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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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一个沿海城市。

   海是绿色的,像祖母绿那样的绿,海水随着一波一波的海浪泳到沙滩上。沙滩是黄色的,崎岖不平的,沙粒是粗糙且坚硬的了,并不像儿童读物那般柔和而细腻。沙滩是危险的,下面总是藏着塑料袋,甚至是玻璃,每次一到沙滩,都要小心翼翼,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尖锐的利器给割破了。

   而儿童读物中,总是把沙滩写成这样:椰风海韵,湛蓝的天,蔚蓝的海——其实根本不存在。不会有人躺在沙滩上怡然自得地晒日光浴,也不会有人在沙滩上奔跑,因为脚会陷下去,接着就是沙滩下藏着利器的危险。不会有人在海浪里面愉快而欢腾,因为和外面的空气比起来,海水是冰冷的,一般下到海水的人,都会打一阵寒颤,大部分也就碰了碰,然后马上回到沙滩上。

   可是每次来到海边,我都会带着一种兴奋的情绪。因为不是每天都会碰到大海,和大海接触的日子,几个月也没有那一次。我穿着游泳衣的日子,几个月里面也没有一次。

   一下大巴车,我便飞奔到沙滩上去,看着本来就知道和儿童读物大相径庭的大海,却仍然抱着十一分的期望。一到了沙滩,我便踮起脚尖,像猫一样,一步一步地排查着沙滩之中的地雷,最后来到了大海和沙滩的连结处。

   沙滩果真平坦且细腻了起来,沙滩底下也没有埋伏的利器了,果真和儿童读物描绘的那一般,却延伸着不到五米。五米以下,便是大海的区域,永久地被海水给浸泡着。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海水慢慢的没过我的脚,接着是脚踝,然后到了膝盖,最后来到胸部。我不是一个会游泳的人,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就在这时,一阵失重感从脚下掀起来,然后感觉胸部有一股力量扑了过来,身体便被这股力量冲得后仰,我还没来得及挣扎,全身已经到了海水之下。

   涨潮了。

   我第一次喝到海水,在此之前,爸妈一直警告我不能喝,但是我还是喝到了。那是一种极其腥苦的味道,很咸,但不完全是食盐的味道,有一种灰尘掉进去的酸涩感,接着就是舌头发麻。在本能的趋势下,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胸腔涌到喉咙处,然后本来要进入食管的海水就从喉咙处挤了回去,我一反应张嘴,直接把所有的海水都吐出来。

   完全窒息了,海水在我的嘴里,我根本张不开嘴。可海水被吐出来之后,我却一直干张着嘴,好像喉咙还没有解锁似的,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我已经被海水冲到岸上。

   “DNA断裂,幼态细胞比例增多,全身多发性腐烂。”

   “无法增殖的正常细胞,水肿的组织,液化的肌肉,癌变的身体,清醒的意识。”

   我看到的只不过是用铅做成的棺材,四方形的,被锁上得严严实实。但我知道棺材之下的那个人,是一块深红色的肉泥,腐烂着被压榨着变得细长的四肢,手指早已认不出形状,上面的肉比下面的肉短一些又圆一些,所以上面的是头,下面的是躯干。本身的皮肤还是黄色的,但千万不能碰,就算不说核辐射,只要一碰,皮肤脆弱得马上垮塌,接着里面的血就会喷涌而出。这块肉泥并不是静态的,因为一直都在渗血,血从皮肤脆得像一层膜一样的凹陷中缓慢地流出来,红色中带着深黑色,染污了纯白的床单。

   如同一条被黑龙驾驭的躯体,被黑龙触碰到的每一寸皮肤,都会被深红给浸润,深红一直在全身好奇地爬动着,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又会分出几个方向,继续探索,直到全身都成为一个深红的复制体。

   染色体的解旋,破碎,就像黑龙伸出的四个利爪,挖掉了人的全身五官、内脏,不需要了,也不会再回来了。黑龙的爪子伸向那个人的喉管,接着轻轻一拔,那个人好像说出什么,却只是感觉到脖颈部的深红还在安抚着自己。

   黑龙却眷顾着那个人的大脑,非要等那个人来到无声又黑暗的维度之中,隔绝着做一个坠落的沉思者,最后在失去痛觉之下,轻松而理所当然的,给脑子按下了关机键。这个人最后的存在,是呼吸机最后刺耳的警告声。

   我和我的同事们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大坑,接着让起重机把铅棺放下去,然后再用沙子埋好。旁边是大海,还是浑浊的绿色,海浪一阵一阵拍着,咸腥的风随着海浪的方向,被海浪带到了沙滩上。

   “110号。”我们报了死者的编号,接着朝着沙坑里面深鞠一躬,便离开了沙滩,回到了医院里面。

   然后做了核防护的清洁处理,脱掉了好十几公斤的防护服,只有最里面的一层是私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自己的身体上。连私服都脱得干干净净,然后到一间密室里面,用酸性溶液淋浴全身,最后走出密封的房间,换上统一发的内衣和私服,再进行核辐射量的检测。

   “合格。”

   我走了出来,再穿上防护服回到病房。这是我看护了将近四个月的患者,而这不是我唯一的患者,还有很多人还等着我,我们的休假,大概是按照人头来算的,好像死了几个人,就给我们抚慰一下,休个十天的假。其实我们也不想那样,但是敢接触核医学,然后又真正的去处理真正核辐射患者的人头实在是太少了。

   每次我们医院去招新人,一旦有少之又少的新人简历投档写了核医学,本来在位置上昏昏欲睡的我就会突然眼前一亮,“是核医学的吗?”

