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年后。
东京湾大桥的夜晚灯火辉煌。灯火之上,最高处,宛如烟花般的孔明灯是塔顶的彩灯,宛如一颗巨大的宝石悬挂在空中。东京塔之下,万千簇拥着的玻璃幕墙的高楼,被LED屏裹饰着,不断变幻的屏幕,将整个夜晚渲染成万花筒般的纷呈世界。
万花筒的正中心,就是新宿。霓虹灯的闪烁下,鳞次栉比的百货商店热闹非凡,沿着百货商店围城的步行街一直往先走,就能看到鲜红的灯牌,那便是“歌舞伎町一条街“。在这里,总是能碰到各色行走的游客、站街的女子、论事的商人。被鲜红裹挟着,再一直往前走,直到鲜红的灯光完全褪去。
夜晚的主调又变成了普鲁士蓝,漆黑的天空,深蓝的玻璃幕墙,仿佛从先前的狂欢中脱了出来,重新回到了那种落寞的冷静。
眼前突然闪来了一束同样鲜红的光,耳后又鸣起一阵警笛,一转头,就能看到那白色的、像面包一般的车在稠密的流量中穿行。跟着车,便来到了一栋深蓝色的、玻璃幕墙的建筑前面。
那便是我的医院。
我,山口智惠,正在推着一车抗生素,小跑在病房狭长的通道之中。这是我第七年和这层病室打交道——四周都贴满着漆黑的铅板,密不透风,连窗户也没有。通道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也许这是唯一能让我们在密闭的环境中不窒息的方式,隔着几层口罩,这样的味道,我早就见怪不怪。
推车的材质也是铅做的,推车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也是铅做的,在轮子的移动中震动,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推车一直往前走着,前方是几个穿的和机器猫一样的同事,他们也在推着推车,到不同的病房里面。我向前推着,眼前闪过了一间、两间……直到第六间门,我停了下来,将推车向左一转。
二十一号病房。我拉开了铅板做的门,门锁是一个像方向盘一样的装置,要双手搭在上面,向右拉个九十度,门才会稍稍拉开一点缝隙。接着,顺着这个缝隙,我双手推开了铅门。
病房里只有一张床,每间病房都是如此。病床和别的科室的病床一样,都是纯白色的床单。不同的是,为了隔绝放射性物质的扩散,病床的两侧都分别竖着一大块铅板。同时监测病人的身体状态,铅板的周围都是一些检测仪器的显示屏,时刻都在显示着病人身体各机能的数据。我走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我负责的病人就躺在这张床上。她的乳房已经完全溃烂,暗红色的血覆盖着整个胸口,但是胸口处是凹陷的,因为细胞的坏死导致了组织液化,最后在清理的过程中,原本的胸大肌和胸小肌已经溃烂成了脓液,随着医护人员的擦拭下清理掉了。病房惨白的灯光照在病人的胸口上,暗红色的血,反光着,对比之下竟显得有些刺眼。血液里,比较显眼的地方是比较凸出的,肌肉还没有坏死,而比较暗的地方,则是肌肉早已溃烂的地方。
暗处是一条一条的,一些凹了下去,又有一些条状的凸起,非常规整。当然我知道,从胸口上看,这些凸起的,下面便是肋骨的骨架。
很快,肌肉坏死就会侵犯到心脏处。
病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早已不成形的嘴唇被腐蚀得一干二净,坏死的细胞堆在牙龈旁,乌黑的,和铅板一样的颜色。牙齿是白色的,一些因为牙齿之下的细胞坏死而脱落了,一些还挂在原来的位置,像鲨鱼一般。病人不能表达,因为惯用手的手臂肌肉也坏死了,连写信的机会也没有。
我抬起头,看着监护器上面的数字,心率还是正常的,心脏还在跳动。病人的鼻子是完好的,我还可以感受到病人的鼻息。
我来到病人的左侧,左侧的手臂还是完整的,肘静脉仍然清晰可见。于是我娴熟的绑上止血带,让肘正中静脉凸出来,接着直接把抗生素推了进去。病人不会叫,我也不需要征求病人的意见,因为病人根本无法反馈。
注射完之后,我用棉签擦了擦病人注射过的部位,就把止血带、针筒和棉签扔到了黄色的垃圾桶里,然后继续观察病人的数据。
接着,病房的门开了,走来了同样和我一样,穿得像机器猫一样的同事,“山口,换班了。”
我点了点头,就走出了这间病房,回到了过道上。过道前,几个同事又推着一个长方体的盒子,盒子也是用铅做的,也是为了防辐射,而盒子里面装的是医治无效的核辐射病人,所以我们把这个盒子叫做铅棺。
铅棺会从病房里拖到走道的尽头,最后跟着我们医院专门留给我们科室的电梯下去,被救护车运到沙滩边埋下去。我测过身去,让运着铅棺的同事先过,每当铅棺运过的时候,推车下的金属轮子与地面摩擦着,都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和当时福岛核电站发电的声音如出一辙。
“467号。”铅棺上的马克笔标记着病人死亡的代码。
在核废水泄露之后,前五年里死亡人数都成一个指数型的上涨,刚开始可能一个月没来几个,到后面来到这个科室就成了常客,而这个科室对病人的治愈率,甚至没有晚期癌症高。过了第五年,病人的数量就稳定了起来,可是我们医院只有三十张病床,以每年将近八十人的死亡率,其实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状态。
我脱掉防护服,来到了淋浴间,酸性溶液就从我的头顶喷洒到脚下。洗完之后,我就会穿上我的私服,坐着电梯离开医院。
我现在不会再坐地铁了,因为医院的门前,就停着我最熟悉的那一辆私家车。看到这辆车,我就会很习惯的拉开了门,坐到了副驾驶上。私家车一个掉头,上了马路,我们又回到了川流不息的新宿。
