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梨亚琉

　　——“Real是一个噩梦。”

　　奇怪，我是怎么了？

　　——“洋有做过这样的梦吗，在一片黑暗里拼命地奔跑，但是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噩梦的名字，就是Real。”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每个人都在一边抗拒一边不得不接受，为了自己的欲望和任性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同时又为了想要活得像是个人，而对着现实的逻辑妥协，我最讨厌这样的Real。”

　　我在做梦吗？

　　——“所以，只能由我去做一个了。”

　　有谁在我的耳边，用温柔的声音低语着。

　　——“无论是谁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符合所有人的理想的世界。”

　　梨亚琉？

　　——“由我和，我的常世草引擎来完成。”

　　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你在我旁边吗？

　　——“再见了，我也曾经喜欢过的Real。”

　　梨亚琉！梨亚琉！

　　——“再见了，洋。”

　　梨亚琉！

　　“梨亚琉！”

　　无数次呼唤着梨亚琉的名字，我突然从混沌的噩梦中醒来。记忆迟迟没有回溯，我只记得我来到了梨亚瑠的家里，使用梨亚琉的电脑连接了MemonyCraft，但为什么，现在我却不在虚拟世界，而是躺在一张沙发上？

　　“学长！”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千崎的脸，她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挂着泪痕的脸容上忽然露出了喜悦。

　　“学长！老师，学长醒过来了！”

　　“洋君，你感觉怎么样？听得见吗，看得到我们吗？”

　　“千崎……教授……我，这是怎么……”

　　视野中的两个熟悉的人，表情混杂着庆幸和担忧。

　　“你在梨亚琉的房间里晕过去了，幸亏千崎君发现得早。太疏忽了，你怎么可以直接拿梨亚琉的潜入装置来用？运气不好的话可是会出人命的。”

　　“要是学长也像樱满学姐一样的话……我……呜呜……”

　　“我……潜入了……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呜！”

　　对了，CUBE，梨亚琉！

　　延迟了的记忆从我的脑海中觉醒，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但是有点僵直的四肢一时之间没有跟上我的动作，我摔在了沙发下面。让身边的千崎吓了一跳，教授急急忙忙地把我扶了起来。

　　“洋君，你不要乱动，我刚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

　　现在，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身上。

　　CUBE还在虚拟世界里面，她还刚刚恢复自我认知，说不定会恐慌不安，这个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说不定会很寂寞。现在的她已经变成了“电子体幽灵”，但是只要意识还存在，就一定还要挽回的方法。

　　“放开我……让我回去……让我去救梨亚琉！”

　　“洋君，你在，说什么？”

　　“梨亚琉……还活着……变成了电子体幽灵……活在虚拟的世界里了……现在的话还有救……请你帮帮我……教授！”

　　樱满教授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虚拟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梨亚琉的父亲，那个深爱着梨亚琉的男人，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我用显得有点癫狂的声音，用支离破碎的语言向他求助。

　　但是——

　　“洋君，你……”

　　“啊，学长……学长……呜呜……”

　　教授抓着自己的脸，悲哀地紧皱着眉头。

　　千崎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喂，你们，怎么了？”我诧异地看着他们，梨亚琉明明还活着，他们难道不开心吗，为什么要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啊……算了……我一个人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把梨亚琉带回来……”

　　“给我冷静一点，左马洋！”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怒吼，总是温和而低调的樱满教授，竟然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用双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圆睁着悲愤的双瞳。

　　“小梨亚琉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也该接受现实了吧！”教授的怒吼仿佛同时也刺在他的心灵上，大颗的泪珠从那张紧绷的显露出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不，不是的……她还活着……我看到了……在MemonyCraft里……”

　　“人类的意识是不可能独立于肉体存在的，这两年，我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啊！”教授的话，仿佛是重锤一样敲打在我的胸膛上，他松开了陷入了震惊而不知所措的我，垂头丧气了起来，“所以，已经不会回来了，已经回不来了啊……”

　　梨亚琉已经，回不来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教授搞错了，因为，她刚刚还在和我说话，像以前一样和我吵架……

　　“学长……”

　　千崎抓住了我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缓缓地抬起头来，用泪眼看着我。

　　“一定要是学姐才行吗，是我就不行吗？我，成不了学长的Real（梨亚琉）吗？”

　　“……”

　　“自从学姐不在之后，学长就变得很奇怪。我一直都在努力，就算我代替不了学姐，我也希望学长可以好好振作，每天都给学长打气……我觉得总有一天学长会变会原来的你，因为，学长还活着……”

　　“……”

　　“就算学姐已经不在了……学长也还活着啊……所以……就算只是代替品也没所谓，请你看看我们，看看我吧……”

　　千崎抱着我的手掌哭泣着。

　　啊啊，我到底要在她的心里，刻下多少伤痕才足够呢。

　　千崎喜欢我，这是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回头吧。只要紧紧地抱住她，一切就会结束，把CUBE和梨亚琉、虚拟世界的一切都忘记掉，从今天开始，为了不辜负千崎的爱意，做一个正经的男人，勇敢地活下去吧。

　　但是我——

　　“……没有梨亚琉的Real，不是我想要的Real。”