   “对,打算搞pet/ct的。”

   然后属于我的希望又归零了,反正我入职以来,我们科室只增了一位新人,那位新人还是在我入职的第二年来的,之后就无人问津了。可这几年,被核污染的患者数量几乎是指数型增长,现在的情况就是,一整层楼都是我们的病房,但就我们十几个人在轮流看守。

   再死一个人,我就可以放假了。

   “前辈,山口前辈!”后面急匆匆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去,是我那个后辈江户川五代。

   “五代?”我说,“怎么了?”

   “快看看我那个病房,有一个病人好像……他本来是内照射放射病,现在免疫系统已经崩溃了,巨噬细胞量测出来是零。”

   “那是要我过去看看吗?”我和五代朝着他的病房走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五代说道,“这真的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病房的走道充满着消毒水的味道,刚开始觉得刺鼻,闻久了就想打开窗去呼吸新鲜空气,但是在这层楼这么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戴上几层口罩的我们早就对这样的气味当成正常的氧气一样呼吸了。走道好似密闭的盒子,就好像,那层铅棺的内部——隔绝着,一个无人之境,而我正从铅棺的一侧,走向另一侧。

   外面的人,怎么可能敢知道铅棺里面都是什么。

   病房的门一直都是紧闭的,只有专门的医生才能开锁。每间病房里面只有一张床,床的两侧竖起了铅板,来隔绝病人与外界环境,防止整间病房都被放射性物质给污染。当然这么说,这层楼的放射性物质都是超标的,所以我们医院的电梯里面并不到达这一层楼。

   铅板里面,又是被黑龙驾驭的小人。他的嘴角还在无节律地抽搐着,鲜血从他的牙缝里面流了出来,源源不断地,走过他的脸颊,滴到床板上。他的角膜还有反射,因为他的眼珠一直都在左右移动着,他在看我们。

   “输巨噬细胞了吗?”我问道。

   “已经输过了,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五代叹了口气,“巨噬细胞输进去,但全部死掉了,体内也无法生成新的巨噬细胞。”

   “再输一遍试试看。”我说道,“快,巨噬细胞血和巨噬细胞生成因子都要输。”

   几个同事也跑了过来,带着一包蛋白,用水稀释后,就挂上了针。一位穿着最厚也是在最危险区域下防护服的同事,用湿抹布擦了擦患者三角肌处的鲜血,露出了一块还属于正常人的皮肤,然后这位同事就离开了现场。

   “开始注射。”另一位同事把针打在患者的三角肌上,接着一推针孔,液体便注入到了患者的身上。不过推针孔的过程,是煎熬且费力的,所以我隔着防护服,可以看到另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同事,屏住了呼吸,整整四十秒。

    四十秒后,才缓了一口气:“五代君,你负责留观病人的情况,如果有不良反应,马上上报。”

   说完,其他的同事也走了,也包括我,我也有其他的病人。

   我关上病房的门,继续走在狭窄的过道上。铅棺的人,觉得铅棺外是安静的,但铅棺之外的人,却觉得铅棺里面也是安静的。但是铅棺里面的人,自然知道铅棺里面是什么样的。

   刚刚进入铅棺的,会因为剧痛发出撕裂般的惨叫声;进入铅棺一段时间的,会因为细胞水解而丧失一部分的身体机能,声音慢慢地微弱下来,因为没有力气了;在铅棺最后的时间里,又变得像死海一般寂静,因为声带已经腐烂了。而我,山口智惠,隔着几层口罩说着最平静的话,在一阵一阵的尖叫里面,却显得微弱。

   大海的声音,是浪花拍在岸上清脆的;铅的电磁波,和大海的声波,在电脑图像上面,是可以重叠的。所以,我们把铅棺埋在沙滩里面,也算是一种落叶归根了。

   我回到我的病房里面,又看到了被辐射的人,哪有什么黑龙,只不过是一些放射性物质,要说黑龙吞掉了人,实际上是我在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看着别人死。

   病房上挂着这个人的病例,然而这个人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迟早会变成一个数字。而下面写着,“住院日期,内照性消化管损伤,需要注射什么什么什么……”

   住院三个月了,也快了。

   我就一直看着那个病人,一句话也不想说,因为那个病人的嘴已经完全腐烂了,放射性物质从食管往上蔓延,因为机体受损引发的反胃症状,这个患者之前一直都在呕吐,这就加剧了放射性物质和上消化道的接触,最后在嘴里检测出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质。放射性物质释放出的伽马射线可以直接损伤DNA,最后让细胞直接坏死,失去了原本的结构,烂成一摊泥,像水一样的胞质直接流了出来。

   所以每次清理这些病人的时候,都能发现这些病人的皮肤全都是粘液感,但是又不能随便擦这些粘液,因为他们的上皮组织已经溃烂完了。擦了之后,很快血液就会渗出来,然后就成了那种四溢的黑红色。

   我唯一在病房里面说的一句话,是在病房铅门被打开的时候,对方说的一句:“是山口智惠吗?”

