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干草块杯”优秀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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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

  文/骡马逗受厂

  我会来到这贫瘠愚昧的小渔村,是受到了德拉尔爵士之托。在世人的印象里,德拉尔爵士是一位神秘而优雅的绅士,才学满溢却不失风度。他在梅茵兰德经营着一家著名的医院,过着相当优渥的生活,像所有的体面人那样受人尊敬。在闲暇之时,他爱好于窥探那些小众而不为人知的历史奥秘,这种热情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为此,他推脱了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活动,整天的待在他自建的研究室中,但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疯狂的巫师或是神智失常的研究者,恰恰相反,他那富有逻辑的思辨和极为严谨的工作态度令他在社交界与医学界都饱受美誉。对于这样一位先生的邀请,我很难想象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推脱。当我踏入他外表高大气派却并不显得俗气的宅邸时,立马就被其内部的古怪装潢震惊了。墙壁上布满了他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奇怪图腾与珍奇雕塑,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祭祀礼具。客厅内则置以一种古老的布局方式,彰显着德拉尔家族的古老血脉。我一时间看的出了神,竟然忘记及时落座,直到主人第三次加大音量,我才回过神来。对于我这种失礼的行为,他也只是报之一笑,随后便兴致盎然地向我一一介绍他的得意收藏,从原始部落的诡异画作,到新近出土的恐怖刀戈,我的前半生走过了世界上约莫半数的国家,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增加如此之多的奇异见闻。可当他说起这次邀约的正题,疑虑的阴云却布满了他的额头,在一番思虑之后,他向我讲述了他上个月在医院中的遭遇。

  一个月前,“提斯”号回港之后,船长和制服着一名水手的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德拉尔爵士的医院。距船长讲述,这名可怜的水手在返程的路上,突然被难以名状的可怕噩梦所缠绕,不出一个星期,他的精神就几近于崩溃,嘴里大声嚷嚷着他们从未听到过的语言,最为惊险的一次,他居然差点径直走到海水里去。尽管游泳对于海员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来说,哪怕是最为稀松平常的事情也可能早就不可估量的危险。船长在他二十载的航行生涯中从未见识过这种病症,他的船员们更是对此一无所知。按理来讲,一位普通的水手不值得船长如此大费周章亲自前来,但他熟知航行路线上每一处海域的情况,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每次航行至少要耽误两个星期以上的时间。德拉尔爵士听了船长的叙述,决定亲自诊治这个可怜人。他先以超乎想象的医务工作者的耐心抚平了他的情绪,然后开始向他询问梦境的始末,可由于这名水手的心智已经备受摧残,这项工作足足花了一整天才得以完成。据那名水手描述,当他入眠时,他先是被无穷无尽毫无边界的黑暗包围,然后他仿佛体会到了一种缓慢下坠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的感觉时长时短,但都会以几个光团的出现而结束。这些光团带领着他漫无目的地前进,最终来到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巨大建筑物前,在恍惚间,那些光团也突然消失,独留他一人在黑暗中彷徨。而那座建筑物里面供奉着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像。在这里,德拉尔爵士忍不住打断了他,并向他提问,既然是在一片黑暗之中,那他如何知道建筑物里面有一座石像?他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向德拉尔爵士嘶喊着“你不需要看到它!不需要!它就在那里!”。但他完全说不清那座石像的相貌,接下来就只是在嘴中重复着那难以辨识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祈祷,或是恶毒至极的诅咒。可博闻强识的德拉尔爵士还是从他的口中分辨出了几个模糊音节,讲到这里时,德拉尔爵士还向我惟妙惟肖的模仿了几句,以此来证明他是怎么分辨出“卡鲁科斯”这个词,又是怎么天才般地猜测出这可能是一个地名。令人欣慰的是,在陆地上休养了几天之后,那位水手的精神与身体都已康复,但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海岸,哪怕只是闻到微风中夹杂着的海盐气息,也会使他恐惧不已。无奈之下,船长只好放弃这位水手,任由他迁居内地了事。