晚上八点二十分,新宿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五代握住方向盘,穿行在灯红酒绿的狂欢世界之中,最后停在了一间住宅楼下。
开了门,把一天的工作全部放在沙发上,然后从冰箱里面拿出买来的菜,娴熟的用菜刀剁碎,扔到锅里面,开火。接着从桶里舀来两勺米,放到电饭煲里,加点水,再盖上盖子。
十五分钟之后,电炉会自动熄火,这个时候煮好的饭也没那么烫了,于是我和五代就坐在桌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吃完饭,我躺在床上。这是我和五代共同的床,比起榻榻米,柔软而轻弹的床垫对脊椎更加舒适,所以每次躺在床上,我都感觉如释重负。床头是一个相框,相框里面是穿着白色婚纱的我,还有黑色西装的五代。
我和五代只拍了婚纱照,但没有办婚礼,因为我们是在死人假的时候偷偷拍的,其他的同事还没有放假,父母和朋友也比较忙,我也没有可以连续十天请人的时间。于是去繁从简,我们俩到民政局办理了结婚证,拍了照纪念一下,就当我们已经结婚了。
五代从浴室中走出来,穿着浴袍却连绳子也没系好,东西就直接悬挂在那里,我见怪不怪。所以我就在床上,假装毫无动静地看着五代接下来怎么表演自己的才能。
“惠子,看着我这样,难道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五代看着假装毫无动静的我,却显得有点急迫。
“来,让我有点反应。”我故作镇定,却撅起了嘴。五代马上脱掉了浴袍,朝着我扑了过来,两只手抱住了我,他的嘴唇粘在了我的嘴唇上,包住了我,然后舌头伸了进去,湿滑而疯狂的挑逗着我口腔里的每一处神经。
“这下有反应了吗?”五代把舌头伸了出来,但又没完全伸回他的嘴里,吐着舌头一脸渴求的看着我。
“没有,”我故作镇定,“你继续。”
“那我不客气了。”
我和五代在被窝里面翻滚着,他扯掉了我的睡衣,我只好抱着他,把他当成了我的衣服。接着他就肆无忌惮地往下啃,不满足于嘴,而是把脖颈,胸口,小腹,大腿,完全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亲吻,舔舐,最后到达秘密的深处。
海平面之下,海藻在水流下左右摇摆着。都说大海是生命之源,海藻也比陆地上的植物更加原始,更加想着如何求生。
生命之水源源不断地从地球海沟的内核处涌出来,而火山,则是生命最初的发祥地,海洋的创始者。我玩弄着火山,不断地给火山施加着压力,渴望着火山的爆发。
“五代……”我呻吟着,愈发兴奋的五代,舔了舔嘴角的生命海洋,然后把东西塞了进去。
“惠子,惠子……”五代在我身后抽动着、撞击着,就像大海的潮水一样一阵一阵的把我推到了潮汐的最顶端,“好舒服……”
“五代,我要去了……”我把脸埋在了枕头底下,任由着电击一般的摆动占据了我世界的全部,而我,从呻吟,变成了呐喊,“不行了我真的要去了!”
“一起去吧!”五代俯下身,靠在我的身体上,他的嘴正对着我的耳后根,用着最后的力气,却显得有些娇嫩,“我也去了——”
温热粘液塞满了我,即便只有小小的通道,但是我却感觉,好像我的全身都被白色给淹没了。
五代气喘吁吁地抱住了我,我也在一阵麻痹的电流中慢慢的缓过来,“五代,闹钟……”
“已经调好了,明天还要上班呢。”五代还在我的耳后根边吹着气,“亲一口嘛。”
我转过身去,朝着五代的脸颊亲了一口,然后转回去,就睡着了。五代拉掉了台灯,台灯下的相框,在拉掉台灯的那一瞬,也从眼前消失了。
第二天,我坐着五代的车来到了医院。上了电梯,穿好防护服,我们现在又变回了同事的关系。但这一次,主人让我们在办公室里面集合,我和五代穿的和机器猫一样来到办公室里面,旁边还有十几个机器猫陪同着我们。
“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年来的两位新人。”主任站在我们跟前,前面是两个青涩的男生,给我们深深的鞠了一躬,“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我们也朝着两位新人深鞠一躬。
这三年来我们科室增加了不少新人,所以在人员这一方面,现在并不是像三年前这般短缺,每一个病人都可以被几个同事同时照顾着,所以死亡率略微抬高了一点,当然这也的亏了现代医学的发展,
从主任的口气和语调中,我完全可以知道现在的主任是山田美夜子。大家都非常的敬佩山田前辈,当然,也包括和她搭班过最多次的我。自从山田前辈上任以来,她便颁布了新的退休制度,“如果谁当班的死了六十个人,谁就可以退休,并且还能获得一定的社会保障。”
死了四个人,就可以放一次假,死了六十个人,就可以完全退休。我们核医学科室完全是按照人头来算的调休,因为无法估算病人的时间,所以正常的退休制度根本不适合我们。更人性化的是,如果真的算时间,我们工作可能也只有几年,这样的话大部分的人在退休的时候还能保持健康的状态。
我们散了队,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我回到了自己的二十一号病房,拉开门,走进那个像铅棺一样的密室里。
病人还躺在那里,她的胸口面溃疡再一次扩大,而溃疡面的边缘,坏死的细胞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而露出的血液里,仍有流动的坏死细胞,这是为什么血液是黑红色的。