   “嗯。”这是我唯一说的一个字。

   “好了,换班了。”

   我换掉了所有的防护服,在密室里面淋浴了之后,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然后出了医院。来到医院大门口,一看外面,天空早已不知道黑了多久,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车尾灯竟然和病房里面的提示灯是一个颜色的鲜红。

   出了医院,我就不是医生了,我不应该想这么多。

   抬起手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我奋力奔跑着,来到了地铁口,地铁站此时响起了末班车的提示。万幸,我挤上了末班车。

   就算是末班车,却仍然是人头攒动的景象。一群人紧紧抓住了地铁的扶手,生怕被其他人给挤摔,而他们的另一只手,一般都会抓着笔记本电脑或者是一些纸质文件,还有的比较聪明,直接背着书包,这样就可以空出两只手。各种人的体味混杂在一起,这种接触着不同人尴尬的感觉,可比在病房中消毒水的味道难闻多了。

   我出了地铁口,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里面,在房间里拿了一碗泡面,这就是我的晚饭。吃完泡面,我检查了下自己的手机,调整一下闹钟,然后倒在榻榻米上。电话突然响了,我又拿起手机,拉开了接听键。

   “阿惠,”是母亲的声音,“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不过我现在很忙,我先挂了。”我挂掉了电话,躺了下去。

   我很累,全身动都动不起来,是那种乳酸堆积在肌肉里面的累。只不过区区乳酸,一个分子却感觉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身体上,沉重地疼痛。

   石头之上是一条缝隙,我奋力挣扎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眼睛伸到缝隙处,却看到了黑龙盘旋在石林之间。那只黑龙好像察觉到了躲在石头缝隙中的我,停下了盘旋的动作,身体弯曲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却在直直的对着我棕黑色的瞳孔,好像X射线打靶一样,下一秒就要把我击穿。

   “山口美惠……哦不,山口智惠。”黑龙开口了。

   我挣扎着,看到了盘旋的黑龙,下一步鲜红是不是会贯穿着整个石林,接着渗透、蔓延到我的身上,包围着我,吞噬着我。我好想发抖,可是我全身都好酸,被压制着,动弹不得,听天由命。

   “没事,不会这么早结束的。”黑龙说完,就一直悬浮在空中,既不离开,也没有打算冲向我。

   我打算说些什么,可是我一张口,我却感觉我的嘴里面灌满了海水,根本无法吐出任何一句话,任着金属味的咸腥麻痹我舌头上每个感受器。我想把海水吐出来,可是吐出海水之后的我,还是干张着嘴,我不知道有什么能说的,因为喉咙无论怎么想使劲,好像虚弱得动不了了。

   但眼球还在左右移动着,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电子闹钟上面的四个数字白色LED是亮的。我一看,原来现在是两点十二分。

   我的睡眠瘫痪症已经这么严重了吗?我一边想着,一边又闭上了眼睛。

   对,我是山口美惠的亲妹妹,山口智惠。四年前,我从东京大学毕业了之后,就以自己核医学博士的学位来到东京的一所医院就职,本来也是为了追随我姐的道路。

   姐妹之间是不能当前后辈的,在我入职的第一年里,我看到的姐姐只是一个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像机器猫一样掩藏在医护团队之中的一个人。除了身高,我无法认出那个人就是我姐姐,在狭窄的病房里面,我和她顶多是遇到了,然后打了招呼,根本来不及说话。

   我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姐姐在外面聊聊天也不错,但是她被安排到的当班时间和我几乎相反,就算盼望到所谓的死人假,她的病人和我也不一样,她能放假的日子,我放不了。

   直到一天,狭窄的走道上又推着一个病人,我刚想去看那个病人到底是谁,推着病人的同事,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继续把病床推到了一间不属于我的病房。那个时候只当了一年医生的我,好像还挺八卦。

   我在走道旁听着。

   “山口美惠,严重骨髓损伤伴急性骨髓性重度放射病,马上隔离。”

   山口美惠?我凑了上去,这么常见的名字,我一定是听错了。我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刚想凑上去,就被另一只机器猫一只手拦开了我,“山口智惠,请不要擅自离开岗位。”

   “我,我能进去看一下吗?”我怯生生地问道,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重度放射感染病人,一般的医生没有权限进去的。”

   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按部就班,直到十天之后,走道上拖出了一具铅棺。拖着铅棺的是一个穿的像机器猫一样的同事,看到我,问了一句,“你老家在哪里?”

   “福岛。”我说道。

   “嗯,尊重18号死者生前意愿,埋到家乡的沙滩。”那个同事说完,便把铅棺给拖走了。

   “我可以做陪同吗?”我说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不能。”同事把铅棺运出了病房,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候后面另一个同事拍了拍我的肩,“她是个很负责的医生,救治了一位接触了核电站旁边的工作人员。然后就…不幸感染了。没办法,救治这样的病人感染率几乎百分之百。”

   “那如果不救呢?”