  可德拉尔爵士的好奇心却并没有止步于此,只不过碍于医院事务繁忙,而卡鲁科斯又路途遥远,他实在难以亲身前往。因此,他决定委派我前往调查一番,并且承诺一切费用均由他承担,若是有所收获,他更愿意给付一笔不菲的奖金。对于这样一份显而是有利可图的差事,我自然是欣然接受。而且,退一步来说,这个故事对于我来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我被它给迷住了,即使德拉尔爵士不提出调查的请求,我自己也要找机会去卡鲁科斯寻觅一番。

  从陆路直接前往卡鲁科斯需要翻越险峻的克拉尔山脉,道阻且长;所以我计划经由海上航线,租借一艘小船前往附近的港口,再步行前往卡鲁科斯。在临行前,德拉尔爵士提醒我需要雇佣一名懂得他们原始语言的向导,他为我推荐了为数不多的从那蛮荒之地走出来的德卡斯先生。尽管城市生活已经磨灭了他气质中的原始印记,但我仍能看出他的外貌与我们有略微的不同。说真的,在这之前,我本以为文明开化的光芒早已照亮了梅茵兰德的每一寸土地,可没想到阴云还是遮蔽了那不起眼的几处洼地。除了德卡斯先生外,我还找了两名洛夫的水手,德卡斯先生和我都是优秀的舵手,我们四人驾驶一艘小帆船只会是一趟宛如度假般轻松的旅行。

  在前往卡鲁科斯的路途上,德卡斯先生告诉了我很多关于那个村子的事情,除了交流所必需的当地词汇和不可触犯的禁忌,还有远古海神“卡鲁科斯”的传说,以及一些迷信且老套的恐怖故事。在这其中,我对当地人每天早上都要风雨无阻地去“卡鲁科斯”的神庙中祈祷而感到惊讶,要知道,哪怕是我们伟大的先知,也只是要求我们在每个周日去做一次礼拜。我向德卡斯先生继续询问了一些关于仪式的细节,但他只是无奈且不屑地耸耸肩,表示他早就忘记了。据他所说,村民们祈祷的祷词是更为古老的语言,不过他倒是还记得其中的几句。可当他漫不经心地说出那祷词的片段时,我却猛然发觉它和德拉尔爵士接诊的那名水手的呓语竟是如此相似!那名水手既不可能懂得这闻所未闻的语言,也不可能是卡鲁科斯人,我心中升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惊讶,但我很快镇静下来问他知不知道这祷词是什么意思,他则解释说,大意是回应“卡鲁科斯”的呼唤,至于“呼唤”到底是什么,他则以漫不经心且带有一丝愤世嫉俗的语气说:“这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你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如果你周围的人都在做,并且将其视为一种习惯,一种规则,一种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那你也就学着他们的样子跟着做吧,哪怕你从心底里讨厌这种事情。”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安慰自己,“想开点,他们可能也是一样的。”。虽然如此,但是德卡斯先生并不热衷于交谈,或是参与水手们的牌局,倘若没什么事情,他更愿意用身体的一侧靠着船舷,向远处的海平面眺望,或是准备一张拖网,捞起几条不那么幸运的鲜美海鱼,不过他对口舌之欲并没有特别的追求,仅仅将此作为一种享受闲暇时光的消遣。

  我们就这样乘着梅茵兰德周围海域夏季时平缓且有力的洋流,来到了卡鲁科斯附近的港口。即使是在这样温和宜人的天气下,我们在港口还是听闻了发生了一场令人悲伤的海难。我不希望过多的人员激发起卡鲁科斯居民无端的戒备心,所以就打发了原先雇佣的两名水手,然后添置了前往卡鲁科斯所必要的物资,就随着德卡斯先生一起上路了。我们沿着破碎曲折的海岸线,大约走了一天的时间。一路上,我被这里罕见的地形风貌所困惑,有些岩石在海岸线上突兀地出现,然后又迅速折回,形成犬牙般参差的结构,创造天地的诸神,看来也会有些不拘一格的想法。海浪拍打在沿岸的礁石上,激起一阵白沫状的水花,原本平稳的洋流,划过此处时,不知道将会形成多少个难以察觉的微小漩涡。