鲜红本是黑龙的附属品,黑龙每到一个地方,鲜红都会匍匐、渗透,可流体状的鲜红同时也会不分场合地包裹住黑龙,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黑龙无影的躯体是由生涩的黑色粒子通过盘绕构成的,鲜红随时可以裹挟着黑色粒子,离开黑龙的身躯,毫无方向性的搜寻着下一个即将缠上的目标。
显示屏上的数字还在闪动着,一条条折线反馈着病人的心跳,一上一下。今天病人的心跳比昨天的低了一些,但状况还是特别稳定的,目前为止,还不需要其他的干预措施。
我走出病房,却被山田前辈叫到了五号病房,我刚一进去,后面又来了几个同事,推着一个担架,那个担架也被铅板包围着,血肉模糊的病人就在铅板里面。那几个同事把病人从铅板里拖了出来,抓住他的手和脚,就往病房上的病床一松,转移了过去。
“检测辐射浓度。”每次一有新的病人转移到病房中,都会有同样的流程。这个时候我和其他的同事会走出病房,然后带着探测仪的检测人员就走进去,在病房里面扫了一圈,接着走出来,“合格。”
这个时候我就要进去了,因为这个是我负责的病人。而和我搭班的,则是早上还在“请多指教”的新人松谷榫,本来还顶着一股黄发,现在和我一样穿上了机器猫的防护服。
我关上了病房的门,看了一眼病人的基本信息,就娴熟的打开了仪器:“松谷君,想必如何操作仪器的技术,在博士期间应该已经熟练掌握了吧。”
“嗯。”榫说道,他一遍操作着机器,现在的科技真发达,病床顶上的扫描仪一打开,好像什么样的病症都可以很快诊断出来。当然不是直接把诊断结果显示在屏幕中,也是一串数据,然后人工分析。
“所以这个病人是什么情况?”
“骨髓型反射病伴局部重度放射损伤。”榫说道,“预计生存期为一个半月。”
我点了点头,看来这一届来的新人技术还不错。或许社会上宣传的很到位,或许是纸包不住火,有的人还是从铅棺里走了出来,然后生动而大肆的宣扬着铅棺如何,最后社会上的人也略知一二,给了高校足够的压力,这就是结果。
“山口前辈,你和江户川前辈是夫妻吗?”检查完后,榫突然问了出来。
我没有回答。
“我昨天打听到的,那你们以前发生过……”
“工作期间禁止闲聊。”我说道,“观察显示屏上的数值。”
榫继续检测数值,病人的心率降到了55,看起来还在往下跌。虽然这个病人必死无疑,但千万不能直接把病人处死,因为迅速死亡的病人身上的放射性物质会爆发性扩散,最后污染了整间病房,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最严重的整层楼都会废掉。所以,我们的人物只是让无害化处理这些等死的人。
“肾上腺素强心针。”榫说道,“我们应该要准备这个。”
我点了点头,将榫说的药物全部端过来。这个病人的全身都是污血,我们用酸性溶液清洗完病人的全身,发现病人的后背、腹腔、四肢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溃烂。不过我早就习以为常了,现在已经有57个病人死在我的手下,无论是腐蚀还是溃烂,还是最后连五官都被黑龙夺取,对我来说不过是我的业绩而已。
“他生前一定是个可怜人吧。”榫双手合十,默念着,接着把肾上腺素打在了病人的身上。
下班了。
我坐着五代的车,平时开车的时候,他都会打开车载广播,这个时候一般都在播报晚间新闻。新宿的晚上大部分都是在堵车之中过去的,尾灯是鲜红的,几十双鲜红的眼睛朝着我们的主玻璃板上投射过去,一直保持着一个距离,如同盘旋的黑龙,镶嵌着鲜红的双眼,不会离开,也不打算朝我走来。
而晚间新闻还在播放着:“xx核电站发生了大型核泄漏事故,三十位核电站的工作人员受到放射性物质的污染,出现了急性症状。由于其辐射症状的严重性,当地医院无法对重症辐射人员进行救治,在做好良好的隔离环境下,17位工作人员现已转移到东京的大型医院当中。”
“又是核泄漏啊。”五代说道,“还是东京的资源好一点。”
“是转移到我们医院吗?”我问道。
“应该。”
我和五代回到了家中,吃晚饭,我便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打开电视,电视就在转播着那个核电站的视频。
源源不断的黑水从铅桶中流了出来,黑色的,这是黑龙的化身吗?我好像看到了从黑水里面跳出来的黑龙,咆哮着,鲜红的双眼朝着摄像机瞪了过去,接着,整个镜头里面只剩下一片漆黑,中间是鲜红的双眼。
鲜红的双眼像是突然解禁了一般,弥漫着,像丝状物一样蔓延到了整个屏幕中。本来只是放射性的散开,接着发现放射性的线条已经到达了整个屏幕的顶点处,于是线条一个折合,继续侵略着其他的黑色。最后,鲜红的线条就像是信手涂鸦,把整个屏幕给占据了。
“惠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五代走了过来,看着我怔怔的对着屏幕。
“我,没什么。”我说道,“今天我接了一个病人,重度骨髓放射病,他全身是血,应该从一个溃疡开始,放射性的流动着,到达了身体各处。”
“电视也在播核电站的事情啊。”五代抬起头,看了看电视,“反正我们是离得最近的人。”
第二天,我穿上了防护服,回到了病房之中。榫一直在看着屏幕,患者的生理数值一直保持着稳定,看到我,他又开口了,“山口前辈,我可是值了一个晚上的夜班呢。”
“哦。”我说道,“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还有,不准闲聊。”
“可是这不是规定啊,”榫说道,“至少我该做的,我全部做到了。还有,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我瞪大双眼,“是不是核电站?”