   “那也需要专门的处理,也就是等死的过程中尽量环境无害化。”同事说完,就离我而去了,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回到病房,像只畜生一样继续工作的。

   第二天,主人就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里面,我们同事站成了一队,然后带来了一个略显青涩的男生,“这是我们放射科的新人,江户川五代。”

   五代朝着我们深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请多多关照。”我们也深鞠了一躬。

   主任把五代领导了我的面前,“这位是山口智惠,和你的年纪差别不大,以后就由她带着你来熟悉这里的环境。好了,散会。”

   我等着五代穿好防护服,推着一车白蛋白,走在狭窄的过道里面。这条过道我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前后三十间病房,每个病房里面只有一个人,所以病房里面只有一张床,床的左右缘是厚重的隔离铅板。

   “话说,”五代先开口,“我总感觉这里的人话好少啊。”

   “嗯,没时间说话。”

   “这里的人大概都在做什么呢?探视病人,还是……我很好奇这里的救治方法。”

   “等死。”

   “等死???”五代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我无法看到他完整的表情,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感受。

   “对,核废水排放之后我们医院死了十八个了,别的不知道。”

   “我根本不知道,难道没有救好的方法吗?”

   “新闻不会说罢了,谁都喝了海水,说不出来。”我转述了昨天同事跟我说的话,“只不过死前我们负责无害化处理而已了。”

   五代安静了下来。接着后面的病房传开了一阵警报声,他安静下来之后变得异常明显,异常刺耳。

   原来是我的闹钟响了,我又要坐上地铁,回到医院里面。穿好防护服,在狭窄的过道里面徘徊着,然后遇到了穿着防护服的五代。

   “你那个病人,怎么样了?”我极少数先开了口。

   五代摇了摇头,“不理想。”

   五天之后,我又看到了一个推着铅棺的同事,可是眼尖的我马上能认得出来,那个同事,就是江户川五代。

   铅棺上面黑色马克笔写着:“111 号。”我就知道五代负责的病人已经死了,但是我没有陪同的权限,因为那是他负责的病人,而不是我。

   我回到病房,静静地看着我的病人,今天他的眼睛已经溃烂了,几乎没有了眼白,红肿的眼眶,围着早已涣散的瞳孔,就像章鱼墨水被打翻一样的情景。他嘴角的血已经流干,凝固成了血块,也不会再流下去了,因为那里已经形成了血栓,人的恢复能力竟然如此强大,再过几天,他嘴角的肌肉就会完全坏死。

   已经到急性恶变期了。

   没有任何的药物可以再改变这个病人的生命体征,现在完全就是一个等死的状态,我变成了临终护理的天使。只不过,我不能让他死的这么快,因为快速的死亡很可能会污染环境,导致周围都被放射性物质给包围住。我盯着各个屏幕上面生命检测的数值,“十天,哪怕十天再死也行。”

   我好像看到了病房里盘旋的黑龙,把头靠在了病人的脸颊旁,深深地亲吻了一口,接着伸出翅膀,抱住那个病人,连鲜红都不愿意去打扰。因为这个病人,几乎再也无法流出多少血,鲜红本是眷顾着,现在也厌倦了这无谓也无法动弹的人。

   从始至终,病人无法跟我说任何一句话,我竟然感觉特别安慰。

   又过了一天,五代没有出现在医院里面,那就是休死人假了,而我还在继续工作着,死人假一共十天,可是我的病人如果十天才死的话,等我休假了,五代也就回到岗位上了。

   不过为什么我这么期待和五代一起放假呢?

   好想跑,感觉黑龙就要占据了我的视野。黑龙张开了翅膀,翅膀遮住了石头之上的天穹,最后天空也变成了放射性物质一样的黑,然后蓝色的射线从利爪之中缢裂开,闪向四处。黑红色的眼睛里,渗出多少人类的鲜血?

   物种起源上面说了,生命起源于海洋。原来鲜血里面习以为常的腥臊,便是海水那种苦咸到无可言述。所以我喝了海水,恶心到吐出来,其实是因为我在喝着别人的鲜血啊。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看着今天病人扩大的溃疡面,心里面却在暗算着,“你什么时候死?你快点死啊。”

   那个病人身体的衰弱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六天之后,这个病人由于放射性物质弥漫性散开,心肌细胞受到放射性物质的干扰,坏死了一大片,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直在看着心率监测的数值,数字从90掉到了39,一分钟后,突然回到了64,然后这个数字就一直都往下滑。

   显示屏上最后呈现的是三条直线,然后就发出“嘀——”的提示声,这个人的心跳彻底停止了。平时和我换班的那位医生也跑了过来,但无论是我,还是她,不会有人去抢救这一句已经干涸的尸体。我好像感觉到了背后一阵渗人的笑声,笑得如同一月北海道的坚冰,而且是黑龙笑的,笑得心满意足。

   “高鲸,113号。”我看了看挂着的病例牌,原来我这三个月根本没有记住病人的名字。

   随后,又有几个同事走了过来,把我和换班的同事接走,“检测放射性浓度。”

   我和换班的同事到了密室里,脱掉了防护服,走到了一间仪器之中。仪器的橙色激光照在我的身上,全身扫描着,最后响起了,“合格。”

   旁边的仪器也响起了:“合格。”

   我和那个同事脱掉了私服,最后来到了淋浴室。当我看着对方同我一般赤身裸体的时候,我竟然下意识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山田…美夜子?”我一开口,上面的水洒在了我的头上,可却冲走了我最后的理智,“姐…姐姐?”