  当我卡鲁科斯村的样貌第一次在我眼前显现时,太阳已经将要落入海平面之下,黑暗正在一点点地将西方天空上的橙色光芒吞噬殆尽。德卡斯先生提议,不如就在此露宿,明天一早再前往卡鲁科斯,这样正好可以赶上早上的仪式。一想到我明天将要揭开卡鲁科斯的神秘面纱,我便产生了难以压抑的激动心情,使我再也无心享受德卡斯先生准备的丰盛晚餐。我坐在帐篷之外,感受着时大时小,夹杂着海盐特有的苦涩气味的海风,希望借此平静下来。待到海平面上再看不到一点太阳的余晖,我回头望向德卡斯先生,发现他早已入眠。待我转过头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天边飘来的浮云已经遮住了月亮,天色真正的黯淡了下来。正当我也准备返回帐篷休息时,却突然发现海平面上的某处似乎闪烁出了一星半点的光芒,我不禁被这景象所吸引,可当我站起来极目远眺,那光芒却又消失不见。在黑暗中,我只能听见海浪拍打在海岸上所发出的规则韵律。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的内心里涌动着一股原始而强烈的渴望,驱使着我去寻找那闪光的来源。倘若不是冰冷的海水把我从这疯狂的念头中拖拽出来,我可能就要游过去一探究竟了。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帐篷里,耐心地等待着曙光的到来。

  当德卡斯先生把我叫醒时,我仍因睡眠不足而感到昏昏沉沉。他告诉我,如果时间没记错的话,卡鲁科斯人每天都要进行的祈祷仪式就要开始了。我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就跟着德卡斯先生出发了。可当我们刚刚抵达卡鲁科斯村,或许是这个交通闭塞的渔村太久没有外来的访客,当地人一看见德卡斯先生的脸庞,就涌生出混杂着恐惧与不安的抗拒情绪,生怕与我们有所联系。德卡斯先生试着与他们交谈,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逃走了,哪怕仅仅只是打个招呼,这让我们大伤脑筋。无奈之下,德卡斯先生只得提议,这附近有一块从海滩上突兀而出的高大岩石,站在上面可以看到祈祷仪式的全貌。我决定暂且登上去一看。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祈祷的大队已经集结完毕,每个人,无论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秉持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恍惚之间,我感到就连昼夜不停的潮汐也平静了下来,等待着出发的时刻。不知是海浪冲击海岸的清响,还是微风拨动林叶的音弦打破了这一寂静,卡鲁科斯的人们仿佛得到了什么统一的信号,步调一致地启程了。他们每个人的嘴中都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祷词,与浪潮声融合在一起,冲击着我的耳膜。在短暂的行进后,他们汇聚到了海岸上破烂不堪的祭坛处,围绕着它排列成了一段几何意义上的精密圆弧。祭坛的位置非常奇怪,我有理由怀疑涨潮时它会被水完全淹没,从远处望去,上面依稀可见在太阳照射下业已开始腐烂的海藻和浮游生物。随着仪式的进行,会众的祷告声时有起伏顿挫,待到最后一刻时,每个人都发出了包含着混乱与惊恐的呼喊,宛如参加了恶魔的午宴。我对异教徒并没有天生的恶意,但面对此情此景,却实在无法心生好感。当我还在回忆这诡异仪式的细节时,却发现卡鲁科斯的人们早已不见踪影。德卡斯先生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抱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默默等待。随后,我走近那个奇怪的祭坛,发现它是由一整块我没见过的材料构建而成的,表面没有一点人为接合的痕迹,很难想象原始的卡鲁科斯人有如此之高的建筑工艺。祭坛内部只有一个石制的轮盘,上面雕刻着我从未见过的花纹。我伸手摸了一下,却发现这轮盘远比我想象的光滑,材质上有点像经过加工的黑曜石,但是颜色却不一样。我掏出纸来,想把它临摹下来以便于详细的研究。这时,我脑海中闪现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灵感,就好像昨晚在漆黑一片的海平面上一闪而过的亮斑。我拿出地图,标出“提斯”号的航线,然后又找到卡鲁科斯的位置,再以卡鲁科斯人在仪式上朝拜的方向上做出一条射线,这条射线恰好与“提斯”号返程时的航线相交,接着我又对船员发病的时间和航行的进程进行了大致的估算,居然也正好吻合,在我看来,这绝非巧合。我向德卡斯先生讲述了我的想法,他也表示赞同。我们决定再次驾船,去一探究竟。