榫点了点头,“对,然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已经转移到我们医院里面了,然后是山田主任说要去救治。”
“什么?”我大吃一惊,那一刻,我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上,“哪号病房?”
“一号。”榫说道,“当时好像山田主任接到这个病人之后,就把我们全部人都给推走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直接把门关上了,然后我们就只能,失望的回到自己的位置里面。”
“我现在去看她。”说到这里,我马上起了身,走出病房,回到那狭窄的过道中。隔着四扇门,我就可以到达一号病房。可我刚跑几下,就感觉自己的防护服,好像铅一般,黏住了我,想动,根本动不了,和瘫痪症一样。
“山口智惠,请不要擅自离开岗位。”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病房,先是和榫制定了无害化处死这个病人的计划,接着又去别的病房,准备着各种各样的药品,奔走在狭窄的过道当中。对于处死病人的过程,我早就了然于心,我只是在程序化的完成各个流程而已。
四天之后,一号病房里面运出了一具铅棺,不出所料。
第五天,穿的和机器猫一样的同事找了我。
仍然是狭窄的通道,我走进了二号病房,接着几个穿的和机器猫一样的同事把担架抬了上来,担架仍然是被铅板包裹着,铅板上的女人,还没有流血,完整的皮肤,却紧闭着双眼,我总觉得这个病人有些眼熟。
好像在淋浴间见过。
“检查放射性浓度。”听到这个声音,我走了出去,接着就让拿着金属棒的工作人员做例行检查,“合格。”
我又走了进去,还有一个穿的和机器猫一样的同事和我走到病房里面。即便戴着防护眼镜,但是剑眉星目,跟我同居在一起一年的男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江户川五代。五代的手上拿着病历单,病历单上,我看到了这个病人的姓名。
“山田美夜子。”
我拿着病历单,一直盯着,好像全身被铅棺给固定住了,根本就动不了。就在这个时候,美夜子睁开了眼睛,她的眼前,是检测仪惨白的灯光。可是我好像看到了,美夜子的眼睛,变成了黑龙一般的鲜红。
“智惠,现在应该干什么?”
“美夜子……山田前辈,”我好想说下去,可是我总感觉,我的嘴好像被堵住了一样,“检…检测…病…人……”
我几乎是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地吐出来,那一刻,我好像空虚地连心脏都被黑龙掏了出来。
美夜子张开嘴,嘴里早被鲜血填满。鲜血,和海水,不是一种东西吗,现在美夜子的感受,应该很像二十年前的我,无意间被海水灌满了整个喉腔。可是,就算我不说,屏幕上的数字也会帮我说出来的。
“DNA已经严重断裂了,虽然现在还是完整的身体,但是很快因为细胞无法复制,生存期不超过一个月。”
“无法增殖的正常细胞,水肿的组织,液化的肌肉,癌变的身体,清醒的意识。”
“五代,怎么办?”我小小声地说着,“这个病例,我接触过的,史无前例。”
五代摇了摇头,“我也没接触过。”
门外传来了一阵警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接着就听到外面好像再说着“二十一号房。”
我立马跟了过去,这是我的病人。我情急之下推开了门,还没来及关,就耗着最大的力气迈开双腿来到了我熟悉的二十一号病房。等我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上了几个机器猫一样的同事,他们的手上还推着一具铅棺,铅棺静默着,等待着尸体的搬运。
“检测辐射浓度。”
“合格。”
接着几个同事就把尸体搬到了铅棺里面。尸体早就溃烂的不成样子,胸口处的肋骨早就被腐蚀掉了。血液也变得几乎污黑,污黑之下,好像还有一些比较黄的脂肪组织,像桃子一样的,静静地悬挂在那里,那个是心包膜。黄色组织的旁边还有一些黑色的,烂的不成样子,好似海绵一般,是细胞坏死的肺,跟被尼古丁污染的一般。
我深深地朝着铅棺鞠了一躬,接着把棺盖盖好,锁死。接着我就和几个同事把铅棺抬到推车上,推着那辆推车,运到了走道的尽头,最后跟着这具铅棺来到海边。沙滩边已经挖了一个大坑,起重机也在等着我们。
“469号。”
第二天,五代也来到了沙滩,做着同样的事情。
五代回到了医院里,我和他来到了二号病房。我坐下来,病床上面躺着的是美夜子的裸体,昨天还是正常的,今天腹腔已经有些凹陷,也许内脏已经开始水解了。皮肤的质量也比昨天差了一些,有些像腐竹一样,起了褶皱,慢慢地变脆了。
“五代,怎么办?”我问道。
“只能缓解了,出现什么症状,就采取什么措施。”五代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治愈是不可能的。”
“好。”
我看着美夜子,美夜子也朝着我这里看了过去。
“在我面前就像夫妻一样吧。”美夜子笑了笑,牵拉着脸部的肌肉,勉强着。
我看着五代,五代也看着我,两个机器猫之间,怎么演绎夫妻?
