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拥的树
偶然读到张晓凤的《行道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两棵相拥的树婆娑的身影。
那两棵树,大概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了。
还是我住在“东进”的时候,东进东进,也的确就是城东街道的“东尽”。自此向西、向南,是无尽的繁华,而向东、向北则显得寒酸和荒凉。因此,东进小区就处在城市与郊区的夹缝之中,在其中的生活却也自在而舒适。
小区的西门是一栈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门,常年敞开着,似乎从未有任何人尝试移动那僵硬的门栓,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出了西门,三条狭窄幽长的水泥小路横平竖直地排布在大地上,各自延伸。而道旁,便是广阔的田野和偶现的矮小房屋。
踏上向西的那条道,不用走几十米路,就是两棵树相拥的地方。两棵并不算粗壮的树,却各自扭着腰,一个向左倾,一个向右倾,繁盛的枝条在空中相接,丛杂地缠绕着,仿佛连成了一体。
这就是那两棵相拥的树,他们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只是不起眼的一道小小的风景,而对于我却有独特的意义。
他们就矗立在那条狭窄而破碎的水泥路上,看着我从懵懂一步步走向成熟,最后又目送着我离开。
很小的时候——那时的记忆于我已经成为模糊的碎片和剪影。小区的周边几乎都是我的游乐园,到处和邻居伙伴捉迷藏、做游戏,对小区的边角旮旯甚至比现在的我还要熟悉。而厌倦的时候,那条小路则是我的不二之选。
那时候的我,或许是缺少某些独特的观察的目力,倒是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两棵造型独特的树,只是每次和爷爷奶奶到后面的田间消磨时光时,都要从他们的怀抱下穿过。
后来上了小学,一二年级的学校正对小区东门,是一所到处布满爬山虎的老校舍,名为“师专附小分校”设施很旧很老,却充满书香的积淀。后来据说不知哪栋楼上裂了一条缝,于是乎举校搬迁,搬入了小区内的“师专附小总部”,因为教室数量有限,每个班的人数也变得格外地多了起来。总部反而没有分部大,只有三幢连在一起的教学楼,相当宽敞和开阔,我在那里又度过的两年的时光。
在此期间,我只有周六日或寒暑假才有功夫到小区西门后转转。大概是在四年级的时候吧,突然发现大片的田野被临时的砖墙硬生生断开,变成了可怜的一小块,但那条水泥小路还算是保留了开头和结尾的一段。
新的学校又要落成了——一所名为“智堡”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
那段时间,我和祖父还是会经常去小区后,不过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欣赏田园风光,而是时刻关注着新学校的建设。那所巨大的学校像一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森林拔地而起,我失去了大片的田野,也失去了每年的夏夜里,渐明渐隐,像海浪一样的蛙鸣。
最后两年的小学生活过得很充实。
新校落成,每日早晨那条泥泞的小路都要经受数千辆电动车的碾压,拥挤不堪,遭人唾弃。
“要是能把这条小路扩建就好了。”
当时那是所有人的想法,自然也包括我。
父亲为了让我有更好的发展,想尽办法把我送到了市区的重点初中。于是,无忧无虑这个词与我脱钩了,在高手云集的学校里,我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渺小。
那条水泥小路我便也很少再光顾了。
初中两年过得很快,一晃而过。初三,体育中考。每天晚上,“智堡”前的那条大道永远寂静而空旷,繁华的城市与它无关。
我便几乎每晚都到那边去练习1000米长跑。也就是在那段日子,我开始注意到了那两棵树。
开始的时候,我的耐力很差。每次都跑得气喘吁吁,累到虚脱。
或许是因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吧,那段几近痛苦的训练漫长到到让我几乎回忆不起任何过程。
也只有那一刻,我记得最清楚。
夜色下,雪白的路灯灯光打在那两棵相拥的树上。训练刚刚完成的我远远地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就像两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站在那里,等待着我再一次穿过他们。
霎时,一切儿时的回忆都涌上心头。
原来,我们已经彼此陪伴了这么久。
或许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感动,但这两棵树于我,便是从童年向少年蜕变的见证者。
体育中考结束了,我独自穿过它们,像往常一样,却不曾料到这竟是永别。
我知道那条小路注定要被翻修,行道树的命运不言而喻。但小学两年、初中三年,整座城市似乎遗忘了还有这么一条小道,狭长而泥泞,给人带来多少“不便”。
带着这么一种侥幸的心理,我反而不愿意它被翻修了,我一度希望那两棵树一直留着,我还能偶尔去看看它们,便能回忆起许多。
然而,翻修来得太突然了。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小区后面的那条小道果真被翻修、扩建。那两棵树自然被清除,在城市建设中,行道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的。
假如树有灵,此刻我要表达的只有感激。我无法歉疚,因为它们的命运我无法控制,但我会遗憾,并且铭记它们,感谢它们的一路陪伴与见证。
在那条曾经泥泞的小路上。
后记:
作为一个住在城市和农村交界处的孩子,我曾亲眼、并将继续见证大片的农田化为城市的钢铁森林。也许住在一个三线小城里,我比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感受到的城市扩张更多更猛烈。这给人带来新鲜刺激的感觉,同时却也带来害怕记忆消逝的不安。
当家园费失,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刘亮程《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或许我能做的,也只有面对并接受它吧。
毕竟,来路方长,未来对于尚年轻的我来说更值得期待。
只是在向前跑时,千万别忘了根源。
我永远愿意骄傲地说,我来自那条泥泞的小路,来自那个“城市与农村交界处”的小区。
米糊 于西湖翠苑
2020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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