比狩猎怪物可怕几倍吧?”

鲤归猛然愣住了。

“可能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说实在的,就连爷爷有时候的行为都会让我觉得非常奇怪……研究,学习,钻研,这些词语对我来说真的都很难以理解。我或许是太悲观了——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转变。你们平时讨论的那些关于太阳纪的事情,我也非常渴盼,非常期望——但是啊,哥,你知道吗?”

鲤鹄说话时低垂着眼眸,语气比平时还要平稳许多,而听着的鲤归额头上却已经结出了几颗汗珠。

“你知道吗?我渴盼,期望,都是建立在比绝望要更加清晰的——已经死掉的心上的。”

鲤鹄抬头,让鲤归看清了他的双眼。

一如既往地,充斥着灰败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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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逃脱般地,鲤归仓促地离开了餐桌。

……他害怕那样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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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逐渐从灰暗走向了纯灰色。

记忆想要翻走、离去,却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停留了下来。

大脑不情愿地抗拒了一两秒,却还是败给了画布。

画面没有翻离,仍然停留在刚才的那一幕。

……

老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鲤鹄一人独自坐在餐桌旁,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如同一座雕像,早已被雕刻完成,风干的面容不会再变化。

老人看见了一桩干枯的树桩,孤独地坐在位置上,周围的同伴都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就这么一个人着。

“……鲤鹄。”

鲤鹄转过了头,他看着老人。

老人走向他旁边,坐在了鲤归的位置上。

气氛一贯很安静。不管是鲤鹄和谁在一起,如若对方不开口,他就好像不会说话一般,就这样僵持着。

老人凝视着鲤鹄,他心中油然生出了愧疚之意。

……果然是自己小时候教育得不当吗?“情感”,这种东西就连自己都不太懂,哎,我这种人啊,就不应该教导孩子除了知识以外的东西。

“鲤鹄,你是怎么想的?”

鲤鹄仍然像是一个死物一般,又垂下了眸子。安静了很久很久,最终才说了几个字,“我不知道。”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人最终都是要死去的,什么也影响不了?”

鲤鹄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鲤鹄,听我说。”老人握住了鲤鹄的双手,“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人类到了这一步,确实是无路可走。为什么前人的罪孽要由我们来承受?为什么要苟活在这种危险的世界上?我以前也这么呐喊过。但是,鲤鹄。你要接受。”

鲤鹄抬起了眸子,他静静地注视着老人。

“因为除了接受,人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希望是绝对渺茫的,我的研究持续了五十多年,进展仍然十分可悲。而正因为如此,人类才需要继续挣扎下去,这样,才有可能盼到一丝光。”

话音落下,鲤鹄听到了“光”字后,眨了眨眼,总算是有了反应。

“光?爷爷,为什么你要提起它?”鲤鹄眼里浮现出大片大片的迷茫,那些迷茫似雾,将他眼里映着的红石灯微弱的光遮住了。

“我知道。爷爷。我知道我需要挣扎,整个世界都需要挣扎。但是,我不像是哥哥那样乐观的、愿意面对、愿意实行的人。”

“爷爷,驱动我继续挣扎的是希望。从小,我一直恐惧着黑暗,让我能稍微抵抗恐惧的是心里对光的那一点期盼。但长大了些后,我发现希望对于我来说过于微弱了——就像是红石灯的光对于趋光症患者那样的微弱。”

“后来,就是这几年,随着我学习的越多,了解到希望出现的可能性越渺茫,我对它就越期待。爷爷,我被期望和绝望压得实在是喘不过气来了,我甚至放松不了……”

老人握着鲤鹄的手收紧了些,他听出了这孩子平静语气下的深重绝望。

他明白。早在太阳纪,即使面对着太阳,有的人也已经呈现出了如此的情绪,更别说在这压抑的永夜纪……被雾霾一直包裹着、看不见前方道路的感觉是真的不好。

但又能怎样呢?即便呻吟得再痛苦,天空也不会从黑色变成白色。

孩子不应该清楚的——白昼或许永远也不会重现了。

鲤鹄的声线逐渐缩小,到最后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

“如果,‘天不会再亮’这个命题成为了正确无误且永远再不会改变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鲤鹄手指僵硬了一刻。

“不用害怕答案。”老人温和地安慰着。

“……没有了任何希望的世界,每天只能以性命为代价争夺活下去的资格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鲤鹄闭上了眼睛,说出了答案。

“那么,鲤鹄,如果这样,就不要再期盼光了。”老人用似是悲哀又像是无奈的语气说着,“思考一下,除了光以外,还有什么你期盼的东西吗?”

……不再期盼光?除了光以外期盼的东西?

鲤鹄睁开了眼睛。

“也不一定是期盼。我相信,一定还有这什么东西,能支持着你继续存活下去吧。”

还有着什么东西,能让自己重燃对活着的热情吗……

鲤鹄的目光在老人的面孔上停留了一两秒,像是明白了什么。

-

画面颤动了几下,鲤归在树上翻了个身,伴随着呼吸声,记忆再次开始了翻动。

一帧帧地,画面流逝的速度不知为何缓了下来。像是触摸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整个画面呈现着灰色。随着记忆的移动,画面的颜色显得越来越深暗。

速度虽减,然而也是丝毫不慢。昏昏沉沉地,画面仿佛之前几次,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停顿的一瞬间,大脑做出了格外强烈的反抗——画面大幅度地震动着,视野变成了纯黑色,什么也看不清。

震动持续了一阵,却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影响,慢慢地减缓了。

终于,视野重新朦胧地明亮起来,显现出了画面。

-

“阿鹄,今天好像还是不够啊……”

少年手上提着一只一小条的、看起来像是蜘蛛又像是泥鳅的东西,对着身旁的另一名身形要小一些的少年说道。

阴郁又幽暗的森林里,怪物的嚎叫声一直回荡着,两人却像是没有丝毫惧意。或着更准确地说,他们已经习惯了一步步踏在被黏液粘住的枯叶上,审视着周围的活物踪迹了。

脚下传来了干枯叶子折裂的声音,鲤鹄打量了一下哥哥手里猎物的大小,道,“够了。再往里走,就是中大型怪物生活的区域了。”

鲤归脸上虽然涌现了不忿,但也停住了脚步。他三番五次地检查着手里的猎物,看了又看,却还是道,“阿鹄啊,这种大小我真的一口就吞掉了……这都不够我们三个人塞牙缝吧?沼鳅随便一抓就抓住了,今天只是运气不好,再在周围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多……”

鲤鹄不想听他废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他也明白,鲤归手上的那一只确实不够三个人吃。

那还能怎么办?

最近这一带的沼鳅越来越少,爷爷说这可能是因为什么气候原因,但实质上的吃食却不能越来越少——老人的身体差了许多。

难道今天又要饿着肚子吗?整整八天了,一天最多都只吃得到三只沼鳅,正常来说早餐都应该有四五只才对……

鲤鹄皱眉思考着。

鲤归见弟弟开始犹豫,提议道,“要不我们分头找一找吧?不不,当然不是往里面,就往外面走,到时候在家里集合。”

这种事情他们两个不是没有干过,而且是常常这么干,尤其是最近沼鳅稀缺的这一段时间。

虽然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极大,但鲤鹄也别无选择。他嘱咐好鲤归要注意安全、警惕性要提高等事项后,便独自朝着反方向离去了。

目送弟弟离开,鲤归立刻出发。他看着地图找了找方向,确认了一条只会通向村庄的道路后便迈开了步伐。

一步步踏在潮湿的石块上,鲤归随意地扫视着周围。沼鳅这种生物相对于其他怪物来说,是对人类非常友好的生物了。即便是一个三岁小儿,面对五六只沼鳅也能徒手擒获。而且这种生物的肉易熟又富含营养,再加上攻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简直就是人类的救星……夸张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沼鳅成为了当今人类的主要食物。

老人说,沼鳅的分布是有规则的。这种弱小的怪物往往会本能性地躲避大型攻击性怪物生活的区域。所以沼鳅越多的地方,从某方面上彰显了这地方的安全性。

而如今沼鳅变得越来越少的原因,老人也拿不准。整个外围森林几乎都见不到这种生物的踪迹了。他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因为太阳纪的气候变化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而沼鳅就像以前的什么生物,当某一特定的时候来临时,会迁徙进森林深处。

尽管鲤归并不是很能明白,但他也从老人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意思——既然太阳纪的自然变化能延续,说不定太阳也仍然存活着。

或许某天那该死的太阳就像之前自己突然消失一样,自己又升起来了……鲤归想着,他竟然还害怕起来那阴晴不定的太阳了。

踢着脚下的石头,鲤归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疲倦。

这个阿鹄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不像以前那样说话怪怪的了。反而自己却有点像他那样子了……最近爷爷也说自己看起来萎靡不振地,不知道什么情况。

小时候的自己,总觉得太阳一定在某一刻会升起来,并且还是在自己的影响下……好吧,怎么说确实是有些太过幼稚了。但也是多亏了这份幼稚,自己才可以不至于像鲤鹄那样每天摇摇晃晃地。现在,真正得知了太阳多半就一直耷拉着出不来后,不知为何,每天总觉得很累。

累,也不是指的身体上的累,更加接近的是精神上的疲倦——鲤归想到这里,甩了甩头,将两手搭上后脑勺让自己保持清醒——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能一头栽进被窝里再也醒不来。

这是什么传染病吗?从阿鹄传到自己身上。鲤归腹诽着,前方红石灯的光芒已经隐隐可见了。

看来快到了……又白走了一趟。鲤归叹了一口气,加紧了脚步。

可当他迈出了两三步时,鲤归心脏忽地一阵瑟缩,冷汗突然布满了全身——他奇怪地望向身后,强烈的回到森林里的欲望袭击着他。

为什么,突然很不舒服……但是阿鹄说过不能乱跑……

鲤归愣怔地看着背后幽暗的森林,不知怎么地,早已克服掉的、对黑暗和怪物的深切恐惧在此时又一次袭卷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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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鹄手上提着一盏红石灯,小心翼翼地拨开每一丝肆意生长的荆棘丛。

在没有精准方向和目标的情况下,一定要格外小心。鲤鹄审视着周围,脚下的黏液愈来愈浓稠,可明明没有什么大型怪物出没……必须要谨慎、再谨慎。

“簌簌。”

鲤鹄猛然回头,在确认了刚才的声音不是自己所发出之后,立刻追了上去。听过无数次,他可以肯定那是一只沼鳅。

跨过木丛,不管裤子上沾上了什么,鲤鹄快速大踏着步伐追循着声音。果不其然,察觉到了鲤鹄的追赶后声音越发明显。他知道这是因为沼鳅慌张了——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生物在面对捕猎者时只能慌忙逃窜。