回到家,我打开冰箱,才发现冰箱里的菜已经吃完了。于是我来到了附近的超市,去买下一周的菜。
超市里的人群熙熙攘攘,在打折的标识牌下是各式各样的蔬菜和肉类。在超市的最里边还有贴着“深海鱼”标签的水产品。我看着,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鱼,在白色的泡沫盒中一动不动,一根管子插在泡沫盒的底部,应该是供氧的。
这样的鱼,我碰都不会碰。黑色的深海鱼,或许就是黑龙的所作所为,原本是灰蓝色的,突然黑龙裹挟着黑色粒子入侵了,于是所有的深海鱼都变成了黑色的,甚至还长出了血红的眼睛。接着这些鱼就会以“新鲜品种”的名义,运送到了东京,并且再标了一个新品特价。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这些鱼产自福岛。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核医学医生,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五代,我也只能吃这些鱼。
我买完了菜,回到了家中,做好菜,然后把菜给吃了。吃完之后,我和五代躺在床上,“五代,你还有几个病人?”
“一个。”五代看着天花板说道,“前主任。”
“我还有两个。”我说,“离解放不远了。”
“你真的,没问题吗……?”五代转过身去,看着我,“我真的有问题,很难受。”
“如果真的很绝望的话。”我凑近五代,手爬上了他的脸颊,“不要想。”接着我和五代就吻上了。
然后互相把对方的衣服脱个干净。
我曾经梦到过分裂的细胞团,先是一个细胞,接着接近疯狂的复制,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组织,一团一团的组织很快扩散到了整个视野,崎岖不平的侵占着视野的全部,最终,鲜红崩裂而出。
好可怕,我只好靠自慰来解决这一切。不过没关系,五代,现在有你陪着我睡觉。
五代压着我的身体,贪婪地亲吻着我,接着将手伸到了我的私密处。就在他吻累的那一刻,我推开了他的脸,“不是安全期了,戴套吧。”
那一晚,黑龙好像在家的外面盘旋着,静静地凝视着我们,鲜红的双眼,或许藏在某个我们根本不知道角落里,看着生命是如何在挤压之中产生的。然后,当两个人的身体都以为生命要结合的一瞬间,生命却终止在了人类的发明物之中。
生命之水却还在源远流长,包容着,期盼着,却没有结果。
美夜子住院的第七天,她的皮肤已经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血液从皮肤最薄弱的地方渗出来,现在也必须要止血了。我拿着棉花轻轻地碰着美夜子的伤口,好不容易把血表面上的止住,但我知道以后出血量会更大。跟前些日子比起来,由于细胞的液化和坏死,美夜子一下子瘦了很多,就连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谢谢。”美夜子勉强地笑了笑。
“应该的。”我说道,“我去给你挂营养针。”
美夜子住院的第十天,溃烂面终于显现在皮表之上。没想到脆弱的皮肤不是从外界撕裂而溃烂的,而是里面的肌肉组织已经烂完了,放射性物质让细胞从肌肉坏死到肌腱,再从肌腱直接穿到结缔组织,直到真皮层都已经烂成了一坨黑泥,才把皮肤慢慢地撕开。
皮肤还是黄色的,只有边缘有些焦黑,可是朝着伤口看下去,里面早已是一片黑红,烂得像火山口一般,黑色的熔岩和红色的岩浆交相辉映着。
“快去处理伤口,快!”五代喊道,几个同事也赶忙跑了过来,推了两辆车的抗生素和手术器具,抢救着自己的前主任。所幸,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
我看着美夜子,刚刚麻醉的美夜子睡得安详。她的腹腔已经溃烂,显示屏上的数值却依旧平稳着,就像她的脸一样,还没有被鲜红所侵扰。
美夜子住院的十五天,鲜红还是眷顾到了她的身上。我默默地守在美夜子的床前,美夜子看着我,鼻腔内两行鲜血慢慢地流了出来。她很想伸手,可是手臂的肌肉已经开始液化,她奋力挣扎着,扭动着自己的躯干,可那只手却一直瘫在床上,动也动不了。看来,不仅是手臂肌肉开始液化,神经系统也受到了影响。
我帮美夜子擦了擦鼻血,美夜子看着我:“还是到了这个地步啊。”
“前辈……”隔着防护服,现在美夜子只是我的病人而已。
“没关系,这样的画面,我见得太多了,现在轮到我亲身体验了吧。”
美夜子住院的第十八天,她的七窍全部都在渗血,渗着渗着,就形成了血栓。除了必要的鼻腔疏通之外,其他的地方再做疏通已经无济于事,美夜子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她的双眼,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红色的肿块,挂在了眼眶前。耳朵现在还在渗血,还是没有血栓,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接着就发现她嘴边的肌肉几乎失去了收缩能力,歪斜到了一边,连嘴都闭不上了。
口腔里,鲜红好奇地从牙缝里面探了出来,看向了我。接着我就闻到了像海水一般的腥臭味。现在的血,已经按照数字来算了吗?