   美夜子也在冲着澡,“你要放假了。”

   “嗯。”我说,“山田前辈,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全部的脸呢…感觉…好像…”

   “好像什么?”

   “跟我意想之中的不太一样。”我说,“我以为你是……”

   “美惠可是我的前辈哦,那个时候她还跟我说过,自己有一个还在东京大学上学的妹妹。”

   我继续冲着澡,沉默寡言的我,早已不擅长应付社交。我姐姐也是如此,所以我姐姐生前其实没有和我说过很多话。

   “你小时候经常和你姐姐泡温泉吗?”美夜子问道。

   “嗯,我的家乡以前有很多自然的温泉,所以我们也很喜欢泡温泉。”

   “要冲完澡了。”美夜子说道,随即一把抱住了我,“好好休息吧。”

   “你也是,要加油啊……”我好久都没有和一个人拥抱了,何况是一具赤裸的身体。好像我想到了二十年前泡温泉的场景,接着眼睛一酸,眼泪就从眼角流了出来,和淋浴间的酸性溶液混在一起,都酸酸的,我也感受不到。

   “别哭了,这里哭的话,很危险的。”美夜子摸了摸我的头,接着我和她就走出来,重新穿好防护服。

   然后我回到了病房,病房里面留着的是一具铅棺。我和美夜子把铅棺推了出来,路过狭长的通道,一直走到病房的镜头。等着我的,是这层楼的专门电梯,把铅棺推进去,电梯里,却全都是和铅棺一样的铅板。仿佛,是我出了铅棺。

   接着铅棺就被抬上了救护车,然而这辆救护车也是被铅板包裹着,为了保证全程安全的运输。我和美夜子,还有几个同事坐在另一辆救护车上,救护车要把棺材运到海边。

   “东京是不是要埋完了?”

   “可能吧,东京埋完的话应该会埋在横滨。”

   “那这辆车是去?”

   “还是东京。”

   坐在窗边的我看了看窗外,晚上的东京湾外高楼林立,灯火辉煌,海上的游船在黑色的水中,浮现着金碧辉煌的倒影。也许我的东京,也只有东京大学、我的医院、地铁和出租房,所以看到高耸的东京塔时,我竟然惊叹于它高耸入云。

   救护车还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前面是另一辆和我们医院标志不一样的救护车。

   “池袋的…吧。”我问道。

   “也是到海边埋人的。”美夜子回答道。

   “所以一共有多少人因为核辐射丧生了呢?”

   ”我们新宿比较多,别的地方我也不清楚。”美夜子举起手,摆出一个“四”的手势,“但是东京肯定有这个数字。”

   救护车开到了沙滩上,施工队的起重机恭候我们多时。我们走出救护车,排成一排,看着起重机把铅棺放到了挖好的沙坑里面。我们深鞠了一躬,做了最后的告别,佛祖是不会过来超度的,因为我们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接触这片高辐射污染区域。

   然后我们上了车,回到了医院。但是我晚上就可以走了,美夜子还要继续留下来工作。

   我换上日常的衣服,坐着地铁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中,打开门,拉开灯。二十平米的房子,铺上了木质的地板,墙面也被刷成了淡淡的米色,台灯也是暖黄的。

   靠近门的地方是一台木质方桌,而最深的地方是我的榻榻米,榻榻米之上有一扇木质的窗户。我烧开水,从房子角落的一侧拿出一桶泡面,热水壶烧开之后,我便把泡面冲好。

   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我要开动了。”

   我平时吃的食物,甚至都没有医院里面提供的餐食要健康。吃完泡面,我拿着垃圾袋下楼,便看到了在垃圾桶旁吠叫着黑色的野狗,在等着谁投喂的佳肴。

   回到出租屋,洗好澡,我就躺在了榻榻米上,关掉手机闹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我好像醒了,五点四十四分,靠着东边的窗户投出一股晨曦的暖意。

   我闭上眼睛,又睡着了,第二次睁开眼睛,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

   我打开手机,给父母报了个平安。美夜子现在应该在工作,手机也是关机的,要不然还是去找找五代?

   “是山口前辈吗?”五代接了电话。

    “你的假期过得怎么样?”我问道,“还有三天是吗?”

   “你放假了吗?”