追了有一段距离,鲤鹄开始担忧了。再深入森林的话很有可能就会见到其他更加可怕的怪物了,他想着是否需要叫上鲤归一起来捉,可与沼鳅越发接近的的距离让他将这些抛掷脑后。

预测好了距离,鲤鹄微顿脚步,蓄力猛然一扑。虽然全身都沾上了恶心的黏液,但他第一确认的却是怀中的沼鳅。松了松紧绷的手臂,见到了半死不活、疯狂跳跃的条状生物后,鲤鹄才稍微放下心来。

总算是抓到了一只。鲤鹄望了望周围,皱皱眉头,他竟然不知不觉深入了森林。

得赶紧出去……

眼眸猛然睁大,瞳孔在一瞬间缩小,鲤鹄转过身——正待鲤鹄准备离开时,一朵只出现了一霎那,瞬息间便消失的青绿色光点出现在了鲤鹄右方。

他揉揉眼睛,凝视着刚刚一瞬间闪过光的地方,心脏猛然漏跳了半拍。

……光在黑暗里格外显眼,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鲤鹄知道他不能犹豫。即使再往里面深入会招来无数怪物觊觎。

……不仅仅是因为光在森林中出现的突兀和奇怪——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他涉险追逐。

而是因为他手上与那光同样颜色的纹路。

他垂下眼眸,像是安慰又像是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不由分说地跨开脚步奔向了刚刚蓝光出现的地方。

——即是迈向了鲤归与老人的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深渊”。

-

鲤归有些忐忑地往森林里走去了。

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没来由地,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要回到森林里,不管怎样,就是要往回走。

刹那间他的脚步一顿。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叫他的名字。

瞳孔颤抖着,他把所有精神都放在了耳朵上专心聆听每一处发出来的声音。

“哥哥——爷爷——鲤归——”

阿鹄……是阿鹄啊!

鲤归很快做出了反应,他捏紧了拳头,全速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阿鹄在叫我!

鲤归奔跑着,他已经不再在意会不会遇到危险了——他认为这种速度根本就没有怪物追得上。

即使累得气喘吁吁,鲤归仍然在奔跑着。鲤鹄没有再发出第三次叫喊,这让鲤归难以摸清方向——但他还是在奔跑着。

阿鹄,阿鹄。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只剩下这两个念头的鲤归,终于在快要透支体力的时候,看见了背对着他的鲤鹄。

鲤归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有些责怪地笑道,“阿鹄……你在干嘛,叫得那么大声。”他逐渐走近,用余力打量着周围,突然感到了有些不对劲。

“喂,喂,阿鹄,做个回应行吗?你有点吓人……”

鲤鹄转过了头。

“哥。我看见了光。”如同呢喃般地,鲤鹄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一句话。

鲤归看见弟弟在说话,却没听清。他想让弟弟再重复一遍,鲤鹄却没有搭理他。

“……”鲤鹄定定地望了鲤归一会儿,便重新转回了头,注视着身下不见底的深渊。

见鲤鹄重新背对了他,终于是意识到了不对,鲤归往前踏了几步,又喊了几声,终于朝着他跑了过去。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半时,鲤归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弟弟只是将头转回来了一刻,对他笑了一下。

——然后从峡谷上跳了下去。

【永夜纪57年——昏迷与笑容】

鲤归深爱着弟弟。

虽然有的时候,弟弟的行为和表情会让他感到害怕,但那也只是个别时候。

……在他的印象里,弟弟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笑。反而是自己一个当哥哥的天天蹦来跳去不让人安生。很多次,爷爷也说了,他觉得我们两个完全不相像。

鲤归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哥哥,应当保护弟弟。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在平时、亦或是狩猎时,做决定的永远是弟弟。或许是性格使然,鲤归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即使弟弟有时候会让他恐惧,他却仍然深爱着他。而且他认为,正因如此,自己才应该多包容这个脆弱的弟弟。

……直到鲤鹄死去的那一天,鲤归突然醒悟到了自己的荒唐和滑稽。

看着弟弟被宣告死亡,他才明白。

被包容的,明明一直都是他自己。

幼稚的他从未想过在面对弟弟令人发寒的目光时去问问为什么,从未想过永夜纪的意义和真正需要人在意的东西。

……从未了解过弟弟心意的他,被亲人们保护得一丝不漏的他,甚至没再想要去探究那一日在弟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宁愿相信这是个意外。

他的弟弟、他心中的光。

自此,鲤归永远地失去了这两样对他来说最为宝贵的东西。

……做什么事,在这永夜纪里,都是无用的。不是吗。

-

画面一瞬间熄灭了。

就像是曾经的太阳消失了一样。鲤归想到这么一个比喻。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鲤归不再出家门一步,到最后他发现了躺在床上的老人病了后,才深刻地为自己的自私所厌恶,选择了出门狩猎。

从那一天起,生活就变样了。

-

鲤归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

他靠在树干上茫然地看着前方的黑暗发呆。很久很久,这么说更准确——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

这个梦的真实感太过于令人震惊了。残留的幻觉甚至让他认为如今也不过只是一幕画面的展现而已。

不管什么梦,最后都逃不开那一幕……鲤归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有些无奈地想。

事到如今,他倒是对于弟弟的失踪没有了太多感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再过一会,大约就会成为和弟弟一样的人了。

……这从红石的储量就能看得出来。

红石灯的光越发微弱,而鲤归身上已经再没有红石——太阳知道他到底睡了多久做了这么一个梦。

算了。死了就死了吧。还不知道因为没有光而难受死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鲤归托着下巴随便想着。不过,如果红石先没掉的话,那就是被怪物吃掉了。咦呀呀,这么一想还真是可怕。

至于还要不要赶路的问题,鲤归确认了现在仍然处于“消化期”初期后,便选择了下树。

也真是奇怪了,明明爷爷说“深渊”附近很多大型怪物来着,按时间算,自己也应该差不多到这附近了才对啊,怎么一只怪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鲤归再次踏上了旅途。说来也是好笑,这旅途的一半竟然都在睡梦中度过了。他敲了敲仍然有些发胀的脑袋,虽说有些奇怪,但他还是把它压下去了。在永夜里生活久了,头晕都是正常的。

不过,在自己到达了“深渊”后,要干什么呢?本来以为自己根本活不到现在的……看红石灯吧。如果这东西撑得住,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吧。

鲤归一步步踏在布满枯叶和黏液的沙土上,那感觉就像是在用生命搭起走向前方的路。

甚至根本不知道前方通往哪里。

……

缺少前兆地,一阵重心不稳的感觉向鲤归袭来,他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这是……饿了?

不对啊,刚刚才吞掉了一大堆沼鳅条,这就饿了?

……难道是趋光症缺光的症状?

头越来越晕,还伴随着阵阵钝痛。鲤归晃了晃脑袋,却只能加重疼痛。

真是……怪不得爷爷能让我出来……鲤归咬着牙,摸索到了最近的一颗矮树旁,想要获取一些依靠。

他扶着不知道什么摸样的枯枝干,将红石灯凑到了自己眼前。没有温度的光芒映照着眼瞳,鲤归感到头疼稍微好了些。

果然是趋光症吗……看来我会先死在这病上啊。

感到了些遗憾,鲤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着仍然在亮着的红石灯,轻轻地触摸了下里面的红石。

没错,正在融化呢。

回忆汹涌而来,鲤归却没有精力再去运转大脑抵抗。

“红石为什么会融化?”儿时鲤归稚嫩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鲤归看见了老人慈祥的眉目。

老人将红石灯接过,仔细观察了一番,笑着回答道,“这是因为红石能量在减少。红石里面储存了数不清的能量,当能量转化为光的时候,红石就会融化。就是说,红石只有在有食物的情况下才会发光。一旦食物消耗完了,红石就暗了。因为这样,才成为了珍稀的资源。”

“哦~”小鲤归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拿回了那一盏红石灯。思索了片刻,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一般,揣上灯就往走廊里跑。

“叩叩叩。”

门被打开了。里面是鲤鹄。

“怎么了。”

鲤归踌躇了半会儿,才把怀里的那一盏红石灯举起来给弟弟看。

“阿鹄。我知道红石为什么发光了。那是因为红石把它自己的烧沼鳅变成了光!”小鲤归眼里仿佛有着光,他凑上弟弟的脸颊,“阿鹄阿鹄,你看人家用自己那么美味的烧沼鳅换来了光!阿鹄,你得开心一点才能对得起它呀!”

鲤鹄眼眸睁得大了些,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凑近自己的哥哥,眼睛也笼罩上了一层红石灯所散发出的温和而淡漠的光。

“阿——鹄,我知道你是觉得外面太黑了所以觉得不开心,”小鲤归把眼睛睁得好大,“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太阳总有一天会升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每天都开心着哦——”

“……”

鲤鹄愣愣地看着哥哥说着那样不可能实现的话语,本来认定自己再没有希望快乐的他,此时竟然觉得,或许相信哥哥说的话,似乎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如同抓住了新的光,鲤鹄抿了抿嘴,笑了。

看着重新笑出来了的弟弟,小鲤归兴奋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夸张地甩了甩,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多年后的鲤归看着曾经的自己和弟弟,他此刻也觉得,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笑容。

那时的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一定要守住它……真是天真得可恨又悲哀。

鲤归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自己真是一个热衷于做梦的人,从各个方面来说。

不过,他感觉,这一次再睡下,不会再做梦了。

大约,也不会再醒来了。

【第一章节 完】

【第二章节 黑夜的星星光点】

【永夜纪57年——“鱿”与光】

意识在黑暗中浮沉,鲤归感觉自己被淹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不仅黑,还冷。鲤归抱紧了自己的手臂,将身体蜷缩起来想要让热度滞留得久一点。

没有丝毫效果。

鲤归的思绪杂乱不清,他凭借着本能将手伸进了衣领里想要获取一些热度,然而在碰触到肌肤的一瞬间,他的手指被冻僵了。

他大脑空白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是冰凉的。

……自己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明白这点后,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仍未罢工,心脏忽然开始跳动,并且越发猛烈。

鲤归的意识逐渐清晰。他看着自己坠入黑暗,越陷越深,而黑暗的上方——即他坠下来的位置,却仍然也是黑暗。

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比起绝望,更加可怕的是在绝望中挣扎。

尽管不知道在此时明白这样的道理有什么用处,鲤归也努力凝聚起意识,想要逃脱黑暗。不知道为了什么,鲤归就有着想要这样做的想法。

猛然一睁眼,鲤归从意识荒漠中醒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是什么地方,昏迷前的一部分记忆就涌了上来。

-

灯光……光。不知道鲤归在那颗矮树下做了多久,他感受到了光的消逝,四处寻找着光源,却一无所获。

稍稍冷静下来,鲤归讶然发现这里一片黑暗,像是什么也没有。他想直起身子,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怎么回事……鲤归茫然地想着,四处摸索着,摸到了一个硬物。