  考虑到我们的绘图工艺并不是十分精确,所以我们需要搜索相当大的一片海域。我们再次启程后的第一个傍晚,落日的余晖弥漫在整个西方的天空。这次航行只有我和德卡斯先生二人,我们需要轮流掌舵。此时,德卡斯先生正在船尾为他的捕鱼爱好清点战利品。可随着天色的黯淡,德卡斯先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连忙前往船尾,发现他捕捞到一只巨大到不合常规的鱿鱼,更为令人惊奇的是,我注意到那只鱿鱼还在发出淡淡的荧光,只是在夕阳的照射之下并不是那么明显。在以往的诸多航行之中,我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生物。我不禁靠近仔细观察,即使被捕捞上船,它那柔软的身体依然在不断的扭动挣扎,而在那八条长长的触手中,有一根最为显眼,因为它上面还戴着一枚戒指!德卡斯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小心的将那枚戒指取下,在我们的仔细观察下,那枚戒指黑色的幽暗外表下似乎还有着几道花纹,但是那时天色早已完全变暗,仅仅借助火把的微弱光芒不足以清晰的辨识。而当我们取下那枚戒指几分钟后,那只发光鱿鱼猛然间喷出了大量的海水,整个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那样迅速干瘪了下来,同时身上的荧光也一点点变暗,直至消失,再也没有一点生气。这让我们都觉得有些不适,德卡斯先生立马把它扔到了海里。那枚戒指就由德卡斯先生保管,我对此毫无异议,他有权利那么做。

  等到月亮完全升起,我想把掌舵的任务交给德卡斯先生,自己则回到船舱休息,但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茫然地坐在船尾。我以为他有什么心事,但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当我叫到他第三声时,他就回过神来了。当我离开甲板,准备进入到船舱时,我仍然不那么放心地看了德卡斯先生一眼,但他已经打起精神开始调整着航行的方向了。空旷而不见尽头的海平面上,月亮似乎比平时要大一些,皎洁的月华使满天繁星都隐去了面容。

  这一夜里我睡的并不踏实,每当我闭上眼睛时,我感到耳边总是传来奇怪的响动,好似鲸鲵的低鸣,我一度以为是船舱下有什么生物在尾随着我们,可当我睁开眼睛后,这响声就隐没在似有似无的浪花声中了。直到后半夜,我才勉强入眠。等到我醒来走上甲板时,一下子就感到骄阳在灼烤我的皮肤了。我看到德卡斯先生依然坐在我昨天最后看到他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昨晚根本没动一下,但我还是立马为我的贪睡表示了歉意,然后与他交接了掌舵的工作。可当我重新定位计算后,却发现船的航线与原计划偏离了整整两度,我质问德卡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却一反常态地一口咬定航线没有出错,一时间我都没办法完全相信我自己。但在我再三检查后,还是确定航线存在偏差,但他仍然表现出一种非理性的固执情绪,我们为此进行了一场并不激烈的争吵,因为德卡斯先生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了船舷,任凭我如何费劲口舌,他也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我决定先修改航行的方向,可当我刚走到船头,就听到了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我回头四望,发现德卡斯先生不见了踪影,海面上出奇的平静,我连一点风都感受不到。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从那只发光鱿鱼上得到的戒指正折射着阳光,映出七彩的光芒。最让我奇怪的并非事件本身,而是我对此事过于平静的反应,我原以为自己会更加的惊恐或是手足无措。我内心深处似乎相信这是一种宿命使然,这让我觉得自己无情无义,但我确信我并非这样的人。我对这种变化隐隐感到担忧。但我还是把那枚戒指装进了口袋,而另一种洋流般平缓而有力的欲望则驱使着我戴上这枚戒指。这时,借助着正午明亮过剩的阳光,我终于看清了这枚戒指上密布的奇异花纹,正如卡鲁科斯村的祭坛中供奉的一样。一瞬间,恐惧涌上我的心头,但也仅仅只有一瞬间。我再次检查了航向,船正踏着浪潮,准确无误地向目的地驶去。