   “嗯,今天是第一天。”

   “我在xx咖啡厅这里,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过来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的很方便的。”

   “当然了。”

   我挂掉了电话,坐着地铁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站点,然后来到了一家我从来没去过的广场,咖啡厅便在广场的门口处。我一进去,就看到了穿着Polo衫的五代。

   三年以来,我第二次见到完整的江户川五代,但五代还是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山口智惠。五代原来是个梳着大背头,浓眉大眼的男生,嘴巴微微笑着,古铜的肤色,他的身体出奇的强壮,在防护服下我一直都没有察觉。而我,只有在出租屋上面看到我自己,一个长直发的杏眼女人。

   “你要点咖啡吗?”五代问了我,“既然都来了,要不然就当我请客吧。”

   “不必,”我笑了笑,“我自己点就可以了。”

   “本来想跟谁说的,但我只知道这些可以跟你说了,很抱歉前辈可能真的,也许真的对你和对我来说都有影响。”五代低下了头,就像是刚刚入职时那样羞涩。

   “你说?”我喝了一口咖啡。

   “我,自从上次埋了那个病人,一直都走不出来。”五代吞了吞口水,“回到家,总觉得核辐射,就像是一片黑影,一直笼罩着我,我的影子,我无论到哪里,都会跟着我,走不出来,真的走不出来。”

   “可是你说出来了啊。”

   “黑影下是一片血红,我一睁开眼睛,好像只能看到那种深红色的,畸变的组织,闭上眼睛,又是组织的轮廓,漆黑的内核,又好似核辐射污染物一样,最后就是回响在耳边的警报声。”

   “这是幻觉啊……”我着急了,“要不然,你去请假看看吧,这真的特别严重的。”

   “只有三天了。”五代说道,“我不奢望什么,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好。”我说,离开了医院,我就不是医生的身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游民,“至少今天,我都可以。”

   “真的没有可以救治的可能吗?我们,一直在看着死亡,甚至要看着我们自己死亡吗?”

   “不知道……”我被问住了,“如果真的有的话,现在的学生应该比我们还清楚吧。”

   “如果只有治好别人才能治好我呢?”

   “所以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五代突然的尖叫,让我猝不及防,我只好小声地问道,“明明知道死路一条,为什么?”

   “那你呢?”

   “因为我姐姐在这里工作,我想找她,仅此而已。”

   “山口前辈……哦不,智惠,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

   “证据呢?”

   “任何一个学到核医学博士的人,会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等死吗?”五代看着我,“我根本就没想过,看着这么多人最后血肉模糊的离开。”

   “实在非常抱歉。”我叹了口气,“实在……实在是太抱歉了。”

   “现在不是和我说抱歉的时候啊!”五代说道,“为什么不是这个世界跟你道歉,跟我道歉,为什么无论如何你都要鞠躬?”

   “我和你不一样,五代。”我说,我突然有点想走,但我又想起来我要陪着他。

   咖啡厅上挂着的电视还在吱吱作响,上面好像在播着什么,“日本核污染,今年死亡人数高达100人,现在转播着……”

   看啊,看啊,看啊。

   黑龙你在播一些什么,难道一百个人就是你想要剥夺的吗,难道不是区区东京就四千人吗?当血红色的双眼,变成了千万看着新闻民众的眼睛,众目睽睽之下的耀武扬威,黑龙你这下真的满意了吗?鲜红,你为什么不缠绕在电视后面的人的喉管,让他们说出来的话,全都在吱吱作响。

   至少让他们也喝一口海水,感受一下咸腥的生命之血,然后再告诉我们一共多少人。

   铅棺之下,就算相机伸了进去,最后屏幕上也因为信号干扰,只剩下白色的横线在闪动着,就像一台有一台心率仪,横线在闪动的,好似活人的心脏,上下砰砰直跳。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铅棺之下到底都是什么。

   “美惠,你现在还是在出租屋吗?”五代问道,“我记得你好像是。”

   “嗯,现在还是。”

   “如果我现在发疯一般的去跟记者举报这件事呢?”

   “不会成功的,他们没喝过海水。”

   “我知道,但是会给我一大笔封口费。”

   “可是……”我知道五代执着于一件事,根本不会回头,“我不希望做这件事情的是你。”

   “我家在东京,没关系。”

   我回到出租屋,躺在榻榻米上,好想睡觉,但是根本睡不着。我闭上眼睛,果真看到了那黑色的轮廓,一点一点的在变大,犹如变异的细胞。在显微镜之下的白色视野里,黑色的细胞,一个一个地分裂着,从小小的圆球变成了一块块团状的物质,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等我能形容出来那是什么的时候,细胞团块早已变成了别的样子。

   接着好像是白色的幕布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可喉管和食管贯通全身处却是白色的。细胞就在这个人的喉咙里面分裂开来,渐渐的,黑色的团块一点一滴地堵住了那个人的喉管。完全堵住了喉管,可是细胞团块根本不会满足,它以更快的速度侵犯到了食管处,最后再沿着食管一直往下匍匐着。

   食管并没有被完全堵住,一阵鲜红从狭窄的通道里面涌了上来,冲过口腔,最后喷洒在幕布上。白色的幕布,星星点点的全是鲜红。而那个人的脸,已经被一片鲜红全部掩盖住了,从喉腔里面,好像挤出了咝咝的空气响声,但我已经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声音,还是幕布摇晃的声音。

   好腥的味道,像海水一样,只是带着更多的放射性金属。

   我捂住了心脏,好恶心,真的好恶心,快吐了。心脏在悸动着,无论我怎么抓着自己的胸口,都无法摸到自己的心。紧急之下,我拉开了台灯,让自己坐着,尽量保持着最舒服的位置。暖黄的灯光重新包围着我,我第一次这么害怕黑暗。

   我不敢闭上眼睛,黑暗之下,总是可以改变千万种形状。只要我打开灯,就不会有什么黑龙,在我的头顶上面盘旋,宣告着我进入铅棺的时间——铅棺也是黑色的。

   拿起手机,却不知道应该干什么,自己好累,好想吐,看到屏幕只会让我更加眩晕。可是我吐什么,我根本不敢吐。

   外面的风拍打着窗户,好似吹着幕布咝咝作响。

   我好害怕,五代,你能陪我睡觉吗?

