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右的朋友

（一）

　　小右依稀记得这个声音。不，他现在只记得这个声音，就连小右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声音告诉他的。

　　此刻，他是梦中人，尘世间的记忆都在梦的雾气中沉睡，恍如隔世。

　　他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被声音的主人盖在身后，散射的斜晖映射出这个人的面孔。那是一张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面孔，称不上普通，但也说不上英俊，可是那股子少年朝气的精气神，让这个人的背景变得似乎在闪闪发光。

　　少年伸出右手，那只右手的魔力让小右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它。两名少年都站在这片被风吹拂着的大地，目目相觑。明明都一样站在阳光下，一方看起来天生就应当光彩夺目，一方则却像是躲在谁也看不见的灰泥中。

　　小右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始说话，在社交这块土地中，他向来都不是先发起话题的那个人。“好了，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少年微微一笑，左手叉腰，右手指向太阳的方向——

　　“走吧，我们去拯救世界吧！”

　　“好……啊？”

（二）

　　梦境的彼方，是个遥远而模糊的境界。在这个地方，常理会渐渐朦胧，成为梦中人注意不到的小问题。就像这个少年要带着无用的他去拯救世界一样，他不会怀疑，他会跟着勇者去拯救世界。

　　在跟着少年的过程中，小右突然想起了少年的名字。少年名叫晨星，“正如其名，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时的清晨，他便会出现在东方，指引着地平线下的光辉，撒在黑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少年不自觉的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

　　“不是的哦，这是某人无意之间给我取的名字，”晨星听见了少年声若蚊蝇的喃语，“可能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帅，总比小白什么的要帅吧。”

　　晨星从被斩的稀碎的、足足有两层楼高的食人花尸体上跳下，将锋利的宝剑收入到自己手上那颗平淡无奇的戒指中。

 小右被晨星突如其来的接话吓到了，一时目瞪舌僵，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被吓到？为什么会不敢说话？这是一个来自尘世那端的谜语。

　　我就是这样无用的人，小右的血液中流过这样一句话。

　　连挺起胸口说话都不敢的，无用的人。

　　 而能够想出这样的话的小右，此时没有任何的愧疚，只有些许的懊恼。

（三）

　　让小右没有想到的是，晨星会让他接过自己的宝剑。

　　并不是让小右保管它，而是真正的想让他去杀死魔物。

　　“为什么？”小右有些不解的问道。他接过宝剑的双臂在颤抖着，他原本直立的双腿此时只觉得柔软而沉重。

　　 小右从跟着晨星的那一刻开始就觉得，自己应当是那个站在一旁喊加油的配角，做什么都搞不定，经常惹麻烦让晨星去解决的捧角——甚至像是漫画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的，让主角因此成长的，那样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勇者手上的宝剑拥有什么样的意义？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够接过他手中的剑刃？

　　“什么为什么？我总不可能让你永远躲在我的背后吧？”晨星笑着说道。然而问出问题的小右并没有听的很清楚。他感觉自己就沉在水中，只看到晨星那个代表着希望的笑容在浮动，可他的声音像投入大海中的黄金一般让小右的心头一紧。

　　又是那种感觉……可是身处梦的这一端的小右并不知道这个“又”来自哪里。

　　这是被重视的感觉，小右能从这种感觉中感受到自己应该有的兴奋。

　　可是小右很害怕。

　　 我就是那样无用的人，为什么要在我这种人身上抱有期望？

　　今天的小右，刚刚拔出宝剑便被那只巨大的工蚁摁倒在地，最后被及时出手的晨星给救下来了。

　　（四）

　　 遥远的旅程，总有迈入终章之时。

　　 小右似乎已经看到了终章的大门。他见证了勇者击退了来袭的哥布林，看到了他将巨大的食人花踩在脚下……甚至那头背脊高如山峰的恶龙，晨星也让它陨落于残阳之下。

　　而小右这个时候才发现，晨星的光芒已经让小右自己的身影变得愈见渺小。

　　 夜晚，在成功讨伐过为害一方的蚁王后，晨星与小右，一同被欢庆的村民们围绕着。他们坐在篝火边，熊熊的火焰刺穿了夜空，让漫天的星光不再平静。

　　“小右，我们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前方就是我们的终点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小右愣住了，篝火晚会吵闹的喧鸣声在他的耳中逐渐退去，只剩下晨星的这一句话在耳蜗中不断回响。