他勾起了手指,竭力地想要移动这个物品,却一把抓住了一个长条状的握把。

这种触感十分熟悉——是红石灯笼的灯把。

鲤归抓住了它,像是有了依靠一般,他感到身子终于使得上力了。

用尽力气坐了起来,鲤归发觉他还在原来晕过去的位置。背后就是那颗矮树,这让他定了定神。

抓起红石灯,已经没有力气将手臂抬起来的鲤归眯了眯眼,确认了红石已经融尽后,便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怪不得出现了刚才的幻觉……原来这就是纯粹的黑暗吗?怎么还没有怪物出来……

鲤归随便扭了扭头,却看见了不远处的沙土像是横空分裂了一般,中间隔了少说也有几十米,十分怪异。

怎么回事?难道还沉浸在梦境里没有出来?一阵冷汗流过背脊,鲤归十分勉强地站了起来,朝着那分裂的沙土走去。

走进后,鲤归稍稍抬眼,却被吓了一跳——这是一道深不见底、两边长得不知道有多长的峡谷。

“深渊”……

鲤归怔怔地看着横跨于自己双脚前的这条峡谷,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弟弟会选择跳下去了。

峡谷里弥漫着一种像是能让人分不清现实的雾气,显得峡谷深不见底,再加上这夸张的长度,甚至让人觉得这峡谷分裂了地球。

……这便是“深渊”吗。鲤归费尽力气蹲下身,他在绝对的黑暗中即使能看见东西,也极为费力。

迷惑性真强。在一刻间,鲤归甚至有“要不就这样栽下去”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若不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此刻的他却无比清晰地想要栽下去。

清晰的意识在昏沉的头脑内出现实在是太过蹊跷了。鲤归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气。

或许是为了自己犹如永夜纪里的红石灯那样垂危的生命而叹气吧。

毕竟,如今就是它的终结之日了。

鲤归定定地看着脚下灰黑色的、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断崖,轻轻地蹲了下来,然后蓄力一跳——这就是他此刻最想要做的事。

在坠地前他唯一的感受,便是风在耳旁呼啸。

-

“所以说我是跳下来了……不是,这里是天堂吗?是地狱?”

鲤归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观察了一番自己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个伤口。他望了望周围,却发现这里不是森林,也不是村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地上不再有斑驳的黏液,不再有枯枝烂叶,不再有混进了了不知道什么生物血液的沙土,也不再有长相诡异又张扬的畸形植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甚至觉得天也不再黑。

取代这些而之的,是干净而有些微微湿润的、一块块表面被磨得很平的石头,和四处生长的绿色植物。虽然鲤归从未见过,但身为人类的直觉告诉他,这些植物绝不是和那些畸形树木所能比的。他有些恍惚地走近某一棵树,轻轻将手抚上树干。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些树的形状——凹凸不平的、显现着年迈却又健康的树干上延伸出了一条条枝叶,形成了葱茏繁茂的树冠。枝桠交叉、互不干扰地生长着,编织得树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如果再有阳光洒下,落在地上成为斑驳碎影,鲤归甚至可以认为自己穿越到了太阳纪。

他同时听到了流水声。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真正纯净的水的鲤归无法控制地愣住了。他见识到了古书上所记载的那样——清澈澄清如同玻璃一般的小溪流动着,鲤归走过去,即使没有光,他却仍然能在溪水中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这种像镜子一样的水,他连喝也没有试过。

世界像是回到了太阳纪。

鲤归看着周围,一时不能言语。

树木、溪水。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这是全人类一直以来渴盼的东西。

等等……如果说是这样的话……

这是鲤归自从弟弟坠崖后第一次感到了兴奋。

弟弟一定还活着!

这就是“深渊”吗?到时候一定要给它换一个名字,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世外桃源!

鲤归感受着久违的激动心情,他四处望望,即便是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见的东西也绝不会比有光的存在下清楚多少。

“可惜没有带上更多的红石……真是难受。即使是世外桃源也不带光的嘛……”

鲤归撇了撇嘴。

“光……诶,人类?”

鲤归全身毛孔遽然紧缩,打了个寒颤,心惊胆战地望了望背后——他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鲤归怀疑着自己的耳朵,刚转回头准备探索一下这地方,却一下子撞到了什么。

“什么玩意……啊啊啊啊啊啊——”鲤归看清挡在自己身前的东西后,吓得尖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鲤归面前的东西也被吓得尖叫了起来,几乎和鲤归同步地摔在了地上。

鲤归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往后蹭了好远,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了……哎,肯定只是因为这东西出现得太过于突然了。他边抚平自己突突的心脏边安慰自己。

鲤归打量着前方那看起来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家伙,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只能看出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只不过全身披着一层布,仔细看的话,是一件深色的、纹有青蓝色花纹的斗篷,之所以看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上面的花纹还发着隐隐约约的荧光。这件斗篷将“它”上半身盖得严严实实,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它”的鼻子以上的部分。而“它”的下半身,则露出了一双似乎属于人类的、瘦弱笔直的腿,还穿着一双和斗篷一样颜色的皮鞋,似是专门搭配过。

这是……弟弟?不可能不可能。鲤归心有余悸地想着,自己的弟弟可不会发出这种尖叫声,就算是要吓我,也肯定是冷漠地看着我在地上屁滚尿流……所以这是什么东西?人类吗?看起来十分不像啊……

在鲤归犹豫的几秒间,反倒是这来路不明的生物先站起了身。“它”先是拍了拍斗篷上的灰,又理了理兜帽,然后走到鲤归面前,目光在鲤归惊恐万状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接着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人类?可真笑死我了!”“它”半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头狠狠地戳了戳鲤归的额头,又用大拇指搓了搓那根指头,像是在感受触感一般,半响后才说道,“难吃、难闻、难看。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类?可笑。”

“你是什么东西?”鲤归没听懂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是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意图,又会说话,就问了一句。

“哈?我?你居然不知道?身为人类的教养呢?”“它”夸张地伸出双手,举过头顶,就像是在对苍天展示自己一般,“我啊,可是‘深渊’最为无敌的物种——发光鱿鱼!也就是你们平时说的‘鱼’了。”

看着眯起眼睛、陶醉在自恋中的发光鱿鱼,鲤归有些许震惊。

眼前这东西,就是“鱼”?跟爷爷所描述的一点都不像啊,而且也没有发光……鲤归皱着眉头思索着,一时也得不出答案。

“你不是能发光吗?发个光给我看看?还有,‘最为无敌的物种’是什么意思?有其他的生物?在这深渊里?”

“你问题可真多,人类。”发光鱿鱼摇了摇头,“每一个掉下来的人类都这样,真是麻烦。”

“什么?”鲤归双眼蓦然睁大,“你见过其他掉下来的人类?”

“是啊,但是不多,就一个。”发光鱿鱼笑着说。

“喂!那个掉下来的人类在哪里?告诉我!”鲤归激动得抓住了发光鱿鱼的双肩,不碰还不知道,一碰,这家伙的身体倒意外地瘦小。

“啊,别乱捏啊,痛死了。”发光鱿鱼虽然骨架小,但力气却很大,一下子就把鲤归从他身上拨下去了,“你猜猜在哪里?”

“别忽悠人!快告诉我!”鲤归被推得后腿了好几步,有些惊讶眼前这东西的力气,虽然恼怒却不敢妄动。

“嘻嘻嘻,有本事指挥我?告诉你,你打不过我的。想要知道他的下落,就好好听我话,跟着我。”

“跟着你?去哪里?”鲤归明白自己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打不过这东西,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是带你熟悉一下我们的‘深渊’世界咯!这里,可比上面的太阳纪要好得多!”发光鱿鱼呲牙笑着,“哦,当然我会顺便回答了你的问题,带你找到那个人类。”不知为什么,因为兜帽的缘故,只看得见嘴巴的笑容让鲤归感到了些夸张的毛骨悚然。

“比太阳纪好得多?切,没有光,什么也不是。”鲤归嘟哝道,从地上爬了起来,“要去什么地方就赶紧。不然‘消化……等等,你们这里没有怪物吗?”

“怪物?我可不太理解你什么意思。如果你说那些只属于‘深渊’圣灵是怪物的话,未必有些太过于不识相了吧?对了,很重要的一点,你得记住,”发光鱿鱼捏着嗓子说着鲤归听不太懂的话,“你来这里的路上,是不是一只怪物也没见到?没错,这就是我的功劳。”

鲤归干笑了两声,没有表示什么。

他提了提斗篷,又转回头对鲤归说,“不过也是,得快点出发。哦,逛深渊的话得有光才行。……你能看我发光吗?”

鲤归“哈”了一声,“这么礼貌?你们‘鱼’发光还需要问人要不要看的吗?”

发光鱿鱼看着鲤归,思考了会,道,“哦,那就行。”

下一幕却把鲤归惊吓得忘记了眨眼——

发光鱿鱼背过身,伸出双手举过头顶,这个动作它刚刚说话的时候做过,鲤归没有在意。而此时,它将高举于头顶的两只手岔开,下一刻像是幻觉一般,两只手迅速分化为了八只手,分别连接着胸部和背部。接着,它又将八只手合上,似乎是瞬间触发了脉冲,它腿上不易被发现的一些斑块,此时依着从下往上的顺序,发出了青绿色的光芒。最终,这些光芒汇聚在了它八只手的食指尖上。

……像是什么圣洁的仪式。

如同随意地撤掉了幻影一般,发光鱿鱼收起了另外的六只手,光芒只凝聚在了他右手食指尖上。

“你居然没有笑?按其他圣灵看见了的话肯定要笑掉大牙的。”发光鱿鱼转过身来,看着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鲤归,装着好奇地问道。

“……我现在更加确定你口中的那什么‘圣灵’一定是怪物了。”鲤归心有余悸地说道,他脑海里仍然闪现着发光鱿鱼的手变成八只的画面,觉得全身发麻。也总算知道先前发光鱿鱼问的“能不能看”其实是指的有没有胆子看。

“噗哈哈哈哈哈……”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发光鱿鱼爆笑出声,他用左手指着鲤归,笑得几乎要抽搐了,“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人类……”

提起人类,鲤归想到了鲤鹄,当下不再磨蹭,催促着发光鱿鱼想干嘛赶紧干,重要的是赶紧带他找到弟弟。

发光鱿鱼努力止住了抽搐,像是恨不得拖得越久越好一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久的旅途,不知道名字可太别扭了。”

鲤归巴不得一脚踹飞这家伙去带路,却又只能忍着怒火,“……鲤归。”刚说完,他看着发光鱿鱼,好奇心突然上涨,“你?”