  当我再次回过神来,是因为一朵巨大的浪花冲击了我的脸庞,我突然发现周围的天色已经昏黑一片,月亮与群星早已被无边无际的阴云所隐匿,只有在那刹那间的电闪雷鸣中我才能一扫周遭的境况。我猛地一起身,却没能站稳,仰面朝天向后倒下,这使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像刚刚那样久坐了多长时间,腿部的肌肉完全不听我使唤。浓密的黑云在天空下翻滚奔涌,让人误以为是海浪席卷了整个苍穹。船身在风浪中不停的上下摇摆,随着木头断裂的脆响,折断的桅杆从我的头上扫过,转眼间被咆哮的海浪吞噬,不留一点痕迹。我拼劲了最后一口力气,把自己绑在船身,祈祷着能挺过这场风暴。海水一次次漫过我的头顶,我一有机会就竭力呼吸,准备迎接下一个浪头的到来。奔腾起伏的浪涌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智慧与勇气冲走,我的头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就连时间的概念也无影无踪了。然而,一阵诡异的宁静打破了喧嚣的海面,刚才还呼啸的海风现在连一丝都没能剩下。随着天空中的一道闪光,我看到了,在我的眼前不远处,一道无垠的巨浪,像连绵高大的克拉尔山脉一般遮蔽了它身后的一切,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我前进,闪光过后,黑暗现行,天地失声。机遇的轮盘均已停止,命运已然掷出了它的点数。无能为力的等待最为漫长,短短的一瞬,却像是跨越了整个世纪。终于,我感到小船被巨浪的边缘托起,紧接着猛的像侧翼倾斜,还未等我的身体接触到海面,从天空中落下的巨浪以崩山裂石之势将整个小船撕的粉碎,泡沫在我身边翻滚......

  然而,海水却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冰冷,我本以为是人临死前产生的幻象,可当我在心中默数了很长时间后,我却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我想活动我的身体,却全然无法操控。我睁开了眼睛,想要查看自己身体是否受伤,可在这黑暗的深渊中,我连方向都无法辨识。我本希冀会有奇迹发生,可无边的黑暗又让我心声疑惧,人之将死,所见何如?我本以为自己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此时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驱逐出去。唯有此时此刻,我竟像一个饱食终日的哲学家一般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在这场漫无目的的旅程中,我感到脑海中的声音也开始变小,我的意识逐渐离我远去。但愿如此。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能看到阳光透过水面,在我身边洋溢着光的涟漪。成千上万只游鱼形成的集群,漩涡一般盘旋在我的周围。我想此时终于可以确信,有着一股神秘且强大的力量,使我能在海难中存活。可我的身体还是无法活动,也不能为我所见。我只能被一股有力的潮水裹挟,在海水中前行。根据太阳的位置,我能大致判断出我前进的方向。可这股潮水和我所知的任何一股洋流方向都不相同,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股潮水有着它自己的目的地,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生出一股未知的恐惧,可这很快就被一阵异样的兴奋所掩盖过去了,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在这种情况下,好奇心居然可以占据上风。