　　“晨星，我记得你最初说过，‘还记得我吗’，对吧。”小右的声音不像是在发问，却像是仅存微光的暗星苍老的叹息，“你说过，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伙伴——你真的需要我这样的朋友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是个无能的存在，害怕现在，害怕未来。真心想要说的话不敢说出来，你递到我手上的剑也不敢对着那样弱小的魔物拔出。我们同样站在阳光之下，你是那太阳，我只是树荫下的小石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小白作者强行拼接的主配角——如果现实真的让我们相遇，我们，真的会成为朋友吗？”

　　听到“现实”这两个字，晨星沉默了。既然整个剧本都是虚假的，那么又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真好啊，希望我永远不会醒来。”小右露出一点有些悲惨的微笑，“我明白你让我接过宝剑的意义，可是我只想当个谁也看不见的旁观者——你失望了吗？”

　　晨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不会肯定这句话，亦或者说，他不会让小右听到肯定的回答。

　　“至少现在，在你离开之前，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晨星感觉到自己有些狡猾了，狡猾的避开了这样难堪的问题，“无论你会怎么做，我都永远不会背叛你。”

　　“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断绝关系了。”一个女声突然说道，“因为——你就要离开了，小右。”

　　（五）

　　 现在的剧本，不是勇者对抗想要毁灭世界的魔王。小右知道的，因为原本的剧本，就是他写的。

　　在他原本的剧本中，晨星是主角，他是主角的小跟班，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他设定的女主角。而在梦境中，故事走向了他从未设想过的路线。

　　“星雅，停手吧。”晨星站起来挡在小右的前面，“你明知道他是我们的同伴。”

　　“他不是，说起来有点可笑，他这样的人，竟然是我们的造物主。”星雅冷冷地哼道。

　　 面对星雅的轻蔑，小右的面色有些发红。他不会否认星雅的话，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什么也做不好的人。在神话里，创造万物的神明就应当是全知全能的存在——怎么会是他这样的人呢？

　　那些村民早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画面中只剩下篝火前对立的三人。

　　“晨星，你害怕我们的世界会崩塌吗？”

　　“怕，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晨星坚定地说道，“星雅，仅仅是为了那一点毁灭的可能，你就想要杀掉他吗？”

　　这是小右幻想的世界，无论对于小右而言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小右都是实际上的世界造物主。而之前支撑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石，来自于小右幻想的力量。

　　 可是，小右突然好像已经不再愿意去幻想了——出自他之手，创造的最主要的两个角色晨星与星雅已经感受到了，小右似乎因为什么原因，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幻想。

　　对于这个情况，再加上小右意外在梦境中来到他幻想的世界里，晨星与星雅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晨星依旧想保护他，而星雅想要在这里彻底扼杀小右的意识，避免小右停止幻想的举动促使被小右拒绝的世界崩溃。

　　“小右，你快离开这里，我拦住星雅……”晨星正想让小右快点逃走，可下一秒他却看到小右已经站到了星雅的面前。

　　“晨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吗？”小右转过头来，瘦削的脸庞倒映着微弱的火光。

　　而星雅的匕首，已经扎进了小右的胸口。

　　（六）

　　“佐佑，你叫佐佑对吧？”一个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看着正在书桌上涂涂画画的瘦弱男孩，“你在画什么啊？”

　　“呃，火柴人漫画。”

　　“是吗？好像还蛮有意思的样子，能让我看看吗？”“好啊！”

　　名叫佐佑的男孩似乎很开心，这是他在上小学之后第一次得到父母老师以外同龄人的认可。

　　画面一转，很多在学校午休的小学生们都一个个趴在桌子上睡觉，只有佐佑还在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着。还有人想要看我的漫画，我得要快点画完，下午给他看！佐佑天真的这样想着。

　　 等到下午，佐佑再次找到那个男孩时，男孩正在和其他的男生一起玩耍。

　　“等会，等会再看嘛。”男孩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佐佑点点头，又折返回了教室。

 又等到放学的时候，佐佑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准备回家。

　　“喂喂，那个佐佑，为什么拿着一个本子来找你啊？”“啊，他在画一个火柴人漫画，名字叫什么……《晨星传》，笑死了，那样的无聊的东西他怎么好意思拿过来给我看啊！”

　　 “走了走了，知音漫客今天就到了，快点去看啊！”

　　 怀中抱着本子的佐佑，站在教室里，没有说一句话。他害怕走出去，即便男孩已经走的很远了，他也不敢出去。他此时只觉得，只有教室里，是最安全的。

　　他又一次找到了那个男孩。“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抱着那个本子过来了？”男孩看起来很是不耐烦。“你说过的，我的漫画，很有意思。能不能，再看看，我后面又画了很多东西……”