深夜,我躺在床上,数了数自己的时间。五代说自己的肚子有点疼,他上了厕所,上了好久,然后像虚脱似的回到了床上。
“五代,我好久没来了……”
“月经吗?”五代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三十五天了。”
“超市还开门吗?”五代问道,“我去买。”
“你不是肚子疼的很厉害吗?”我说,“我去买吧。”
我把验孕棒买了回来。我来到厕所,把手伸到了下面,机械一般地揉搓着,在一阵一阵的快感中起了尿意,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尿射到了杯子里面。接着把刚刚买的验孕棒插到杯子里面,静置五分钟。
我用纸擦了擦自己的下体,洗好手,深吸了一口气,以核医学医生的镇定等待着实验的结果。
两条杠。
这样的孩子注定是不能出来的。当我和五代的孩子还是胚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被黑龙的双眼给盯得死死的,从小就住在巨龙的巢穴里,被巨龙用鲜红来喂食着,渐渐地,这个孩子变成了铅棺一般的漆黑,然后将鲜红崩裂到四处,就连母亲也阻止不了黑龙的存在。
我拿着两条杠的验孕棒,看着五代,“打掉吧。”
我的双眼也变得通红。
五代撑着床,站了起来,接着手又紧紧抓着自己的腹部。台灯之下,我看到他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却依旧用最温和的语气跟我说到,“刚刚都让孕妇出门了,我去药店帮你买药吧。”
过了不久,五代回到了家中,除了给我买的流产药物,我好像从他的口袋里面看到了另一个盒子的形状,是阿司匹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五代又和平常一样,好像昨天肚子痛只是我的幻觉。
我和五代继续看着美夜子。美夜子两侧的嘴都已经开始发烂了,腹腔的腐烂也无法再完全恢复,整间病房都弥漫着血液的腥味。
美夜子无法跟我直接触碰,但是她仍然可以听得见。
“智惠…”美夜子用尽仅有还可以使用的肌肉,摆弄着形状,声音从喉管里流出来。因为肌肉无法正常的运动,现在美夜子的声音已经是气音了,“快点…跟榫一起…看看你们…的病…人……我对…榫……他…很负责的…孩子……”
“山田前辈说得对,”五代也朝我看了过来,“你还有一个等着你的病人呢。”
我点了点头,“保重。”说完,我就到了五号病房,榫依然蹲在病床前。好重的铅板,仿佛生与死之间的一道罗生门。
“山口前辈。”榫看向我,“很抱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我抬起头,显示屏上,数字已经变成了个位数,然后就变成了零。三条直线,直直的挂在我的眼前,就如同铅棺的边缘,也是直线划成的。我低下头去,看了看这个病人,他溃烂得连完整的躯干都没有,就好像一坨深红色的史莱姆。
完全就是黑龙和鲜红交合起来的模样。
我和榫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又是和照常一样,几个同事抬着铅棺,将这个烂成泥一眼的病人抬到了铅棺里面,然后娴熟的盖上了棺板,锁死。接着同事先把铅棺抬走,我、榫和几个工作人员跟随在其后。
下了电梯,铅棺先上前面的救护车,我们上了后面的救护车。两辆救护车朝着东京湾驶去。榫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凝望着窗外。
“你还好吗?”我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没关系的。”榫小声地说道,但是这个沉默寡言的榫,不是我平时看到的榫。
“会好起来的。”
救护车开到了东京湾,起重机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一下救护车,我们就看见了沙滩上挖出的一个大坑,起重机正在将铅棺放到大坑里。我们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接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473号。”
我们正准备上车回去,我的裤脚却被轻轻地往后一扯。我一转头,没想到沙滩上突然来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模样。
“你是叔叔还是阿姨?”小女孩嘟着嘴,一双锃亮的眼睛盯着带着护目镜的我。
为什么会有小女孩在这片沙滩上,这样核污染的环境,不应该被严格监管吗?
“小妹妹,”我蹲了下来,“你为什么过来呢?”
“我没有家。”小女孩说道,用着很平静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呢?”
“江口美代。”小女孩一个音一个音地说着,“江,口,美,代。”
“那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爸爸叫江口义,妈妈叫山田美夜子。”
山田美夜子?我瞪大了双眼,如鲠在喉,“你……你爸爸呢……”
“爸爸昨天被车撞死了,妈妈好像已经……十几天没有回来了……”美代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那你应该要找警察叔叔啊。”
“爸爸妈妈从小和我说,走丢了,不能找警察叔叔的。”
我呆呆地看着美代。美代说得对,她是个黑户,因为自己的母亲是核医学的工作人员,是不能要孩子的。但是为什么硬是把孩子生了下来,也许是在哪一天和黑龙达下了契约,然后把生命延续了下去。
“防护服,车上还有防护服吗?”我转过身去,“给这个小妹妹换上!”
