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冰河

最后一名巴提斯在朦胧的睡梦中醒来。

从床上向着天空望去，看到的是一片深沉的星空，当然，这不是实景，而是在圆顶式的舱室中放映出来的全息映像，这是从地月拉格朗日点的科研用殖民卫星姚望地球的景象。苍白色的母星占据着画面的中央，背对阳光的一面几乎看不到一点灯光，仿佛是一具漂浮的尸骸。

巴提斯的手在无意识中，像是要拥抱地球一样伸向那颗星球，当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衰老而萎缩的手背，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就和母星一样，已经逐渐走到了死亡的边缘，只是在滴答作响的维生装置和看护机器人的帮助下强行停留在这个世上。

从白雪一号完成了载人航天的时代开始的数百年，人类曾经做出着正确的选择。

两个国际集团的争霸并没有以一方的瓦解或是一场毁灭性的核战争结束，而是随着伟大的太空竞赛将人类的生存空间扩展到宇宙而迎来和解。由热核火箭推动的飞船往返于地球与宇宙，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在地球圈乃至火星和木星之间建造出了庞大的殖民卫星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成为了历史，人类终于得以作为一个整体直面群星。

以这个势头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人类总有一天连银河都能征服吧，人们歌颂着和平与科学，满怀着信心开始了新的跨星系殖民的研究。

然而，一道坚固的壁垒却堵住了人类的去路。

这道壁垒，是一个小学生都能理解的简单的公式——将一个物体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需要花费的时间，与两者的距离成正比。

地球到木星的九亿公里路程，以如今的热核飞船就需要花费半年的时间，而这点距离在星际尺度上压根不值一提——离人类最近的比邻星系，即使以光速也要走上四年。

在宇宙世纪中叶的两百年时间里，人类投入了巨量的资源进行超光速航行的研究，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连光速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摸到。超光速航行的研究是完全超前的理论工作，几乎没法对其他工业带来帮助。在经历了两百年的失望，耗费了足以让人民怨声载道的资源，超光速航行终于彻底走进了死胡同，跨星系殖民被认为是人类最恶劣的战略误判。

地球政府随即宣布，地球是人类唯一的家园，以强化地球政府的权威。宇宙居民本就长期面对空气、水与食品的匮乏，只不过是凭借着开发宇宙的热情暂时地忍受着，这一行为无疑加深了双方的隔阂。终于，以某个殖民卫星群的独立运动为开端，笼罩地球圈超过一百年的战争年代开始了。

星际战争的破坏性远远超过了过去的世界大战，地球在核武器和巨大质量兵器的蹂躏下悲鸣，数不清的殖民卫星变成了宇宙的尘埃。

讽刺的是，即使总人口已经跌到了不足百分之十，压根不足以组织像样的军队，人类也没有停下战斗。在军事压力下飞速发展的人工智能取代了士兵，如同亡灵的军团一样在宇宙中彼此厮杀。

人类为何会突然疯狂到这个地步呢？巴提斯思考着，答案恐怕是“绝望”吧。

以月球和木星的资源，足以支撑宇宙世纪数千年，但是，在那之后呢？太阳系的资源总有一天是会消耗干净。跨星系殖民的失败如同一桶冷水浇在了人类的头上，它宣告人类的发展就此到头了，预言中的“智慧生命的冰河期”总有一天会降临到人类头上。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精打细算使用手中的资源，让冰河期来得更晚一点，又或者——从其他人的手中夺走他们的资源。

——我们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跨星系殖民真的不可行吗，巴提斯并不这么认为。他相信超光速航行的秘密一定是存在的，只是人类暂时还没有抓住机会，科学的发展，本来就带着一部分的偶然。只要给予更多的时间，人类一定可以翻越这个壁垒，但是……人类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等待的种族。

他摩挲着电脑触屏上的家族标志，从第一个仰望星空的农奴开始，巴提斯家族一直致力于让人类跨越“智慧生命的冰河期”。但如今，曾经为了星际开发而存在的庞大企业已经分崩离析，仅剩的一点产业则被用来生产机器人。如今的人类，无论是打仗还是生产都依赖于这些机器人，无论如何，巴提斯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曾经坐拥几百亿人口的地球圈，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几亿人？还是几千万人？这些人大多都松散地居住在城市废墟或者狭小的空间站里，他们心灰意冷，被机器人供养着维持生计。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或许还能生存很长的时间，但已经不再具备作为智慧生命的意志和品质了。

突然，巴提斯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在这除了床只看得到星星，无法判别墙壁与地板的空间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一言不发地漂浮着他的身边。

“星灵，是您吗？”巴提斯抬起了满是皱纹的眼皮，小声地问道。

白色的影子朝他靠近了一些，由纯白色荧光组成的全息投影中，露出了一副纤细的少女轮廓。少女身穿着白裙，赤裸的双足脚踏着星空慢慢走来，在那张如同是用星光塑造而成的美丽脸容上，红色的瞳孔以无机质的目光注视着巴提斯。

“星灵，我们人类作为观赏动物是失败的。”

在巴提斯家族那如同神话故事一般的秘史里，总是有着这一位神秘的少女的存在。她时而是过路的女巫，时而是记者和旅行家，时而是宇宙中的一个幽灵信息。她从来不向人类透露她的智慧，但光是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巴提斯们揣测出关于星空的部分秘密。

“摧毁文明的冰河期有很多种，这只是其中之一。”

星灵缓缓开口。

“你们的努力，我一直看在眼里。”

“那么，星灵，您最终跨越您的冰河期了吗？”

“……”

星灵没有回答，于是，巴提斯的肩膀软了下来，闭上眼睛发出了解脱般的呢喃。

“看来，这就是答案了。星灵啊，我为您感到悲伤。”

“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与您一同前行了。”

“您看到了一切，也知晓一切，所有的灵魂，都能在您的身边找到安息之地吧。”

说出最后的低语，巴提斯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了，维生装置的灯光停止了闪烁，映照出星空的穹顶与墙壁渐渐回归黑暗。星灵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巴提斯肃穆的脸容上，在深深的寂静中，老人的体温消散在冰冷的空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