　　佐佑不记得那个男孩做了什么，只记得他那本被撕裂的本子被扔的满地都是。

　　然后，脑中出现了一个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没关系，不要沮丧——我在你的身边。”

　　 场景不断的在变化。

　　“抱歉，我要提前回家了，我不想跟你走在一起。”

　　“那个佐佑，好恶心啊！”“别过去了，他开不起玩笑，一动他他就想告老师，真烦人……”

　　“他怎么老是哭？一个男孩子，至于吗？”

　　“你别跟过来……听到没有，我叫你别过来！”

　　“听说他喜欢那个xxx，还给她送巧克力，最后xxx把他的巧克力给丢垃圾桶了!”“挺正常啊，谁会喜欢他啊。”

　　“……”

　　我是个废物。佐佑最后确定了这样一件事情。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晨星依旧会在他的身边。他相信他的身边就有着这样一个伙伴，他的名字叫做晨星，按照他的设想，这个晨星，“正如其名，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时的清晨，他便会出现在东方，指引着地平线下的光辉，撒在黑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和我完全不是一样的人，对吧。”

 回到梦中，胸口流淌着鲜血的小右微笑着说道，“我是一个烂人，自以为是，明明是个讨厌的人，明明不会看场合，不知道怎么说话；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只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

　　“快别说了，我先帮你包扎伤口！”晨星一脸焦急的拉开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在小右的胸口上。晨星刚刚及时赶到小右身旁，拖着小右赶忙离开星雅的身边。

　　“晨星，为什么要把我带走？”小右的笑容消失了。

　　晨星也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沉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支撑我活着的，是你。没有你，我早已经离开了。而现在，我是时候要离开了。”

　　啪——晨星的宽大的巴掌，落在了小右的脸上。

　　“小右，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出现在你的面前。”晨星站起身来，俯视着一脸震惊的小右，“你可以更加自信一点。”

　　（七）

　　 满身都是伤口的晨星，半跪在地面上。

星雅最后还是找到了这里。

　　“晨星，让开吧。”星雅沉声说道，“连他自己都放弃了，你为什么还要挡在我的面前？”

　　晨星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出现在小右身边的时候，小右为他说的那段话。是的，他是晨星，要引领着太阳照耀这片黑暗的大地。而他，没有做到这一点。

　　小右错把他的光辉当作是太阳，可晨星明白，小右才应该是那个太阳。

　　小右此刻靠在树上，像是死了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了很多很多，关于他自己，关于晨星，关于那些他曾经喜欢过的人，关于那些他现在仍在讨厌的人。

　　这是他做过最长的一次梦，也是他做过最清晰的一次梦。越过那个男孩，越过那些嘲讽他的人，最后，越过了那个卑微的自己……

　　他看到了那些所有被他忽略过的人，和那些从未有过的光景。

　　 星雅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手臂一挥，锐利的匕首便刺向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晨星和小右。

　　 这两个笨蛋，一个废柴，一个脑残，都一起去死吧。

　　滴答——滴答——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并不是匕首刺进了晨星的胸膛，而是，小右抓住了匕首。

　　“什么——你怎么会——”

　　“既然是做梦，连梦都要做得如此拘束，那就太没意思了。”小右把匕首丢回给星雅，站在了晨星的面前。

　　晨星抬起头来，那个一向表现的正义阳光的少年，突然傻傻的笑了。

　　他举起身边的宝剑，递给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已经不再瘦削的背影。

　　（八）

　　“那个……小佑他真的能醒过来吗？”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的女孩焦急的问道。

　　这里是医院的病房，干净的病床前坐着的，是一位丰神俊逸、相貌堂堂的佳公子。他的手中，正在翻看着一本缠满了胶带纸的笔记本。

　　他看了看病床上静静躺着的瘦削少年，再看了看眼前这个着急的不得了的少女。

　　“唉，为什么这么废柴的少年，依旧会有人喜欢呢。”公子皱了皱眉，那张煞是好看的脸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谁……谁喜欢了！还有，不要这么说小佑。”女孩红着脸，有些气恼的说道。

　　“比起这个，这个火柴人漫画还真是无聊啊……傻傻的标题，无聊的剧情，还套用了很多其他作品的设定，简直就是一个缝合怪——更别说人物画的都是火柴人了。”

　　“不过——”公子关上笔记本，悄悄的把这本笔记本放在病床上，“这也是一个纯洁的少年，最初的勇气。

　　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再次拿出第一次把它递给别人看的勇气吧。”

　　病床少年的眼皮轻微跳动，隐隐约约能看清他咧开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