榫把防护服递给了我,我帮美代穿上了儿童特别定制的防护服,把她抱起来,送回了救护车上。回到医院,我就把美代先留在办公室,接着就径直走到了美夜子的病房,五代在那里等着我。
“五代,美夜子,我要先请假几天了。”
五代看着我,隔着防护服,我知道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流产。”在这间病房里,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我带着美代脱掉了防护服,来到淋浴间里,帮她冲了澡,接着坐着地铁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面。一到家,我就瘫坐在沙发上。
一阵剧痛从我的小腹撕裂开来,接着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我,接着感觉什么东西从下面伸了出来。我捂住小腹,冲着来到了厕所里面,把裤子一脱。
内裤上,一片鲜红。鲜红之下,好像还产生了一块一块的碎片,竟然已经凝结成形了。
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五代的孩子。
原来就是黑龙之下的鲜红,违背了契约,最后分道扬镳了。
到了晚上,五代回到了家,我已经做好了饭,和美代一起坐在了桌子上。美代看到回到家的五代,开了口:“叔叔你是谁啊?”
五代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又看向了我,“叫我江户川叔叔就可以了。”
“叔叔你别怕,我很安全的。”
我和五代大吃一惊,这个小女孩,看起来才刚刚掌握罗马音,为什么给人的问候却是在证明自己很安全?美代说完,就闷着头吃饭去了。这个时候我凑到了五代的耳边,“山田前辈的女儿。”
五代吃惊地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美代又抬起头,“江户川叔叔,你生病了吗?”
“五代……嗯?”我也看向五代,他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强壮,先前古铜色的皮肤,已经变得蜡黄起来,就连眼白处也有黄疸的征兆。我眨了眨眼,因为我是学医的,我自然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叔叔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的。”五代笑了笑,继续把饭给吃完了。
我躺在床上,五代说要去洗个澡,接着他就穿着衣服进到了浴室里面,等他出来的时候,他竟然把衣服裤子全部穿好,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了口袋里面。接着他走上床,“美代,你打算请几天的假?”
“五天,五天就好了。”我说。
“肚子还痛吗?”
“刚刚流产的时候特别痛,现在好多了。”
五代从身后抱紧了我,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小腹,可是我突然感觉,这双手,变得如此冰凉,接着他就在我的身后睡着了。
我怎么又失眠了?眼前的黑龙又盘旋在我的面前,鲜红的眼睛朝着我的小腹看了过去,接着我突然想到那一片一片的鲜红,从黑龙的双眼中迸射了出来。黑龙伸出了自己漆黑无比的翅膀,然后猛然朝着我的方向一挥,我本能一般的躲开了。
孩子呢,鲜红的孩子呢……
我把美代安置在家中,陪伴了她五天。这孩子是一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平时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儿童读物,虽然她在表达方面有些落后,可是无论是阅读理解,还是数学,她都表现出有一定的天赋。此外,她特别会看我的颜色,总是想着猜测我下一步会做什么,四五岁的孩子,竟让我感到如此放心。
“阿姨明天也要去上班了,白天你就乖乖待在家中,哪里都不要去哦。便当已经做好了,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你就到桌子上自己开便当来吃。”
“知道了,山口阿姨。”美代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我。
美夜子住院的第二十五天,我回到了医院。我穿好防护服,跟新的主任问了问好,接着就走到了狭长的通道里边,看着穿得像机器猫一般的同事,有的还是推着一车的药物,或者是推着新的病人。防护服下,大家都带着几层口罩,所以根本就不想说任何一句话。
我推开了熟悉的二号病房,就看到了两个像机器猫一样的同事。一个是五代,我肯定知道,另一个我看了很久很久。
“山口前辈,你终于来了。”熟悉而清脆的男生传到了我的耳边,“松谷…榫?你怎么在这里?”
“替你当班啊,多看了一个病人。”
我看着病床,病床上面的黑龙在看着我。黑龙吃掉了美夜子的五官,现在她的脸上,全都是红的,一块又一块腐烂的肉;四肢也被吃掉了,成了一坨烂肉,最后连烂肉也被化成了水流了出去,清理的时候连同一起被抹掉了。腹腔也全部腐烂成了一大块不知名的、黑色的坏死细胞团,现在几乎约等于切腹自尽。
黑龙扑棱着翅膀,接着鲜红就爬上了它的身躯,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就像是双螺旋状的DNA,然后突然崩裂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黑龙伸出翅膀,鲜红像是被吸引了一般,在翅尖收拢、凝聚,最终塑造出了一个小人。
“孩子……你的孩子……”黑龙好像在这么说。
病床隔着铅板,铅板的外边,好像还有一张纸,那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片假名写着“えぐちみよ”,她早已无力动手写了汉字,只能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努力的摆着嘴型,一个一个地把罗马音拼出来。
“江,口,美,代。”
美夜子在住院第二十六天离开了人世。我不愿意再去描写,是因为真的没有那个必要了。
因为美夜子的离开,预示着我和江口的职业生涯彻底结束。我脱掉防护服,走进了淋浴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酸性溶液无一例外地喷洒到了我的身上,我环顾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
“别哭了,在这里哭的话,很危险的。”
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可是酸雨下得好大,我谁也看不见。我想伸手,但是却没有那个可以依靠的躯体,那我,哭了,哭给谁看?