   想到这里,我的手已经伸下去了。五代,我可耻,太可耻了,但是如果我不碰,也许我根本睡不着,用最快分泌多巴胺的方式来麻痹自己。我太清楚这一点了,我不开心,只是因为身体没有足够的多巴胺。

   在一阵一阵从下面传来电流一般的快感中,我竟然笑了出来,任由结实的质感后面,通道里湿黏黏的流出来,流出来的竟然不是坏死的细胞内液,只是分泌物而已,我太确定这一点了。一下子根本满足不了,我要让自己痉挛着,根本不会停的手,直到突然变得干涩,我才停了下来,整整一个小时啊。

   五代,我去了,去了好多次。然后我要睡觉了,我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爬了起来,打开手机,只有五代给我发了消息。这个时候我突然落寞了起来,也许昨晚自己只是太冲动了,自己也没有那么挂念。

   “我在东京电视台门口。”

   “好,现在过来。”我回复道。

   我坐着地铁来到了东京电视台前,看到了穿着西装的五代。

   “突然发现,这好像都是我入职前的衣服了。”五代笑了笑,“一年也穿不上那几条。”

   “你去电视台做什么了?”

   “我告诉他们,东京一共死了四千人,还把我的职业证明说了出去。然后我就说,如果你们不信,我这里还可以找到证人,”五代认真的看着我,“就是你。”

   “我们核医学科的医护人员,为了处理被核辐射患者,处心积虑,但依旧没有成效。所以一大部分的人,都有严重的应激性创伤障碍,有的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幻觉。”五代继续说道,“这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公之于众的原因,同时我们也非常希望科学界可以研发出更好的治疗方法。”

   “然后西装革履的人给我鞠了一躬,接着就说着’鄙人感到十分抱歉’,给了我这个,然后就走了。”

   五代把一大包信封递给了我,然后突然鞠了躬,腰弯到了九十度一下,就连递给我的手,都比他的手要低,“鄙人感到十分抱歉,但是还请君笑纳,山口前辈。”

   “叫惠子。”

   “惠子!”五代在电视台大厦的门口,用最诚挚的腔调喊着我的名字。

   “嗯。”我双手接下了五代给的信封,“应该的。”

   所以西装革履的人没有真正喝过海水,他们更清楚地是,自己一旦把踌躇着,含在嘴里的海水喷出去,给出的钱远远不止这个信封。拿着这个信封里的钱塞住我的喉管。为什么不拿这些钱,还我们一个大海?

   “明天是花火大会,你要去吗?”五代问道。

   “在哪里,东京湾吗?”

   “嗯。”

   “明晚在隅田川的地铁口等我。”

   第三天晚上,我穿上了我在东京大学时最引以为傲的和服。在出租屋的镜子前,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却生疏得不知道该如何盘起来,做手术时精湛的手艺,面对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调理。最后匆匆忙忙地打理下,我穿上了许久没有拿出来的木屐。还好没发霉,我就穿出去了。

   下了地铁,来到了地铁口,我就看到了穿着沙滩服的五代。五代突然牵起了我的手,我转头过去,有些惊讶,他只是说,“人多,怕你走丢了。”

   “不是还有电话吗?”

   “人多,信号不好。”

   一出地铁站,便看到像潮水一般的人,堵在沙滩前。也许是我们来晚了,根本挤不到最前方,这时五代遍拉着我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知道我不喜欢人潮,“没事,我们可以从高处看,这样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因为我家在东京啊。”

   我和五代在人潮中一路奔跑着,最后躲出了闹市,来到一个漆黑的巷子里。这个巷子的两侧堆满了垃圾桶,一直走到最后,是居民楼前的一个反光镜,我不敢转头,背后还有吠叫的流浪狗。

   “你带我去的是哪里?”我问道,却攥紧了五代的手,“别松开我的手,我真的很怕。”

   “转一个弯就到了。”

   我和五代来到一个土坡前,这个土坡的土粗糙的如同沙子一般,我爬上去的时候,竟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沙滩,以至于我伸出脚,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有没有利器。而五代很快就爬到了顶端,他以为我没有力气爬上来,便蹲着,伸出手,想要扶我一把。

   “真以为我爬不上来吗?太天真了。”我笑了笑,我小时候可以爬着沙坡的,就算不是沙滩上,建筑工地上也有很多沙坡给我爬。

   我爬上了沙坡,前方竟然就是东京湾。

   夜晚的东京湾,一轮明月高悬,海面上隐约可见游艇的轮廓。花火大会准时拉开序幕,第一枚烟花射向夜空,在静谧的天穹中绽开,绚丽的色彩一时照亮了海面。然后,第二枚,第三枚,有的似菊花,一条一条地崩裂开来,然后撒到大海之下,熄灭了,成了深灰色的烟灰。

   烟花的声音还在耳周作响。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五代说道,“十天假期过得好快。”

   “好好地珍惜一下花火大会吧。”烟火五光十色,映照在我的脸上,“真的,没想到东京也有这么美的时候。”

   “我在想,你会不会想到一些什么?”