发光鱿鱼难得听懂了鲤归一个字和上扬的语调的意思,他扭了扭脖子,道,“我?我的名字有两个字。不过,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个字。”

“所以你叫什么?”鲤归挑了挑眉。

“你可以叫我……”发光鱿鱼再次咧出了那种夸张的笑容,鲤归看不见它的眼睛,却能看见他眼里狡黠的光。

“鱿。”

【永夜纪57年——彩色的梦】

“这样,就有足够的光了。”鱿像是示范一样,将指尖的光扩散到了全身。

鲤归一边走着,一边看着鱿全身所散发着的青绿色光芒,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红石灯外的光。这种光让他的眼睛得到了休息和舒畅——虽然冰凉,却格外明亮。

这种颜色像是水,把他被呈橙红色的红石灯光所弄得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没有理由地,鲤归在看见这种光亮起来的一刹那甚至想哭。

……如果能发掘出来,人类即使没有太阳,也能不再苟且了。

注意到了鲤归的目光,鱿转过身来,疑惑道,“怎么了?没事别一直色迷迷地盯着我。”

“谁色迷迷了……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穿这件斗篷啊。”鲤归随口问道,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两人认识了才不到两个“消化期”。

“我们发光鱿鱼的心脏无时无地都在发光,且发出来的光大多数圣灵的眼睛都接受不了,所以我们才发明了这种斗篷穿。”鱿解释道。

“哦。那我之前的几个问题,能回答我了吗?”鲤归没有控制自己的语气强硬与否,他只在乎“深渊”的资源能怎么利用。

鱿没有察觉太多,他一个个开始回答了起来。

“你刚刚前面两个问题我已经用行动展现给你看了。至于后面的几个问题,我就一个个按照顺序回答了。第一,‘最为无敌的物种’呢,是指我们发光鱿鱼的发光威能。你应该懂的吧?只要你能带光,你就最无敌。

“第二,其他的生物嘛,是指那些和发光鱿鱼共同生存在‘深渊’里的圣灵们。它们大多数都是没有意识的,小部分像我这样化个形、能和其他圣灵对话……哦,人类不是圣灵。圣灵可是太阳纪余留下来的无辜生物,不是你们这群家伙能比的。”

鱿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部分圣灵都沾了我们发光鱿鱼的光——呃,好像双关啊——生活在我们发光鱿鱼的居所里。现在我要带你去的就是那里。”

鲤归问道,“那个人类在哪里?”

“人类?你关心他干嘛啊……”鱿不满地嘟囔着,“如果我跟你说他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鱿鱼栖息地里,你会信吗?”

“我不信又能怎样?逃跑?你恐怕也不会允许的吧。”鲤归像是在自嘲,话语却直指中心,“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鱿啊。”鱿漫不经心地回答着鲤归的问题。

“我是问你,你的身份是什么。”

“哎,都多少年头了,怎么还纠结着‘身份’这个词啊。”鱿笑出了声,“我就不告诉你,诶嘿,你能怎样?”

“切。”鲤归没再提这个话题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没再说话。

鲤归看着地下踩过的石头,有种被小孩子当枪使的感觉。

“你怎么走路低头呀?多看看周围的风景,喏,这些都是太阳纪保留下来的呢!”

鱿时不时回头看鲤归一眼,像是老师一样教导着孩子。

鲤归心里觉得无聊,眼睛却还是抬了起来。

有了光,周围的东西都变得清楚了多。鲤归算是看清了两旁树木的颜色——树干是棕色的,树叶是绿的。这种绿很浅很亮,以至于其实不用多费眼睛就能在黑暗中看清。他有一种直觉,这种树木就应该搭配着从天边倾泻下来的阳光,让人在它的阴影下休息。

地上不再是恶心又粘稠的黏液,而是坚硬粗糙却干净的磐石。随着步伐的前进,脚下的东西逐渐变成了碧绿的芳草。鲤归甚至不再忍心随便踏下脚步,每一棵草在刚刚他没跳下来的时候,还是半个世纪来人类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他蹲下身捏了捏嫩草,柔软而湿润的触感让他感动了一刻。他想,这些本来都应该毁灭于黑暗中,被那些只存在于永夜的东西所替代的。某一刹,他想感谢“深渊”。

鲤归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他好像从这些植物的身上看见了过去的影子。他看见了过去的人类幼童在这草坪上追逐打闹,阳光适时地为他们洒下,他们不用掌灯,也不用眯着眼睛强迫自己适应黑暗;他又看见了过去的人类在这些树上采摘果实。那是一种甘甜的、富有水分和营养的东西,球状的果实颜色不一,红的、橙的、黄的、绿的……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颜色的鲤归,想到了彩虹。

彩虹……古书上记载着,是那种有了什么光的折射效应,有着不同颜色的、在天边划过的一种自然现象的名称。鲤归想象过各种各样的颜色,他认为这些颜色应当展现在白色的背景上才能最好地发挥它们的美。此时,他却只看见了被黑暗包裹着、仅仅被青绿色的光照亮了一小部分的树干和几片垂下来的零落叶子。

伤感涌上了鲤归麻木的心头。

而早已习惯了的他熟视无睹。

-

“喂喂,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鱿走在前面,他转过头来望着鲤归。

“你能告诉我‘深渊’的来历吗?”

鲤归心有点悬,他不知道眼前的这发光鱿鱼会不会告诉他这些,或是对他起警惕心。

鱿笑笑,将头转了回去。

“‘深渊’……我不得不说一句,你们为这里起的名字真难听。‘深渊’啊,不过是一个神的遗弃之地罢了。”

“神?真的有这种东西吗?那太阳的熄灭也是它导致的咯……”

“不不,‘神’只是一个代称而已。”鱿轻巧地打断鲤归,说道,“‘神’,是我们圣灵为一种抽象的东西取的代称。那东西,你可以理解为绝望。”

“啊?”鲤归花了好久才转过弯来,“能不能说话直接点,不就是说你们这个‘深渊’没有被太阳的熄灭影响到嘛!还什么神啊绝望啊抽象啊,我看你最抽象,最矫情。”

鱿咧嘴笑了笑,没有反驳。

“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深渊’才得以保留了太阳纪时的样子?”鲤归从抽象中挣脱,思考着。尽管他知道凭他根本不可能想得出来。

“因为‘神’的宽容啊~被抛弃竟然也是宽容呢。”鱿说了一个鲤归听不太懂的笑话,“保留?就算其他的能得以留了下来,最关键的东西却没能抓住。”

“……”鲤归知道他的意思。他看了看望不见尽头的天——同上面一样,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

“真是可怜啊。”鱿感叹了一句,从他的语气中却感受不到半点可怜的情绪。

“装模做样。”鲤归讽刺。

从鱿的语句里鲤归也能听出,他并不像让他知道“深渊”太多。不过仅仅凭着一点点的线索,鲤归也能差不多推断出“深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保留着太阳纪时的光景,却没能保留住太阳的一处隐秘之地。这么说,鱿所说的“生灵”和它本身都是太阳纪时的生物了?这么一来,倒挺想见识见识的呢。

“啊啊,论装模做样最熟练的,还是你们人类吧。别看我这小身板,我可是从太阳纪一直活到现在的……种族的一员哦。”鱿看起来极为像是在满嘴跑火车,“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是可以把你们人类从诞生起所犯下的罪行一一数落给你哦~”不知怎么地,鱿开始喜欢在句子末尾加一个波浪线了。

听你讲述人类罪行?鲤归刚想拒绝,脑海里却闪过了什么,犹豫了番,道,“……随便你了。”

“哦?你居然不怕祖先被骂?真是孝顺的孩子。”奉上了嘲讽的语句,鱿却真的要准备讲述那所谓的“人类历史”了。

“难得有人听我讲故事,我就勉为其难开一下贵口吧~”

鱿笑了两声,像是无意识一般,在深渊的树林里,他开始恣意地与鲤归分享着半百年来,埋藏在暗处的、无人所知的辛秘。

“人类真是我所知道的最天真的生物了。”

“很多人都以为,太阳纪1年就是人类诞生的日子,其实不是。人类刚诞生连话都不会说,谈何记事?至少是过了几百年,人类才聚集起来,发明了语言、文字等‘生活必须用品’。”

“实际上,那时人们并不用‘太阳纪’作为纪元名称,他们是选择用数字来表示——譬如说太阳纪二十五年,他们就用‘25年’来表示。怪吧?对,我也觉得怪。不过如今的这种纪元名称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要是到了以后,人们也会觉得怪吧。”

“人类善于利用自然资源。树木、海洋、土地、阳光,都是他们的资源。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一块极度类似于这周边的环境,加上阳光,其实就是太阳纪时人们的居所。”

“人类在平原上安居乐业,在森林里索取自然资源、探索世界,在地下矿洞里挖掘矿物……红石降临前,人类一直过着野外生存的生活。”

“你们的古书上也应该记载了些吧?后来,人类利用红石开启了科技的时代,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仅仅几十年,就覆没了。”

“啧啧啧,那一天还真是令人记忆犹深呢……啊?你让我描述一下?我可没活这么久啊,年轻着呢。好吧好吧,我不夸张了——话说那天太阳骤然熄灭的原因,你一定不知道。”

“那是因为——神在人们心中的降临。”

鲤归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狠狠地打断了鱿的话,“什么东西?绝望在人心中降临?你告诉我,太阳熄灭只是一个幻象?”

“啊?哦……神奇,你竟然说对了。嗯,我现在告诉你,确实如此~”

鲤归眼里充满着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五十多年了,什么幻象维持了五十多年?那些死去的人们,都是怎么回事!”

鱿的脚步很突然地停下了。

鲤归差点撞上鱿。他打了个趔趄,却冷不丁地看见了鱿嘴角的冰凉。

仿若刚刚的一幕只是幻觉一般,鱿显得苍白的嘴唇再次咧开了一个常常见到的缝隙。

“真是抱歉了。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发光鱿鱼一族,掌控着万千生灵的梦境与幻觉……”

“……是虚假的象征。”

【永夜纪57年——发光鱿鱼与鱿】

“这么说的话,十分让人怀疑你们啊。”

“随便你怀疑咯,就算你觉得太阳罢工是我们的锅,我们也无可奉告。”

“不是,你既然知道吗,那为什么要这样说啊?算了,这种矫情又抽象的答案分明就是你不想告诉我事实。可还真是令人讨厌的种族。”

“哦?我们令你讨厌?感动苍天,你总算是悟到真理了。既然讨厌,那就最好不要搭理。”

鲤归即使已经跟着鱿走了将近一个“消化期”的时间了,却还是没能完全适应“深渊”里的环境,头晕时不时还会袭击他,使得他觉得自己或许还在做梦。

不过自己的趋光症好像没再发作了……是因为“深渊”里的特殊环境?还是鱿身上的光?若是如此的话,我好像还得好好感谢他。真令人不爽。

“咦?我们走得还真快。”鱿停了下来,伸出右手,将大部分光芒凝聚在指尖,当作灯照了照周围后,道,“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刚好有树也有水。”

树?水?鲤归刚疑惑地想有什么用,就见鱿走到一潭湖水旁,捧了一把水灌到了嘴里。

“不是……这水直接喝没问题吗?”