　　我在她的脸上，再次赋予了绝望的色彩。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如果在这里结束的话，我一定又会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悔。

　　“谢谢你……”

　　我推开了千崎的手，撞开了想要阻拦我的教授，直奔了两楼的房间，我听见了千崎啜泣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反锁了房门。将教授一边叫喊一边拍门的声音置之不理，我再次坐到了电脑桌前，戴上了潜入装置。

　　我要将一切都找回来。

　　梨亚琉、现实、梦想、未来，以及失去的温暖。

　　我毫不犹豫地点下了登录的按钮。

　　………………

　　“这里是……？”

　　我出现在了MemonyCraft的世界之中。

　　但是，这里并不是我熟悉的下界，而是一个巨大的平原，大地由黑色的方块组成，没有一厘米的起伏，延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天空则被红色的浓雾包裹，分不出昼夜，看不见星辰和太阳。

　　这里是哪里？

　　“梨亚琉！梨亚琉，你在哪里！”

　　内心充满了不安，一边左顾右盼，我一边喊叫了起来。

　　“该死，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哪里都不是。”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孕育出我。”

　　怀抱着岩浆怪的少女就站在那里，掀开了深红色的兜帽，露出来一头金色的长发，那张熟悉的脸用无喜无悲的眼神看着我。啊啊，真奇怪啊，明明CUBE从最开始，就有着和梨亚琉一样的脸，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慢慢地走向了她，CUBE继续开口道。

　　“洋，你认为我是谁？”

　　“你是梨亚琉，樱满梨亚琉，我来……接你了。”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CUBE——梨亚琉，不知道为何低下头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果然……是啊。”

　　“梨亚琉？”

　　“洋，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一直拿着这个，为什么会觉得它很重要。”梨亚琉展开了双手，让怀中的岩浆怪跳到了地上，在我呆呆的目光注视下，“查理一世”的身体慢慢膨胀了起来，身体表面也逐渐变成了坚硬的土黄色。

　　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块，摆放在了我和梨亚琉的中间。

　　“这是命令方块——掌控这个虚拟世界的逻辑，决定一切的既成事实的算法，用洋比较熟悉的说法，这就是‘常世草引擎’。”梨亚琉轻轻地抚摸着方块的表面，“洋，你还记得在第一次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我说过了什么吗？”

　　梨亚琉脸上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是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未来，并且对此感到自嘲，这让我无法理解，“梨亚琉，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世草引擎，本来是用于实现多数人的主观认识的算法，但是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个人的主观认识，会直接决定这个虚拟世界的逻辑——那就是，当虚拟空间只剩下唯一一个用户的时候。”

　　“洋，那一天，MemonyCraft世界消失之前的最后的五分钟，你是留在这个游戏的最后一个玩家。”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开始，常世草引擎变得只接受你一个人的主观认识，也就是——成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许愿机器。”

　　梨亚琉的话语令人感到窒息，隐隐约约地，我已经猜到了她想要说的说话，但是大脑拒绝理解——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假如你想说的事情和我预测的东西是一致的话……

　　“那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梨亚琉低下了头，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假如她还活着就好了。’”

　　不要。

　　“‘好想再见她一面。’”

　　不要再说了。

　　“‘想和以前一样和她继续玩耍。’”

　　不要让我听。

　　“‘想和以前一样和她欢快地吵架。’”

　　别让我意识到！

　　“真可怜……所以才会有我这种‘东西’诞生吧。”梨亚琉带着悲凉的自嘲微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洋，我是从你的主观认识之中孕育出来的，这个世界的虚影啊。”

　　“啊……啊啊……啊啊……”

　　一切都崩坏了。

　　虚拟的大地出现了无数的裂缝，眼前的梨亚琉仿佛是即将消失的幻觉一样，变得半透明起来。我在绝望之中向她跑去，伸出了手，但是我的手指只是空虚地穿过了梨亚琉的身体。

　　“这就是证据哦，因为你的主观认识动摇了，所以，我的存在也要崩塌了。”

　　我所认知的CUBE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所思念的梨亚琉根本不在这里。

　　一切都只是，从我的主观认识，从我近乎癫狂的妄想中诞生的事像。

　　是常世草引擎为我展示的，虚伪世界里的一场泡影。

　　我的梨亚琉，根本不可能再回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不承认、我不承认、我不承认——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这种现实……我不认同……我不认同！”

　　与我绝望的嘶喊一起，整个世界发出了扭曲的悲鸣，以眼前的常世草引擎为起点，巨大的漩涡吞噬了虚拟的空间，将我、CUBE、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搅碎成支离破碎的数据。我毫无抵抗地，被那巨大的黑洞吞噬而去。

　　眼前的CUBE只不过是我的妄想。

　　真正的梨亚琉不在这个地方。

　　那么，是在哪里？

　　寻觅、寻觅、寻觅——

　　我在无边无际的虚拟之海中行走，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探索着。

　　我的前方看不见道路。

　　我的身后空无一人。

　　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偶尔，我的眼前出现了新的世界的景象，时而是熟悉的教室，时而是梨亚琉的房间，时而是吹拂着海风的沙滩，时而是弥漫着清香的草原，时而是现实，时而是虚拟，在那形形式式的世界之中，我总是会和她们相遇——时而是梨亚琉，时而是CUBE，我因为终于遇见了她，而欣喜若狂。