  直到我的身体开始缓慢下降,渐入深海之时,我才发觉之前的潮水还带着一股上升的浮力。太阳在水中四散的光圈,此时也开始逐渐收拢,最终汇聚为一个细小的光点。我就这样望着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这光点也消失不见了。我本以为周围又会变得漆黑一片,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我的身边依旧有些许微光。借助着这一微光,我可以时不时的看到海底的各式生物从我身边离去。而在我视线所及之处,还有着几个发着幽蓝色光芒的亮点也在这潮水中时隐时现,恍如水中游动的磷火,亦或是深藏于黑暗的幽灵。他们的速度有快有慢,这使我有机会近距离一睹它们的面容。而它们正是我前日里已经目睹了的发光鱿鱼,但这依然足够让我感到惊奇与兴奋,因为它们只有在这黑暗的深渊之下,才能将自身的魅力与华彩完全展示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或许是独一无二的幸运儿,得以一瞥大自然最为隐秘的窗口。当我与它们中的一个擦肩而过时,我想要仔细的观察它在水中的形体,但我却发现,它似乎也在打量着我!它的身体像一个玩偶般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似乎在四下观察。无言的恐惧将我包裹了起来,我瞬间涌升出一股强烈的厌恶,觉得这生物的面容也可憎了起来。我决定暂时不去看它们。

  海洋深处没有昼夜之分,我也不知道过了几时,我明显感到水流的速度慢了下来,而我逐渐也能看到海底的细沙与碎石,我明白此行的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虽然我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所处的位置都要深,可我的周围却愈发明亮起来。我的视线之内,发光鱿鱼的数量越来越多,竟然将周围的环境全都照亮了。这时,我看到在我的正前方的地平线上的一点,正散布着令人惊异的强烈光芒,就连正午的太阳都要逊色几分。当被这光芒照射到的一瞬间,我便全然被它所吸引,甚至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的内心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希望水流能够带给我更大的推力,以便于我能接近光芒的源头。随着距离的缩短,我逐渐看清楚了光源的全貌,它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在平坦辽阔的海底略显突兀地伫立着。它从上到下都散发着耀眼的白色亮光,将周围清澈而空无一物的水体全部点亮。周围散落着为数众多的岩石碎片,与平坦的地面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座山峰是顶破岩层,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在它旁边,发光鱿鱼的微光,就好比阳光遮蔽了星辰一般淡无踪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使我继续存活下来,但我想,它将我引领至此处,定是有着它非同一般的愿景。我的心中此时只剩下无上的崇敬,就连灵魂也受到了洗涤。这并非在绝景之下的痴人呓语,而是发自内心的情感释放。当我来到山脚之下,潮水第一次改变了它的方向,开始环绕着山峰旋转,形成了一个向上的漩涡。我乘着水流,一次又一次的环绕着这座山峰,向着上方运动。山峰的表面绝非一般的岩石,在其晶莹剔透,四布光芒的外表之上,竟然找不出一点瑕疵,就连最为微小的裂缝也不存在。

  随着高度的增加,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要永远的与这神秘而壮丽的山峰告别了,这让我倍感遗憾与失落,我可能再也没有什么机会,去重温这种激情与感动了。我的生命,似乎失去了它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再也没什么能够弥补。待我看到山峰的顶端,悲哀的情绪到达了极点,现在,我只希望注视着它到最后一刻。但是,在我的注视下,我却发现这座山峰正在轻微的晃动,然后逐渐加剧,变成了剧烈的摇晃。上升的水流也愈加湍急,我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向海平面浮起,而那座山峰也摆脱了束缚,像竹笋一般开始生长。海底传出阵阵巨响,在海水下沉睡了数万个世纪的尘土,第一次化作一团乌黑色的阴云,从海下升起。山峰的奇异光芒丝毫没有减弱,而这也使我认清了那“山峰”的本质:那是一只有着难以想象的体积的,发光鱿鱼的脚!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那是它在对我说话!那声音仅仅持续了一个音节,之后就归于寂静,那个音节正是“卡鲁科斯”!

  在这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当我再次醒来时,我似乎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半个太阳沉没在海平面中。我不知道这是究竟是早晨还是傍晚,只感到燥热的天气在烘烤着我的身体。大概有十几人个人站成一圈,却只是带着疑惑而害怕的神情看着我。我想要出声呼救,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我尝试性的扭动了一下身体,这次很罕见的成功了,但这一行为却显然吓到了他们,有的人立马转头离开了。我费劲全身力气举起手臂,却只看到一只套在有着微弱荧光的鱿鱼腿上的黑色戒指,正折射出阳光的七色光芒。

  我变成了一只发光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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