鲤归有些膛目结舌地看着几滴从鱿的下巴落入他衣领里的水珠,试探性地问道。

鱿站在湖水旁,瞥了他一眼,“怎么会有问题?我们喝了几百年了。别把这里当成上面看。”

鲤归眼睁睁地看着鱿畅快痛饮湖中的水,忍了一时,终究是忍不了一直。他鬼神使差地也走进了湖边,学者鱿的样子捧起了一手的水。

他盯着手里的水,还是有些担心。犹豫着,水就从他手掌的缝隙里流光了。

“水怎么没了?”

鱿用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瞧了瞧他,尽量忍着不笑出声。

“你捧起来之后得抓紧时间灌进嘴里,不然水就会从你手里流光的。”

“流光?太阳纪的东西都是这么脆弱吗……”喃喃着,鲤归再次捧起了一把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泼到了脸上。

“看到你这样子,我都有点为上面的人感到可悲了。”鱿摇摇头,耸肩叹气就像是他真的这么想一样。

鲤归面无表情地舔了舔嘴边的水,索性再捧了一把水,端正了些姿势,灌进嘴里。

“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上面、下面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霍霍,肯定啦,都说了,发光鱿鱼是永夜纪所有圣灵的主宰!当然,你们人类怎么想我不管。其他的圣灵都臣服于我们,这算是他们住在我们栖息地里的一种回报吧。甚至有些怪物都会选择我们,但是它们太不可控了,所以我们没有接纳。”

“所以,那些圣灵知道的,你们就也都知道?有时候甚至会拿怪物作为情报线索?人类一直在你们的监视下?”

“嘁,我说得夸张些,我们可是掌控了所有生灵——注意,这里是生灵——的梦境和幻觉哦!你们每天晚上做什么梦、看见什么,都是我们控制的。”

鲤归撇撇嘴,“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情啊。爷爷都说了,我们的行动和思想都是由大脑控制的……”

“那只是太阳纪时候的事吧,永夜纪的到来可是将一切都改变了。”

刚想沉默,却愕然想到了什么。鲤归望向同他一起坐在湖水旁的鱿,方才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如果说能控制梦境、洞察思绪的话,一路上做的那长而莫名其妙的梦,会不会是它控制的?

而此刻鱿盘腿而坐,几乎比鲤归矮一个半头的身子,发出着人类无法企及的耀眼青绿色光芒,像是什么真正只活在传说中的圣灵。

如果无视他那毫不羞涩地展露着洁白牙齿的夸张笑容的话。

“我说啊……你其实知道一切吧?”

“知道什么?”鱿转过头,鲤归看不见它的眼睛,只能看见它咧开笑着的嘴巴和牙齿。

“别骗人了……”鲤归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他咬紧牙,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掀起一点浪,又无奈地松开了拳头,“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是……我弟弟到底在哪里?”

“哟,开始向我坦白了?”鱿漫不经心地在地上用手指画着圈,“说了,那个人类就在我们发光鱿鱼的栖息地。”

“你真的觉得我会信?而且就算他真的在,为什么要把我和他都带去那里?囚禁?谋杀?”

“喂喂,”鱿舔了舔嘴唇,“你忘记了我刚碰见你时的反应了吗?你们人类不是发光鱿鱼的食物。”

鲤归全身都散发着一股“不相信”的气息,但又只能无可奈何,“我跟着你到那里之后,还要怎样呢?就算这也不能说,告诉我弟弟现在的状况总行吧?”

似乎因为有人质在身,鱿什么也不怕,“他很好。”

“什么叫很好?我问你的是他现在……”

鱿突兀地捂住了鲤归的嘴。他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加浮夸,“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当着别人面,不停询问另一个跟别人毫无关系的人的状况,是极为不礼貌的呢。”

鲤归想暴揍眼前这东西一顿。

但后来他忍住了。

“哈,看你这么着急的样子还真是好笑。你有这么多想知道的,到时候到了就知道了。”鱿在地上最后画了一个圈,站了起来,走向一旁的树,“当务之急是休息好,我们发光鱿鱼也是要有足够能量才能发光的。”

鲤归张嘴想反驳,却又闭上了。

……什么时候,终于轮到他这个哥哥来关心弟弟了。

鲤归啼笑皆非地跟着鱿走到大树下随便找了个位置躺着,看样子,“深渊”里的其他圣灵都没有什么攻击性。

草地很软。他想着,光凭这一点就比上面的虫子矮树好得太多太多了。

虽然不敢睡着,但鲤归还是让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想,如果这一切——“深渊”里的太阳纪遗址、发光鱿鱼的光源、弟弟生还的希望——全部都是幻象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希望着,他能永远不再醒来。

-

“还没睡?睡不着?”

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自己跟前。鲤归眯着眼睛,却还是逃不过这东西的审查。

“我睡觉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又想诱导我做一个噩梦?”

“啊,那你可误会了我呢。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要一一数落一下你们人类的罪行,之前你打断了我,现在我可要继续说了。”

“……你说过这样的话吗?无聊的种族。”

“我们确实无聊啊。但是绝没有你们人类无聊——从我们发光鱿鱼的典籍上看得出,你们人类可真是罪大恶极呢。为了荣华富贵,贪婪到让太阳都为你们熄灭了。”

“知道为什么神要降临于你们人类心中吗?因为你们心里过于肮脏和原始了。不愧是能让造物主为创造了你们而后悔千遍万遍的种族啊~”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那么记仇……”

“记仇?霍霍,那也没有你们人类会记仇。古籍上说,你们人类大肆开发红石资源,制造人造灯,亮得让人分不清左右上下。后来,神愤怒了,太阳就只能熄灭了。”

“……很扯。”

“确实,怎么说逻辑都连不上。但是,有一点其实我一直很奇怪。”

“有什么能让你也觉得奇怪的吗……”鲤归望向鱿,猜是为了烘托气氛,鱿没有笑。

“生在这个时代的人,明明知道再如何努力都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不停地研究呢?就像是生物的进化,心知肚明地明白着自己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牺牲品,为什么还要努力活下去呢?我不理解你们人类,或许你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吧。”

鲤归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在这种时代,这种环境的包围下,我有时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和爷爷愿意耗费这么多精神去研究这些东西呢?」

「……没有了任何希望的世界,每天只能以性命为代价争夺活下去的资格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似曾相识的语句让他几乎无法再控制住自己,尽管他千万次想要抓住那个掉下断崖的身影,千万次想要辩驳他的话,千万次想要回到过去,但他也明白,这种“想要”就像是弟弟想要太阳回来一样——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鲤归现在突然想嚎啕大哭。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鱿,这你可就不懂了。”鲤归第一次叫了鱿的名字。

“人类,明明自己也不知道。”

【永夜纪57年——太阳】

鲤归在沉默中睡着了。

他是怀着一种怀疑和试探的心情入眠的——他想试试鱿所说的能力。

然而他什么也没梦到,大失所望。

-

鲤归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却看见鱿早已坐在一旁的树杈上斜睨着他了。

“起得真晚。”不忘嘲讽,鱿从树上跳下来,轻巧的身姿让斗篷被风托起了一瞬,鲤归也是在这一瞬看见了鱿的身体和手臂。

鱿在斗篷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打底。而令人注意的,是它手臂上与鲤归一模一样的花纹。

“喂,你的手臂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落地后,鱿听见了鲤归的声音,转过身来,没有讶异他醒了。

“这是趋光症的症状……难道趋光症真的是因为你们发光鱿鱼?”鲤归抬起手臂,卷起袖子示意。

“霍。”鱿凑近了些,“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这明明是进入深渊的通行证啊。”

“……”鲤归觉得疑惑。

“什么通行证?”

“通行证就是有缘分。”鱿说,“上面的空气中,存在着一些和我们发光鱿鱼光源成分相同、叫做萤鱿粉的微小粒子。吸入过多这种粒子,就会被逐渐同化成发光鱿鱼。有些人因为发光鱿鱼的特殊性——需要时刻补充足够的光——而死去,有些人则因为不常出门或者天生就拥有能抵抗这些粒子的基因而免于一难。因为发光鱿鱼是永远也不能离开‘深渊’的,所以患上趋光症的人会被‘深渊’吸引,不必刻意寻找,即使是在森林里随便散步也能找到这里。这只是个自然变化而已,就像是太阳罢工一般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鲤归语气里出现了不常见的愤怒,“对于你们来说或许是无所谓,但对于人类而言——死掉的那些人,说罢就罢?”

出乎意料地,鱿抿着唇笑了起来,“不然呢?你有更好的意见?忏悔?道歉?谁向谁呢?”

所有的情绪被一句话瓦解,鲤归复又捏紧了拳头,却毫无用处。

……是啊,又能怎么样呢?

生在这样的时代、碰上不好的运气,就只能妥协了。

况且,鱿磨着牙看向一脸无辜的鱿,这种东西也根本不会理解人类的悲哀吧。

“好啦。再走个几里远就到了。那里一定会震惊你~”

“你们这种种族的栖息地,想想就能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我弟弟真的在那里?”

“……问了这么多次,我也说了好多次了,这么回答你:在。你信不信就是你的问题了。”鱿的话语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鲤归却从里面听出了慌张。

为什么要慌张?就算弟弟不在那里,我也只能任“鱿”宰割……一定还有着什么隐藏着的东西。

虽然这样想,鲤归却也没有再提起弟弟。

跟着鱿,他重新上路了。

-

“快到了快到了!”鱿兴高采烈地指着脚下由草地变成了松软沙土的土地,说道,“那里可美了!”

“还有多远?”

“大概……呃,再走一会儿……”

鲤归白了鱿一眼。这已经是他路上说的第五次快到了。

“我看还得再休息一次吧?我蛮好奇你的时间观念的。”

“啊,也不是这样吧……总之不用再停下来,我跟你发誓这一次是真的快到了!”

“嘴上说有多漂亮,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不如描述一下?”

鱿作思考状,滞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切,”鲤归摇摇头,“你们是忽悠之种族吗?”

“不……”鱿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茫然的神情,“怎么说呢,不是我骗你,是真的很漂亮……”

“好啦好啦,我知道漂亮,即使你根本描述不出来。话说啊,你们发光鱿鱼很喜欢这样黑暗的环境吗?如果不喜欢,又知道太阳熄灭的原因,为什么不让太阳重新亮起来呢?”

