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鱿鱼
文/花生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耸起一座雪山,要眯着眼使劲看,才能注意到山腰有个村庄。
这天尚在黎明,星河还没睡去,村庄也还没醒,只有一家酒馆悄悄亮起烛光。
酒馆里,矮胖的老板倚在柜台,抱着一个陶土酒壶来回擦拭,眼睛却总往门口瞟,像在等什么人。
酒壶反复擦了三遍,那木门终于被推开了,风雪立刻一股脑涌进来,整个酒馆瞬间堕入一片冰冷的花白,就在室内外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时候,来者才顶着风艰难地把门合上。
世界突然停滞了,好像不曾有过风雪。
险些灭掉的炉火被加入新柴,随着火光逐渐浓烈,这才看清进来的家伙们。
淡淡雪尘披身,个顶个的壮汉,一个大胡子秃头和两个看似双胞胎的中年人。
酒馆老板放下酒壶,摇摇晃晃地凑上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村长,你没必要跟我们一起的。”
“说什么胡话!”双胞胎其中一个接过话,“年轻人的成人礼身为村长我怎么能错过?”
另一个双胞胎应该是村长的兄弟,虽然没说话,但沉稳地点了点头。
有感应般,两人之间的缝里挤出个小脑袋,村长微微让开一点,才看清他的全貌。
是个小男孩,衣服裹得很紧,只能看见冻的发紫的脸蛋。
男孩慢慢开腔,声音畏畏缩缩的,“成……成人礼,我不会是要去和野兽搏斗吧,傲雪狼王?北极巨熊?我不会送命吧。”
这话说的另外几人愣住了,呆呆对视一会,一齐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震的屋顶发抖,大胡子胡须上的雪都被震下来了,他几次憋气想忍笑,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控制住,沙着嗓子说:“你们年轻人脑袋里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北极巨熊?哈哈哈。”他又笑出来了。
村长半蹲下身,摸着男孩的头解释道:“成人礼只是个仪式罢了,为了让你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人,至于成长,本质上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突变,在此之前,我们不会让你去送死。”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其他人,“至于北极巨熊……”
“那玩意儿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我们也不会傻乎乎地跟它硬拼!”大胡子笑得咳嗽。
等众人都平静了些,酒馆老板才端上几杯热酒,分别递出后,举起自己那杯。
“来吧,喝完这杯,就该上路了。”
“喝吧,酒是暖身子的。”村长细心地提醒男孩。
一杯下肚,几人的脸上都泛起潮红,一直没说话的村长兄弟已经将准备工具拿好分发给众人,无非是木矛和几个简单的防具。
一人拉开门,风雪立刻又灌进来,几人低着头顶着密密麻麻的白幕往外钻,就像是挤进一堵墙里,空气冻的发硬。
刚从室内出来的时候是最难忍受的,一股脑出来后,身体便逐渐适应了,五人簇拥着在厚雪上划出一道痕,穿过村庄时,虽然每座房子前都有人观望,但大雪让他们无法去看,也看不清,就这样一步步的,慢慢又从村子另一边远去……
这是个方块组成的世界,在登山时感觉尤为明显,好在大鼻子的村民们修了楼梯,攀登时还不至于一直手脚并用。
一路上除了暴雪压身,感觉还算顺畅,手里的木矛除了支撑身体外还没用到其他功能,就这样一路半匍匐地前进,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
大胡子突然丢下手里的东西,踉踉跄跄地冲出几步,然后被绊倒般往前一扑,跪了下去。
然后是酒馆老板,他虽然没有大胡子那么匆忙,但也满脸敬畏地走上前,双手合十,慢慢跪下。
村长兄弟看了看村长,像在询问,在得到同意后,也手忙脚乱地窜上前,一甩手跪下去,脑袋直接扎进雪里。
村长长叹一口气,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他扶着男孩,半推半就地,一同上前,嘴中念念有词:“该见一面了,这个,就是我们的神啊。”
男孩惶恐地瞪大眼睛,但面前的雪雾遮挡着他的视野,几次来回后,才终于被风吹开,那“神灵”身上的光芒立刻刺破风雪,反映在男孩眼中。
巨大的身躯,如星河般神秘的斑点,半分半合的八条触手,半隐在阴影之后,仿佛连接着世界的经络。
“啊——我的神啊,保佑我们吧。”以为不会说话的村长兄弟突然高呼一声,吓得男孩一哆嗦。
“这……这是神?”男孩发出疑问,“可是,它不过是一只会发光的巨大鱿鱼而已啊,还是被冻在冰层里的那种。”
“你在说什么?”大胡子突然起身怒视男孩,像在盯着一个恶魔。
村长赶忙安抚住他,然后握住男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年轻可能不懂,这可是真正的神啊,在我们见到他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稳定了,是神拯救了我们,也是神给予了你生还的可能。”
男孩仍然将信将疑,但再回头时,村长已经跪了下去,额头抵着手像在祈祷。
他们是那么虔诚,态度是那么诚恳,跪的是那么深,膝盖都凿进雪里,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那么毋庸置疑。
人们攀上山顶,在那冰封的未知前跪拜,高山之上的大雪密不透风地压下来,大雪之上的星河随心所欲地闪烁,而那轮令星河都黯淡无光的红日,才刚刚升起……
时光一转三十年后,在一处汹涌的海面上,狂妄的浪潮正横冲直撞。
可这浪突然被撞碎了,浓厚的阴影直压下来,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如山般高耸的舰船,其宏伟的体型令起伏的海面看起来都宛如平地。
这艘船正处于巡航状态,本不该出现什么异常,可雷达系统不合时宜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一名水手不顾众人的眼光,手忙脚乱地冲进驾驶室,刚一进去就扯开嗓子喊:“不……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搞得这么狼狈。”大副回过头发出怒喝,他脸上的线条都挤到一起。
水手顺了顺呼吸,然后慢慢地说:“那些……那些船员说想吃大闸蟹,不然……就要罢工!”