   “那你呢?”

   “我小时候其实经常来东京湾游泳,后来长大了,虽然不去游泳了但也常常来到这里,看看蔚蓝的海岸线,也不过心旷神怡的存在。”五代笑了笑,“直到核废水排放之前。我都是这样的,排放之后,海水明显的发黑了,黑色的浪花,我只能想到吞噬。”

   “这样的故事,我比你早了十三年呢。”我苦笑了一下,五代看着我,“十三年……”

   “二十年前,爸妈让我不要去喝那些海水。二十年后的爸妈,让孩子不要去靠近任何和海水有关的东西,可到了今天,大家却在这里蜂拥而至。”我说,“为什么,这么奇妙呢?”

   “我不知道。”五代说道,“但我感觉,其实你,很喜欢大海吧。”

   烟花还燃放在天穹之中,炸出了一条龙的轮廓,接着龙一般的烟花就陨落到了大海之下。晚上的大海,只要没有了灯,就是纯黑的,就像晚上的出租房,没了灯,也是纯黑的。

   五代抱住了我,“别怕。”

   “你怎么知道我会怕。”

   “我不知道,”五代说道,“我不想装了,我就是想找个借口抱你。”

   我把头埋在了五代的胸口,在他最靠近心脏的地方说着,“明天我也回去吧。”

   “为什么?”

   “想陪你完成奇迹。”

   “惠子……”

   “如果真的完成奇迹了呢?”

   “到时候我们一起跑。”五代说着,我看着五代的脸,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我看到他的全貌,所以我看了好久。剑眉星目,翘鼻薄唇,我记住了。

   第二天,我回到了医院,坐着专门的电梯,然后直接进到办公室内。一开办公室的门,我就看到了我们的主任,还有等候着我的五代。

   “主任,”我鞠了躬,“鄙人山口智惠,欲和后辈江户川五代成为合作搭档,烦请包含。”

   五代也立刻鞠了躬,“鄙人与山口前辈共同搭档,不胜荣幸。”

   主任点了点头。

   “请多多指教!”我和五代同时说道。

   我们出了办公室,走在早已熟悉,狭窄又充斥着消毒液味道的走道上。

   “惠子?”

   “叫山口前辈。”

   “山口前辈。”

   “嗯。”我点了点头,“准备白蛋白到四号房。”

   五代把白蛋白运了过来,“这位病人是轻症患者,也许有治愈的可能。”我接下白蛋白,熟悉地给病人挂上了针,等到病人情况稳定的时候,我忽然转过了头。

   隔着防护服,我看着五代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觉得,”五代故作咳嗽了起来,“只是我觉得,有治愈的可能。”

   “我也觉得。”我转过头去,看了看病人挂着的病例单,确定了下一步的疗程。我用笔写了几个处方,然后交给了五代,“拿过来吧。”

   五代把我写的处方端了上来,我按照次序,一个一个地执行着,直到最后一步。刚想出去走道,又传来了熟悉的铁轮声。

   “小心。”五代从背后两只手抓住了腰,扶住了我,前面又是一具铅棺,从病房运到了走道的尽头,后面又是几个穿的和叮当猫一样的医护人员。

   “你在抱我吗?”

   “啊?我在工作。”

   “下次可以不要穿防护服来抱我。”

   我和五代,终于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从四号房出来,跟随着医护人员的是穿着防护服的病人,朝着我和五代深深地鞠了一躬。做完了这件事,我又要回到那间密室里,脱掉了防护服,这个时候我又碰到了美夜子。

   “祝贺你啊,第一次治好了一个患者,对你来说是很大的进步了。”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也许我真的不怎么会应答其他人吧。

   “我和你姐姐都替你感到骄傲呢。”

   我走进淋浴室,酸性溶液习惯性的浇灌着我。我,下班了吗……

   冲完澡,我换上了私服,来到了医院的楼下。五代也穿着私服,在楼下等着我。

   “我们终于,有奇迹了呢。”

   不愧是医护人员,就算奇迹发生了,却依然保持着做手术一样的冷静。这样的冷静,不只是做手术,就算看着满面污血的死人,照样也是动都不动的姿态。

   “五代,如果我们……”

   “怎么了?”

   我看着五代,五代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不安。

   “我不跑了,我想留在这里。”

   “好。”

   五代轻松地回应了,“我知道的,你一直都想留在这里,直到大海的回归。”

   我曾觉得这个病房就像铅棺一样,却忽略了,铅棺也可以开得了锁。成为守着铅棺的人,已经成了自己的宿命。

   也许真的自己无法改变得了过去的是什么,过去已经被海水封住了喉咙,说,也根本说不出来。如果我们都躺在铅棺里面,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用尽我的力气,踢开压着我的石头,然后,爬出铅棺之外。

   铅棺之外,前方的黑龙却还在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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