“……你总算问到了。关于太阳还能不能动工,即使是拥有知识最多的发光鱿鱼,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哦,我懂,你不想告诉我。”

“不不不,我说真的,神通广大的发光鱿鱼也没有办法解决太阳的问题……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一族的长老们已经研究出了一些成果,呃,大概证明了未来两三百年是没有希望了。”

“未来两三百年?你这个说法,是说未来三四百年就能有解决方法出现了?于是,我这一代的人类都没希望了?”

鲤归觉得心头一紧。

“但是你不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吗?又说什么你们能控制幻象,那些都是忽悠我的吗!现在又说你们知道解决方法,却不能现在解决,非要等到那么久以后!到底是什么意思?”鲤归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他抓住鱿的肩膀,大声吼着。

“其实我之前说的话只是想突出你们人类的愚蠢而已,可也不是完全的假话……但也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与太阳有关,我们中的长者才能研究出这种结果。能将时间加快到两三百年后,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成果了。鲤归,有些事情,不一定是我们能以改变的。如果你觉得悲伤,请你忍受。”

鱿平静地望向鲤归,

鲤归低下了头。他努力深呼吸,却发现自己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怎么也使唤不动肺部。

“呃,但是,但是也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发光鱿……”

鱿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但是鲤归不想听了。幸好有心理准备,不然,自己恐怕会直接晕倒吧……

自暴自弃地这样想着,鲤归愣愣地看着他自己,又想到了鲤鹄和老人。

才不是因为自己接受不了……而是害怕他接受不了……

即使这种真相,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

-

我是应该开心还是伤心呢?

鲤归陡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太阳迟早会重新亮起来,却和我无缘。

……和弟弟、爷爷无缘。

啧,这世界真是太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

“鱿啊……”

鲤归第二次叫了鱿的名字。

“怎么了?”鱿没有转过头。

“虽然说你应该早就洞悉了……我和弟弟最大的差别,就是我太蠢了。”

“……喂喂,也不至于这样贬低自己吧……”

“不,”鲤归打断了鱿的话,“说来可笑,我刚刚才意识到,我那弟弟真的早就预知了未来。太阳不会再在我们眼前升起……这样的事实,我才真正地认识到。”

“……弟弟的绝望,我也是刚刚才认识到。”

鱿停下了脚步,他望着鲤归。

鲤归看不到鱿的眼睛,但又一次,他察觉到鱿的眼里有着讶异和慌张。

“……鱿,我想再问一次,弟弟,他真的还安好吗?”

鱿抬起头来看着鲤归。鲤归方才意识到,原来鱿的身高和他差距那么远。

“……我最后说一次吧,他好好地活着呢。”

【永夜纪57年——欧克托帕斯的湖与洞穴】

“这次是真的到了。”

伴随着鱿的声音,鲤归抬起了头。

地上的沙石少了一些,周围没有了太过粗壮的树,头顶却还是被树叶的阴影笼罩着。

“除了树干少了以外,没什么变化啊?”

“嘁,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跟紧了!”

鲤归看见鱿转身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和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咧嘴笑容。

“喂喂喂!”

鱿脚下像是开了什么马达一样,一反常态抓着鲤归就往前跑了起来。鲤归在他身后被拖得踉踉跄跄,他几乎整个人都被拽起来了——终于,他见识到了鱿的力气。

根本不知道鱿到底是依据着什么方向往前冲的鲤归,对于前方的变化没有丝毫期待。

可是他错了,且还是完全错了。

风把鲤归的眼睛刮得闭上了,感觉到拉着自己的力量突然停了下来,他便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一刹那他呆滞了。头顶厚重的树叶杂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没怎么见过的、一望无际干净的天空——浅蓝色的天空——那是被发光鱿鱼身上的光所染蓝的、不再是深暗色的天空。

广阔的、由蓝绿色的荧光植物所铺满的草地平原占据了鲤归的眼眸。他同鱿正站在一处高而险峻的山崖的边缘上,从上往下俯瞰着大地。他看见了透明河流不规则地横跨在土地上,有的凝结成了一潭湖水,像是雨后落在大地上的水痕与水珠。

天空出现了灰白色的云彩,像是山谷的空雾。从未见识过的辽阔天地将鲤归震慑住了,这是一个寂静、空灵而明亮的世界。与所有地方都不同,这里,鲤归看不到尽头,看不到世界的尽头。

……而最令人无法相信的是,有活物在草原上移动。

鲤归擦了擦眼睛,他看见了一小群白色的生物在草地上走动着,像是蓝色地毯上绣着的白花。

“那就是圣灵?”

鱿点了点头,“这是其中一种生活在萤草原上的圣灵,叫做羊,是最为温驯的圣灵。”

羊群像一片雪融入了鲤归的心间。或许在半个世纪前,这只是多么普通的画面,此时却湿润了鲤归干涸的心。

……他曾认为,这种景色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此刻是真真切切地,鲤归看见了即使在太阳纪也见不到的画面。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谷像是画上凝聚的浓墨,河流与草地是轻然几笔,被水沾湿的痕迹。天空混着灰蓝,与这天下一起浓缩流转入了鲤归的眸。

这是一个蓝绿色中混着点点灰白的世界,鲤归却觉得要比任何重彩描绘的图画要好看得多。

鲤归伸出手,感受着点点清凉。

一阵风卷云而来,吹乱了鲤归的头发,而鱿的斗篷迎风摇摆。

空谷幽林,背靠着遍野萤蓝的平原。

-

“所以……你们的栖息地到底在哪里?”鲤归看着脚下的万丈高空,有些发怵,“不会告诉我得从这里跳下去吧。”

“啊,那当然不会了,跟着我……这些草就是吸足了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导致趋光症的微小粒子,变成这样的。这样的话,我即使不发光也能有足够的亮度了。”鱿领着鲤归沿着悬崖边缘走着,一边像导游一样给鲤归解说。

“像极了太阳纪啊。”鲤归感叹着,他仍然觉得这一幕光景美得令人窒息。

“那可完全不一样呢。你们人类也只是依靠着太阳生活而已,而我们神圣的发光鱿鱼,可是自食其力——你知道吗?那些微小的粒子是我们故意投放的,我们把它称之为‘萤鱿粉’。‘萤鱿粉’的来源是我们发光鱿鱼发光的源头。”

“等等,”鲤归发现了问题,“你们故意投放的?那趋光症?”

“哎呀,那你误会了。”鱿连忙夸张地摆摆手,“我们只在‘深渊’内部投放了这些粉末,上面怎么出现的就不管我们事了。说过了,研究得出的也只是自然变化。不过,要驱散那些粒子,我倒是有方法。”

鲤归敏锐地注意到了鱿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意思?”

鱿又一次陡然地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面向鲤归,小声嘀咕道,“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啊。”

“什么……”鲤归的话戛然而止。

鱿蹲了下来,他拨开了些枝桠和石头,找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位置,然后用手掌将这片泥土按了下去。

裂缝从他的手掌前方开始蔓延,很快,裂缝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圆。

顷刻间,鲤归眼睁睁看着鱿的前方的沙土一块块坍塌,灰尘嚣上,土块纷飞。他一步步往后退着,最终,一个圆形坑洞在他的眼前呈现。

“……遁地术?”鲤归憋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三个字。

鱿白了一眼,“还遁地术呢,这是我们发光鱿鱼在这个悬崖上设置的地道……呃,我当时是不赞同建造成这模样的,只是确实很方便。”

“那又怎么下去呢?”鲤归胆子大了些,伸长脖子望了望深不见底黑黢黢的地道。

鱿咧了咧嘴,“跳下去。”

鲤归吞了口口水,又往那地道里望了一眼,想到自己要从这地方滚下去,顿时感觉汗毛倒竖……甚至还不如直接从一旁的悬崖上跳下去。

“没关系的,你难道害怕吗?”鱿拍拍手,“地道通往的是我们发光鱿鱼平时生活的地方,摔下去也不会摔伤的。”

鲤归深呼吸一口气,胆子却没有提上来。

“真麻烦……”咕哝着,不待鲤归反应过来,背后的鱿直接一脚把鲤归踹了下去。

“啊啊啊啊——”

满意地听着尖叫声远去,鱿满面春风地随之也跳了下去。

两人离开后,圆形坑洞的开口像是有人操控一般,原先坍塌的石土又重新盖在了洞口上。

没有露出一点痕迹。

-

鲤归只感到自己沿着一条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方滑行……不,坠落着。他甚至没有被泥土或者小石子卡住,因为这条地道几乎都是垂直的。

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摔死……鲤归被风吹得动都没法动一下脑袋去看看鱿有没有跟上来。如果被抛下了,我是不是可以说它谋杀……

胡思乱想着,鲤归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隐约看见了地道尽头有点点光芒出现。

终于到了吗,发光鱿鱼的的栖息地会是什么样呢……

鲤归怀着一丁点儿的期待,看着自己与尽头的光芒越来越近,最终坠入光团中——

被狠狠地呛了一口,鲤归这才反应过来,发光鱿鱼,鱿鱼鱿鱼,鱼!这玩意儿明明是生活在水里的啊!

已然来不及后悔,鲤归在水里无法克服疼痛睁开眼睛,只能依稀感受到这片水域也一定是亮堂堂的。连续咳嗽了四五声,鲤归费力想要试图划上水面,手脚却完全不听从指令。

“咕噜咕噜……噗咿咳咳咳咳……”艰难地恢复了呼吸,鲤归睁开了眼睛,发现鱿正带着它那惯常的笑容看着他。而显现于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巨大而透明的膜。

还未待鲤归开口询问,鱿故意咧嘴笑了笑,道,“我吐了一个泡泡。”

“……好恶心。”鲤归尝试着说话,一旦确认了自己可以自由呼吸并畅所欲言后便开始抱怨,“我总算明白了,一群超自然生物。”

“随你怎么理解咯。”鱿在水里吐了吐舌头,“这片湖是覆盖于我们生活的洞穴之上的,我们发光鱿鱼栖息在更深更暗的地方。不过你也能看见一些生活在水里的圣灵了。现在我们只需要任由自己往下潜就行。”

鲤归后知后觉地打量起这片水,发现水里有着许多青绿色光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水域,这些光点让鲤归能看清周围的事物。

“这些光点是萤鱿粉结成的石粒……这差不多就是我要带你去找的东西,但那比这个要大许多。”

“带我去找?找什么?”鲤归一下子愣住了。

鱿看了一眼鲤归,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鲤归以为自己听错了,随着水压越来越大,他需要用一些更多的精力来对抗,于是没有再追究。

鱿没有再开口,鲤归也没有再问。

一时寂静。

鲤归被水压得有些头昏脑胀,眯着眼望着周围,朦朦胧胧间,他依稀看见了有一团红黄色的东西朝他这边移动来。

“那是什么?”鲤归眯着眼,指着那一团东西道。

鱿正在一旁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瞅了一会儿,对鲤归笑道,“那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圣灵。看起来是不是很怪?”