“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副大步迈到他面前,恨不得甩他一脚,但他忍住冲动,又快速走回原位,凌乱的脚步声中有压不住的烦躁,“我现在可没时间搭理这些小事!”
“怎么了?”水手疑惑地挠挠屁股,他这才发现驾驶室里的人全都一副愁容,好像正在面对什么重大危机。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后,停在大副面前的雷达显示屏上,那上面有一处显眼的光斑正不断闪烁,根据大致推测,那东西可能有这艘舰船的十倍大小。
驾驶室里爆开一阵喧乱。
“不对劲,雷达传回的数据有极大的波动,我们无法确认对方的准确规模。”
“不好了,那东西好像在向这个方向接近,对方发现我们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舰长!”
最后两个字出现的瞬间,整个驾驶室都安静了,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望向最前端那个纹风不动的背影,那如雕像般静静伫立的几乎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的笔直身影。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影响到舰长思考,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那仿佛停滞在时间之外的躯壳终于动了,微微低头,然后转过身,平淡地说:“船体转向,前端所有炮口做好准备。”稍稍顿了一下,又加了句,“不,直接使用最新研发的武器‘红色流星’。”
“什么?您的意思是,直接发动攻击吗?”那名冒冒失失的水手提出了质疑,“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舰长没有回话,就好像完全无视了那个水手,其他人也依次恢复工作,迅速地执行了舰长的命令。
“一点都不突然。”大副这时走到了水手面前,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这种莫名的未知向我们逼近的情况,我们没有选择。”说完他又转向了舰长,眼中充满崇敬,“舰长的博学和经验都远远在我们之上,对你而言更是几乎呈碾压之态,所以与你解释纯属浪费时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履行你身为水手的职务,去执行命令。”
水手显然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解释,但他没有多说,只是简单地表达了歉意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这艘钢铁巨兽开始咆哮,潮水被驱赶得四散奔逃,在船尾喷出一段惊涛骇浪后,它向前转向了九十度。
与此同时,一架红石炮管调转方向,横在船前与船身保持垂直,在阵阵红石能量充能发出的高昂音效中,鲜红色能量线条已成网格状扩散开来。
“能量传输正常。”
“炮管温度稳定。”
“船体平衡保持器已开始工作。”
大屏幕上的复杂数据被忙碌工作人员总结成一句句通俗易懂的话,只是为了更快地将信息传达给那位最终执行人,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开火。”舰长平静地说道,平静得就像在说开饭。
炮管应声亮起,然后归于死寂,但一息还未结束,又爆开一声骇人的巨响,一道红线瞬间连接到天的那头,急剧膨胀的冲击波在海面上割开一道口子,船体接触的海水被震的整体炸裂成白沫,好像被击中的是它们一样。
发射结束,巨响造成的耳鸣还没结束,船体还处于巨力作用后的余波中反复摇晃,恍惚间感觉天地都暗淡了几分,那强烈的光已随着红线退向天外那处遥远的红点。
“加速,全速。”舰长又下达了命令,好像他完全没有受到发射的影响。
相关的负责人员还在纳闷前进的方向,仔细一看才了解情况,开炮的冲击力已让船身转完了剩下的九十度,此时直接加速即是完美的返航路线。
正当大家都在赞叹舰长准确的计算时,为任务的完美执行而庆祝时,大副的脸色却格格不入地恢复成刚面对这个问题时的铁青色。
他对当前情况的思考总结出唯一的原因,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原因,虽然几乎不可能出错,但他还是试探性地询问了舰长。
“我们是不是没有……”
“没错。”出乎意料的,舰长打断他的话抢答了,“我们并没有击中那个东西,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现在最紧急的是务必要将这个消息汇报上去。”
大副回过头,通过各种接收到的数据验证了舰长的话,在所有人尚在因外界的影响而惊慌失措的时候,舰长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下一步。
三军最高总司令部内会议大厅,向两侧延展约二十米长的红石荧幕亮起,闪动的光效反射在元帅毫无血色的脸上。
左侧浮动的数据反应了探测器得到的信息报告,右侧显示的是涉及到的相关人物名单,而正中心,是那张雷达显示图像,显眼的光斑昭示着无法忽视的危险。
“报告!”底下一排排研究台嘈杂的人声降低了,其中一名专家模样的士兵突然从长桌之间站起,“结果出来了。”
元帅只是动了动脑袋,士兵立刻心神领会,俯身在自己的电脑上摆弄一下,上传了一张图片盖住主荧幕一半的位置。
“根据特定的波码调试筛选,推测出的信号源模型是这样的。”士兵抬起一只手。
屏幕上显示的图片只是一张单色的剪影,一个方形的脑袋和向下的八条延长线。
“鱿鱼?”元帅问。
“额,是有点像鱿鱼。”
“你是说,袭击了我方一号巡洋舰的是一条十倍与之大小的会发光的鱿鱼?”