　　我们在其中相遇、在其中相恋、在其中结合。

　　然后在最后的最后，我总是回想起来，眼前的她，只不过是自己的主观认识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妄想出来的一场美梦。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主观认识就会被动摇，她与世界都会一起崩塌。

　　然后，我继续开始寻找，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

　　我偶尔会忘记了自己到底在找些什么，也偶尔会忘记自己是谁，在苦恼地思考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回想起自己的名字。

　　啊啊，对了，我是左马 洋（さま　よう）……

　　是愚蠢的徘徊（さまよう）之人啊。

　　这里就是我的地狱。

　　尽管不知道在Real经过了多久，但在虚拟的时间之中，或许是度过了自己无法计算的漫长的时间吧。

　　这场噩梦永无终日，这趟旅程永无止境。

　　或许会持续到我的大脑，像梨亚琉一样被烧毁为止吧。

　　这是对没能拯救梨亚琉，固执地伤害身边的人，软弱地逃避了自己的现实的我的惩罚。

　　…………………………

　　我漂浮在纯白的海洋之中。

　　如同是晨曦一般的柔和的光芒，从四方八面将我紧紧包裹，如果这道光芒也是我说妄想出来的东西的话，那未免太过温暖了。

　　我这是来到了哪里，我要去哪里，我是谁，我在找谁。

　　意识像是一团浓汤一样，什么都想不出来。

　　忽然，从那温暖的光芒之中，我听见了声音。

　　“洋，这段记录，接下来我说的话，一定没法被你听到，只不过是作为纪念，我把它放在了MemonyCraft的数据库的底层。”

　　第一个想起来的是自己的名字——左马 洋。

　　然后是，声音的主人的名字——樱满 梨亚琉。

　　“接下来，我将会把自己的整个意识扫描到虚拟世界，彻底切断和Real的联系，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我知道这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没有任何借口，也不打算对任何人道歉，所以，洋，你就把这当作是我人生之中最恶劣也是最后的任性吧。”

　　那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的语气，正是我熟悉的梨亚琉。

　　“我最讨厌Real了。”

　　“但是，我并不是因为讨厌Real才这么做的。”

　　忽然听见了自己没有想象过的话语，我在惊讶中微微睁开了眼睛。

　　“怎么说呢，洋，多亏了你，那个，我多少有点可以接受这个现实世界了，感觉那里也不是那么糟糕。”

　　“所以，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这么做。”

　　“因为正视了我的Real，我才完成了这一切。”

　　“因为接受了我的Real，我才不想否定自己的梦想。”

　　梨亚琉的……梦想……

　　仔细回想一下，我从来没有问过，梨亚琉真正的理想是什么。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觉得，梨亚琉走出了房间，这就已经是光明的未来。

　　“作为补偿，我把我的主观认识，我全部的思念，和某个程序一起封存在了常世草引擎里面，名字叫做CUBE，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拥有虚拟人格的NPC程序，但是，要让CUBE启动，除了我的以外，还需要你的主观认识——呼呼呼，你就当作是一个游戏彩蛋吧，假如你能够找到她的话，CUBE就作为奖励交给你了。”

　　一如既往的，梨亚琉的轻笑声像是预示着某种有趣的恶作剧，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她那副得意洋洋地表情。

　　“而我，会成为世界上第一次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的人类，又或者是世界上第一个，因为这种愿望而死的人类——就是因为喜欢上了我的Real……我才可以……自信满满地……把我的梦想变成现实……”

　　梨亚琉的声音，从中途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最后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正当我以为这段记录就要在这结束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又夹带着哭腔在我耳边响起。

　　“对不起……”

　　“已经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起……”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敢把这些话告诉你，对不起……”

　　“我把你的Real弄得乱七八糟的，对不起……”

　　是错觉吗，我仿佛在光芒之中，看见了那个娇小的黑发少女的背影。在梨亚琉那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表象背后，那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寂寞地哭泣着的小女孩，仿佛又露出了马脚。

　　“不是说了不会道歉的吗。”

　　我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摸着那个女孩的发梢，虽然我知道，我的话已经不可能传达给两年前的她了。

　　正如她所说，梨亚琉所做的一切，在我的Real中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痕。

　　但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对于比谁都更加爱着她自己，赌上自己的生命去追逐梦想的她，我又能责备些什么呢。

　　“你这家伙，到最后都是个超麻烦的女人啊。”

　　“再见了，我也曾经喜欢过的Real。”

　　我知道，这段记录已经播放到最后了。

　　“再见了，洋，祝愿你的Real能够永远幸福地持续下去。”

　　“再见了，梨亚琉，希望你的Real能够心满意足地结束。”

　　跨越两年的时光。

　　现实已经终结之人，与即将踏上现实之人，交换了彼此的祝福。

　　在最后的最后，我仿佛看见梨亚琉站在灿烂的阳光中，回首露出了那高傲的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