鲤归看着那一团圣灵,有些迷茫地问道,“这种……圣灵就是一团一团的吗?”

鱿斜睨着鲤归,嘲讽性地笑了两声,“你可真是太无知了。”

他伸出手,朝着那一群圣灵招了招手,像是明白了什么意思一般,红黄色的一团圣灵逐渐接近了鲤归和鱿。

待它们接近,鲤归才看出来,这一团圣灵其实是由无数个很小的生物组成的群体。每一只生物都拥有光滑的曲线,红色和橙色的鳞片交织着,形成了它身上斑斓的花纹。

“这形状……就是所谓的鱼?可以食用的生物?”

“哇塞,你也太狠心了。”鱿瞪了鲤归一眼,挥挥手,就像是皇帝般遣散了鱼群,“人类就是这种视天地都是食物的东西吗?”

鲤归尴尬地笑了笑,“也还好吧,如果不吃其他的生物的话,我们人类自己也生存不下去啊。”

“嘁,就算能吃,也生存不下去。”鱿咕哝着,望了望身下,道,“快到了。真正地栖息地。”

鲤归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子紧张和怵然,“那里全是像你这样的……呃,长得跟个人似的生物吗?”

“……不是。总之你别再问了,一路上你除了问就是打量,真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鱿随口回答道,“注意屏住呼吸,下面是瀑布,我要戳破泡泡了——”

鲤归吓了一跳,连忙捂住鼻子,水流已然奔涌而进——鲤归匆忙闭上眼睛,却有些来不及了。

一连串白色的泡泡从鲤归的嘴里吐出,他尽量让自己屏得久些,但从没下过水得他很难做到。鲤归感到鱿扯住了自己的衣服往下游,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往下潜了大概有十几秒,鲤归往外吐的泡泡越来越断断续续,就在水压和窒息感快让他神志不清的时候,鲤归猛然从水里冒出了头。

疯狂地大口呼吸着空气,鲤归边咳嗽着边睁开了眼睛,晕乎乎地一时坐不起来。

“你个笨蛋鱿鱼……早点跟我说我就不会受这么大罪了。”

鱿毫发未伤,即使全身也打湿了也还不忘记嘲讽,“哟,自己不会在水里呼吸就怪我了?真厉害。”

鲤归使劲地揉眼睛,将水擦去后勉勉强强睁开了眼,入目的一切再次震惊了他——此刻的他们的周围,已然丝毫不存就在刚刚他所见到的风景了,而是一处阴暗而潮湿的、巨大无比的洞穴中。

旁边是他们刚刚跌落下来的瀑布。水花从不知有多高的地方奔涌而下,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水照亮了黑暗的洞穴。洞穴两旁是湿滑的黑色石头,中间是一条溪流——鲤归不知道这么称呼它合不合适,但那确实是一条细而窄的水流。或许是地下水,鲤归这么想着。此时他再一次惊叹了“深渊”的深度。

“你们……就生活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吗?”鲤归喃喃地问道。久久没有得到应答, 他望向一旁,却见鱿全身湿漉漉地,正出神地望向他们来时的瀑布发呆。

“怎么了?”

“……”鱿猛然回过神来,摇摇头,彷若无事般地开始回答起了鲤归的问题,“是啊,发光鱿鱼一般只能在无光环境下生活。我的其他族人们离不开水,就生活在这条地下水流中。”

其他族人都离不开水,鱿却可以……而且只能在无光环境下生活的话,又是怎么离开这个洞穴的?鲤归的直觉告诉他,鱿肯定隐瞒了什么。

但是没关系。他想。

如果真如鱿所说般,那么弟弟应该就在前方了。

【永夜纪57年——名为萤鱿石的希望】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矿穴。”鱿回答,“沿着洞穴旁边的这条路可以一直走进去。其实这条地下水流下还有更深的地方,只是这次没法再带你看看了。”

“这次?还会有下一次?”鲤归有些疑惑,“对了,之前一直忘记问你,我该怎么上……”

话语戛然而止,鲤归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等等,如果要上去,那么趋光症又会发作……而自己还要带着弟弟……难道说,这辈子自己都只能生活在“深渊”里了?

有点悲惨……但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鲤归默然了。他发觉了自己的转变——鱿带他看了“深渊”真正的模样后,他对于“深渊”已经不再有任何负面的印象,甚至对于留在这里,鲤归都有些渴望。

况且弟弟也在“深渊”中生活了三年……

“喂,你不是见过我弟弟吗?他……真的生活得还好吗?”

“啊啊啊,这到底是你第几次问了,跟你说了无数遍,他好得很。”

“他没有提过想要回去?”

“……”鱿没有回答。

鲤归预感到不妙,“他怎么了?”

鱿看起来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嘁……跟你一样罢了。趋光症,回不去了。”

弟弟也得了趋光症?怎么可能……啊,也是,之前鱿说过,只有患上了趋光症的人才能被“深渊”吸引。

怪不得弟弟会跳下去……是因为“深渊”。

也是因为这些鱿鱼——一切的事件,似乎都可以归咎到这些鱿鱼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之前鱿不是说过,它可以解决空气中的那些会导致趋光症萤鱿粉吗!鲤归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鱿,你之前是不是说过……”

“哦,是啊,我说过。”鱿顺畅地接下了鲤归的话,“怎么着?现在才想起来让我告诉你解决方法?哈,太迟了。”

鲤归愣了一愣。

鱿不等鲤归问,径直加快了脚步。虽然鲤归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但对鱿的信任促使他也紧跟了上去。

随着步伐的前进,鲤归在洞穴的前方逐渐看见了模糊的蓝光。

“前面是……”

话语还未说完,鱿便停下了脚步。

鱿身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一颗颗萤蓝色、闪烁着耀目光芒的矿石分布在坑洞里的石壁上。这矿石的光芒比鲤归见过的什么光都要强烈,嵌在石壁上,像是有无数萤火虫在飞舞。

他听见鱿道,“给你科普一下,这是发光鱿鱼的矿坑,这种矿物叫做萤鱿石——没错,就是萤鱿粉的原矿。这种东西会自然吸引萤鱿粉,指甲那么大的一小块能吸掉空气中方圆百里的萤鱿粉。这就是为什么瀑布和溪流都往下走的原因。”

“你们人类只发现了没用的红石,而没有发现这种矿物,真是可悲。啊,当然,我也不否认它或许是在永夜纪到来之后才出现的。它非常亮,你只需要拿走一小块,离开‘深渊’完全不成问题。而当它到了地面后,只要吸附的萤鱿粉足够多,它完全可以变得比你们整个村庄都大。”

“而且——如果没错的话,萤鱿粉在地面空气中的生成直到未来一百年以前都不会停止。也就是说,石头那么大的一小块萤鱿石,就能养活你们整个村子。它脆,所以容易打磨。懂了吧?红石灯的时代即将远去咯!而你们人类,也是真的不再需要太阳啦!”

鲤归被这一记重拳给打蒙了。

他看见了希望的降临,而它来得是那么突然又莫名其妙。

“……所以,我还能在地面上继续活下去?”

鱿一脸得意,点了点头,却听见鲤归又补了一句,“和爷爷以及……弟弟一起?”

笑意渐淡,鱿沉默了一瞬,但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没有给出回答,而是笑了起来。

它笑得很开心,有种错觉,它甚至比鲤归要更加兴奋而激动,就像是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是啊。

-

“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鲤归抱怨着,语气里却透着几乎快溢出来的开心。

“早点告诉你,就没有在路上逗你的乐趣了。”鱿跳下矿坑,在里面随便捡了一块矿石起来。

这种矿石不愧是光芒能与太阳相比的东西,鱿把它拔起来的那一刻,光芒笼罩了整个洞穴。

“喏,这一块算是我送给你了。”鱿在下面把萤鱿石扔了上去,鲤归连忙接住。

他怔愣地看着手中的一小颗萤蓝色矿石,他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无一例外,都过于矫情了。

不需要任何累赘的描述,鲤归紧捏着手中的石头,转头望向鱿,“为什么你要帮我一路?”

鱿咧嘴笑了笑,“哈,这只是不足一提的小忙而已。不过,我有个小条件,你们人类以后能不能别再踏足这里了?”

鲤归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谢谢。”

“不用说那些啦,现在我送你回去吧。”

鱿爬上矿坑,鲤归最后看了看那个硕大的矿坑,晶莹的光映亮了他的双眸。

深呼吸一口气,鲤归转回身,跟着鱿一路走到了瀑布面前。望着疾驰而下的水花,他却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等等,鱿,”鲤归拉住鱿的斗篷,“……弟弟呢?”

鱿蓦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他……”鱿无奈地摇了摇头,“谢谢你选择了相信我。”

鲤归的手开始用力。

“我说过他安好,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他还活着。”

鲤归瞳孔猛缩,伸出手想要抓住鱿的手臂,却被鱿从背后一脚踹进了瀑布。

水流猛然冲刷向他,鲤归疯狂地挣扎着,水花被他拍的四溅。即便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鲤归仍然不停地往着鱿的方向扑腾着。

“算啦,死心吧。实在不行我让你忘记这一切啦……之前骗了你那么多,想来你现在也是云里雾里的。”

鲤归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像是要喊什么,却被冲上来的浪花堵住了。他几次拍水,伸长脖子,却终究无法喊出声音。

绝望与悲愤涌上了心头,展现在他面部的却是迷茫。鲤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下沉,意识缓缓模糊。

在水中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站在石地上一言不发望着他的鱿。

那么一瞬间,一直以来都遮在他脸上的斗篷兜帽似乎被掀开了。

【永夜纪57年——哥】

鲤归醒来时,他看见自己全身湿漉漉地正躺在原先那个山谷峭壁上,手中握着一颗萤鱿石。

他没有坐起来,任由自己躺在地上。

仰望着天空,他之前还好奇过,为什么蓝绿色的光,能把天空照出灰白的颜色。或许其中蕴含着什么深奥的原理吧,但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弟弟不在了。

摩挲着手中的矿石,鲤归闭上了眼。

……这可是能挽救上百性命的东西,即使自己再怎么样,也终究是要回村庄一趟了。

鲤归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不知为何,他感到了深重的疲累和无力。

哈,原来自己活着只是为了寻找弟弟吗?没了弟弟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生命全部搭在另一个人身上……

……

其实答案很简单。鲤归觉得愧疚。

也就仅此而已。

微风刮过鲤归的脸颊,在这本该感到惬意的环境下,鲤归却觉得无比疲累。

就当这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旅途吧。

鲤归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捏紧手中的石头,想最后眺望一次这“深渊”里的草原。

很奇怪。为什么一条裂谷里能有着这么多的事物?甚至要比广阔的地面上都要美丽……鲤归目视着冒着蓝绿色光芒的草原,叹了一口气,转回了身子。

……却冷不丁“砰”的一声撞上了一个东西。

肋骨被撞得生疼,鲤归大叫一声一屁股又跌坐在地上。莫名感着似曾相识,他抬头,看见了熟悉的烦人身影。

一时沉默。

这一次是鲤归率先开口了,“你怎么又来了?”