“并不是,只是折射效应而已,是其发出的电磁波与雷达系统形成共鸣导致的呈像扭曲,它真实的大小应该是……”士兵在键盘上按下一个键,“这样。”
屏幕上的“鱿鱼”开始缩小,直到图像边缘缩进一圈圆弧才慢慢停止,此时圆与“鱿鱼”的比例就相当于篮球上趴了只蚂蚁。
“什么原理?”
“什么?”
“我问你这只‘鱿鱼’,是靠什么来达到如此影响的?”
“不知道,可能是某种我方并未掌握的科技。”士兵皱起眉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元帅与他对视,却像在与恶魔对峙般神情严肃。
“我方,未掌握的?”他刻意加重了后四个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吩咐联络员立刻联系上总统。
大屏幕重新亮起,其上缓步走来的身影正吩咐其他人关上门,元帅正了正站姿,抬头对着屏幕上的人说,“总统大人,我有重要的消息要汇报。”
总统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不断反复地整理因过度的动作而凌乱的仪表:“是是是,的确是挺重要的,你们到底在整什么幺蛾子?你应该记得两国和平协议里有一条是共享技术资源吧,这么大张旗鼓地搞事是想开战吗?”
元帅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骂懵了,思索了半天后回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你是准备连总统都隐瞒吗?”
“不不,我只是……我们并没有搞什么,隐瞒啊,我们近期的研究都是公开的!”
总统顿了一下,低下头用手拧着眉头,不说话只是挥手示意背后的人,让他调出一份文件打开,让元帅能够看清上面的内容——一张雷达显示图像,包含着一块巨大的光斑。
元帅瞪大了眼睛后退一步,下巴无意识地张开。
总统看他一副惊恐的模样,以为自己猜准了,语气反而平稳了许多:“现在你无话可说了吧。”
元帅赶忙解释:“不是,这……这就是我要向你汇报的信息!”
“什么?”
元帅立刻将刚才对雷达光斑的研究图像调出,对着总统逐渐凝重的表情说道:“我军也发现了这个东西,也认为是他国的产物,正准备向你汇报。”
“你是说,他们在说谎?”
“这是个阴谋!”元帅咬紧牙关,“我有不好的预感,敌国可能已经准备用那武器发动袭击了。”
他回过头,对着战术研究台上的众人高呼:“所有指挥官听令,集结部队,全速前往发现‘发光鱿鱼’的坐标位置,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摧毁!”
“为了我方的存续,我们没有选择,必须尽快摧毁敌国试图掩盖的绝密技术。”
元帅重新与元首对视后,再没多说一句话,但想表达的信息已在眼神中传递——战争,开始了。
与此同时,敌国也因同样的原因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一天之内,两方大军压至“鱿鱼”出现的那片公海,几乎同样的军舰扬起不同的旗帜,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相互攻击,火光在蔚蓝的海面上肆意绽放,呼啸的战机在一根根柱状的浓烟间穿梭,爆炸和悲鸣贯穿了白天和黑夜,这样的战火,一直持续了三年。
三年的世界,是一场噩梦,虽然梦中的过客生不如死,但梦醒之后,又仿佛不过刹那,一页翻过,梦中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不清……
只有那只“鱿鱼”,到最后也没能寻到的会发光的鱿鱼,作为灾难的幽灵永远地游离于人民的心中。
透过一次次扬起的灰烬看去,只有残垣断瓦残破不堪的景象,那个正在废墟中挖掘的男孩看着却格外眼熟。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无论挖出什么东西,就算是尸体,他也吃的下去。
可挖出来的东西却只有一张纸,他绝望地低头一看,便吓得浑身颤栗起来,一切好像又回到那座雪山,作为一个孩子面对那冻在冰层后的“神迹”之时。
“神啊,我的神啊,我错了,我不该从雪山逃离,只惩罚我一人吧,放过这个世界!”
他匍匐着往后退了几步,脑袋缩进颤抖不止的双手之间,就像那天的其他人一样开始跪拜祈祷。
他是那么虔诚,态度是那么诚恳,跪的是那么深,膝盖都凿进土里,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那么毋庸置疑。
纸片飘到地上,上面画的那只发光鱿鱼并看不到男人的动作,这只被称作灾星,被称作武器,被称作神的鱿鱼,仍然只是一只会发光的鱿鱼,自由自在地飘荡在海洋的深处,某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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