不知为何,心底的那一丝本已完全沉寂的希望又开始燃烧了起来。

鱿挠了挠脑袋——虽然他触碰的是兜帽,“这不是……”

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鲤归默默注视着鱿,“鱿鱼,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这是最后的问题了。”

“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谁?为什么要骗我?”

鱿干咳了咳,但气氛并没有因此缓和,“……这些都不重要吧?”

——下一刻,在令人浑身发麻的沉默和鱿震惊的眼神里,鲤归伸出手,一把抓掉了鱿的兜帽。

鱿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肘挡住了脸,鲤归眯起眼睛往缝隙里望——霎那间他愣住了——去除了兜帽的鱿,面孔赫然与鲤鹄一模一样。

-

虽然之前是试想过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而且还不止一两次。但当事实真正摆在了鲤归面前时,他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他想叫出弟弟的名字,却发现怎样也开不了口。

鱿站在原地,放下了手——他刚刚有机会阻止鲤归的行为,但他并没有行动,也就是说,鱿……不,鲤鹄是故意让鲤归发现他的。

鲤鹄望了鲤归一会儿,有些僵硬地将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你是……阿鹄?”鲤归试探性地问道,他已经悄然咬紧了牙。

鲤鹄的第一反应是摇头,而在他刚做出反应的那一刻,他却犹豫了。

鲤归从这细微的细节中明白了一切。他嘴唇颤了颤,上前一步,一连串问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这种东西?为什么你要一直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鲤归捏紧了拳头,情绪已然在崩溃的边缘,“你明明还活着啊!!阿鹄——”

鲤归奔向了鲤鹄,虽然脚步踉跄着,却越来越快,就像是深深恐惧着什么一般——

——那令鲤归三年夜不能寐的场景,便如同此刻。

鲤归伸出手,在触碰到鲤鹄的一瞬间将他拥入怀中。他跪了下来,紧紧地抱着鲤鹄,他把所有的重量都托付在了面前这瘦弱的身板上,却还是不肯放松。

抓住了,抓住了。

鲤归看着自己的眼泪簌簌簌往下掉,像机器一般永远也不会停止。

“……哥,别哭了。”

略带沙哑、掺杂了鲤归无比熟悉的平淡音调的嗓音响起,鲤鹄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趴在自己身上的鲤归。

鲤归的脑袋从鲤鹄身上离开,他站了起来,发觉鲤鹄的身高与他坠崖那年的身高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会变成鱿鱼?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鲤鹄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双眼还是如同过去那样没有丝毫波澜。

他叹了一口气。

-

鲤鹄和鲤归坐在山谷边缘,听着风声,像小时候一样聊起了天。

“那天我见到了萤鱿粉聚集起来所呈现的光芒,误打误撞见到了‘深渊’,看了‘深渊’一眼,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跳了下去。”

“现在想来,那时候你应该在旁边看着我吧。之后我后悔过,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因此如此痛苦……因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看起来似乎能轻易地走出来……是我做错了。我也向你隐瞒了我患上了趋光症,我不想让你和爷爷伤心……对不起。”

“后来我就像你一样跌进了‘深渊’,循着方向一直找到了这片草原。我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久到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我找到了一片湖。”

“那时的我又渴又俄,没想多少直接跳了下去……谁知没力气再浮上来了。”

鲤归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捏住了一般。

“然后我就沉下去了。刚好那片湖下就是发光鱿鱼生活的那一处洞穴。”

“……我与发光鱿鱼们交谈了一会儿,了解到了许多信息。但是我的趋光症刚好在那时发作了,越来越严重,后来甚至连三五只发光鱿鱼融成一起的光都无法缓解我的症状。”

“其中一只发光鱿鱼说,‘深渊’是萤鱿粉的发源地,有可能是因为我在‘深渊’待得太久,导致我身体里得萤鱿粒子浓度过高,让症状无法再缓解。那时的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问它们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它们说……”

“如果无法再抑制,就让它超越阈值。”

鲤鹄回忆起那时的事,情绪似乎没有太大的波动。而鲤归知道,那时的他一定是绝望到了别无选择,否则是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的。

“它们给了我一小块萤鱿石,只有指甲那么大的一块。我把它吞了下去。”

鲤归牙根颤抖着。他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发光鱿鱼的寿命和人类差不多,而且也再也不用为趋光症和黑暗所忧心了。这对于我……反而是一件好事。”

……是啊,成为了发光鱿鱼,可以随意控制光芒的弟弟,才会真的快乐吧……鲤归想着,觉得自己应该释然了。

……可是心里还有什么东西压着。是什么?鲤归说不清,但是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不应该出现。

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失去弟弟、毫无光亮的生活了吗?

“但是……阿鹄,你……不会觉得伤心吗?”

问出了这样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鲤归突然觉得此刻有些熟悉。

“伤心什么?”鲤鹄转过头来。

“……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啊。而且,一路上,你说了好多……”

“那些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认出我来。”鲤鹄自嘲般地笑了笑。

鲤归怔怔地望着弟弟,“也没有吧,就是觉得,你能笑得那样开心……挺不容易的。以及你对这些事实的反应……很出人意料。”

“哈,我也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只会封闭自己的小孩了啊。就像你说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一样’,那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就不要再去担忧它了。况且,我们现在有了新的希望啊,”鲤鹄指了指鲤归手中的萤鱿石,“我也跟你讲了它怎么用了吧?只可惜……它的作用只能持续一百年。发光鱿鱼的技术就是支撑于一百年以后,空气中的萤鱿粉会减少……太阳,终究是不可被替代的。”

“啊?那,一百年以后……”鲤归猛然想起了这茬。

“是啊,一百年以后,世界就又要陷入黑暗了。”鲤鹄眼里似乎充满了无奈,但鲤归能看出,那是真正地对于往后人们的哀怜,而不是忧虑。

“不……担心吗?”

“担心又有什么用呢?”鲤鹄说出了鲤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他轻轻地笑着,笑容里没有掺杂着悲凉,而是平淡,“就像是我以前很喜欢说‘活着有什么意义’那样,担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嘴角噙着笑容,鲤鹄望向远处灰白的天,“如果再也无法拥有真正的太阳,再也无法拥有真正热烈的光……”

灰白的云变化万千,不明白其中原理的鲤归只觉得很美。美得空无一物。

“那我们就为自己掌灯,做自己的信徒。”

鲤归怔怔地看着弟弟,他感受到了他从内至外的转变。虽然不知道这种转变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他只能呆滞地注视着弟弟,就像小时候那样。

这样的光景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世界上的一切,难道不是全都很可怕吗?」

「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太阳总有一天会升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每天都开心着哦——」

「哥,我看见了光……」

鲤鹄托着脑袋,用那双与哥哥浑然相同的棕色双眸眺望着远方。

“希望的步伐是慢吞吞的,只有愿意等待的人,方可看到光芒。”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永夜里苟延残喘下去啊。”

【正文 完】

【尾声 噩梦】

长久的静默。

欣赏着远处的景色,鲤归思考着刚刚鲤鹄说的话,不知不觉,两人又在山谷上坐了许就。

察觉到时间的飞速流逝,鲤鹄转头对鲤归说,“时候差不多也到了,旧也叙完了。你该走了吧?”

鲤归准备站起来的身子一顿,“你……不跟我一起上去吗?”

“我们发光鱿鱼不能离开‘深渊’。地面上的萤鱿粉浓度太低了,我们在那里生存不了。”

对,阿鹄之前是说过它们鱿鱼无法离开“深渊”……鲤归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那我把石头交给爷爷,然后再来‘深渊’找你不就行了?

鲤鹄垂下了眼,他想说什么,却没出声。

“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可别躲起来。”

鲤鹄抬头,对上了鲤归期盼的眼神。

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

鲤鹄笑了笑,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尽管矮小的身体做这种动作有些滑稽,鲤归却把这点的几下头当成了毕生最重要的东西。他开心地一笑,正想往森林里跑去,却像是忘记了什么,一反身将鲤鹄紧紧抱住。

鲤鹄先是愣了一下,便任由哥哥抱着了。

他站了会儿,闭上了眼。

极小声地,他嘴里嗫喏着。

“愿神保佑。”

-

鲤归再次感受到了接近死亡的感受。

他与鲤鹄一起走到了森林边缘,正待他问鲤鹄该怎么回去的时候,鲤鹄一巴掌把他给拍晕了。

混混沌沌地,他只感受到了一片黑暗。

窒息感和冰凉感一拥而上,他却没多少感觉——全身兴奋的他认为自己应该能完好无损地挺过这一次。

意外就是喜欢在这种关头来临。鲤归在黑暗里畅游,突然大脑一阵剧烈的钝痛几乎要夺走了他的意识。

他死死捂住脑袋,使劲敲,却怎么也缓解不了疼痛。

……应该是自己过于自信了……迷迷糊糊间,鲤归摸到了自己的心脏。

没有半点生息。

剧痛再次光顾,疼痛让鲤归咬紧牙,闭上了眼睛。

我是谁?

我是鲤归……我得了趋光症……我要去一个断崖找回我的弟弟……断崖……弟弟……我……

我……是鲤归。

-

一阵强烈的毛骨悚然袭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确认了还有跳动之后,他睁开眼,周围仍然是浓烈的黑暗。自己仍然背靠着那颗矮树,地上再次覆满了黏液。

自己手中正握着一个硬物……是红石灯把。

他松了口气,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一阵摸索,摸到了一块石头。

摸到后,他却又对自己的行动感到了莫名其妙。

但他还是将那石头捡起来,一霎那他震惊了——那石头卧在他的身下,发着蓝绿色的、盛大的光芒。他不敢置信地捧着这块石头,像是捧着自己的全部生命。

“我是鲤归……”

喃喃着,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这副身躯像是久久没有活动过,每个关节都变得异常生涩。

“这是萤鱿石……我要把它带回……村庄。”

记忆如同浪潮涌上脑海,鲤归朦胧间想起了一切,而与弟弟的约定仍然还刻在他的心间。

“等着我……阿鹄。”

鲤归一刻也没有再停留,迫不及待地拿起萤鱿石和红石灯,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

镜头转向了刚刚他所一直坐着的地方。

矮树的右侧,本该有着一条狭长而深不见底的峡谷的位置,是一片与周围一模一样的土地。土地上面蜿蜒着恶心的怪物黏液,和碎裂的枯枝与烂叶。

在一切的覆盖下,那里仅仅是一块平坦的沙土。

【全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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