淋浴间的花洒已经为我而哭了。
我洗完了身体,然后走到了检查的仪器前。仪器橙红色的灯光扫射着我,最后想起了一声,“合格。”我换上私服,放射性物质上面已经合格了,接下来我应该要做一个全身的体检。
我下了我们科室专门的电梯,五代在医院的门口等着我,既然能出来,那五代在放射性物质这一块也是合格的。
接着我们真正的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医院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拥堵,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病人,熙熙攘攘地把大厅堵得不堪入目,穿着普通白大褂的医生奔走在不同的科室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原来大家都一样忙。
我和五代来到了体检中心,然后做了一个ct平扫,等我看了看医护人员的名单,才发现竟然很多是我东京大学学核医学的同学。
我躺在扫描仪的床上,前面的机器从我的头部开始平扫,不到两分钟,X射线贯穿着我的全身,把我身体的成像都显现在了屏幕之上。我起了身,趁着结果还没出,又去了化验室抽血检查。
最后我拿到了我所有的结果,“合格。”
我掉头去找了五代,五代却给我发来了地址,“我在肝胆外科的1号科室,现在快点过来找我。”
我马上来到科室里面,“是江户川五代的家属吗?”
“是。”我点了点头。
“肝癌末期,最多十天,准备后事吧。”
这里的主任医师说得如此直接吗?我回过头去看了看五代,五代并不像我平时印象中癌症末期的患者,一般只有十天的人,都处于半昏迷状态,连意识都是模糊的。五代,你现在这么清醒的坐在那里,晚上还抱着我睡觉,你这么强壮,你真的只有十天吗。
五代,你为什么却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抱歉山口女士,我现在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主任医师说道,“但是请看一下,这是他的体检结果。”
“首先这是他肝脏的平扫影像。”
片子中,这哪里是一块肝?这就是无限增殖的细胞团,把整个肝重重包围着,也许我梦中的细胞团是想铅一般的漆黑,但事实上,这些细胞团在成像上却白得发亮,白得正如我不可思议。而真正黑的,是一条像河流一样的东西,对,铅黑色的其实是鲜红,哦不,其实是暗红色的,静脉破裂,坏血奔涌而出。
“我们抽血了之后,发现了大量的坏死细胞,于是我们便将血涂片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观察,这是他细胞核的形状。”
这是染色体吗?这根本不是X状的,这就是一团棉絮,就像是黑龙的眼睛,鲜红奔涌而出,先是放射状的,后来又回转了过去,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视野之中。被侵占,最后混为一体,像是哪个孩子的信手涂鸦。
“他的染色体已经破裂了,细胞根本没有再生的能力,这是为什么生存期不到十天的原因,你现在看着还好,但是,不只是肝,他的心肌几乎已经坏死了70%。”
我看着五代,五代只是朝着我,点了点头。
“明天到肿瘤科办理住院手续吧,虽然就十天了,当然作为妻子,如果想陪着他,也没关系,他现在是安全的。”主任医师说道,“虽然是因为放射性物质导致的肝癌,但是现在他身上没有辐射,我的意思是说,你无须担心。”
可是主任医师,其实你根本不敢来到我们科室吧。
这是五代最后一次开着车,把我送回了家里。美代看到我们,却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第一句话说得是,“叔叔是不是要死了?”
“美代……”我看着这孩子虔诚的目光,“不要乱说话……”
这是三个人最后的晚餐。
吃晚饭,我们还是像平时一样生活着,一直熬到了晚上十点。我在小床上哄着美代睡觉,这原本应该是我和五代的孩子以后睡的床,读着儿童读物。
“大海醒了,风儿吹响晨笛,浪儿轻声歌唱。大海醒了,海燕展翅,海鸥飞翔。大海醒了……”
我转头看了看摇篮里面的美代,已经安详地睡着了,嘴角还浮现出了笑意。
我去洗澡了,等我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大床上时,我却发现一具裸体已经等候多时。我猝不及防,五代却把我压在了床板上,两只手臂靠在了我头的两侧,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好像我变成了第一次,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和惊讶。
五代,你这是在床咚我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五代已经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吸吮着,他的舌头这次像是疯了一样左右上下地挑弄着我的整个口腔,像一只饥不择食的野狗。等到他松开嘴的时候,我的嘴巴已经有些浮肿了。
然后,五代抬起了头,我看着他的眼神,贪婪中,却带着渴求。
“惠子,跟我做爱。”
五代揉着我的胸,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的心脏已经坏死了,所以他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听着我紧张着,砰砰直跳的心跳声,接着他深深地吻着那里。
“惠子…好舒服…”
可是,五代你刚刚偷吃了多少的阿司匹林和伟哥?
我抓着五代的,为什么比平时更加坚挺,好像有备而来的一样。
“惠子,我要下面……”五代直接脱下了我的内裤,生命之水在山间流畅着,就像一条江水,从山口流了出来。
“惠子,为什么?”
五代戴上了避孕套,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避孕套了。
“为什么我这么想活着,如果我没有活着,我也想让孩子活着。”
五代一个挺身,把出山口给堵死了。
“可是为什么我连孩子都给不了你?”
五代抱紧了我,在我的体内抽搐着。他把头埋在了我的耳后根,我抓住了他的手臂,感受到了他生硬的肌肉,原来我没看错,他就是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强壮。这一次,他真的用尽了全力,我好痛,可是我知道,有的人更痛。
“惠子,你让我去吧……”五代几乎是嘶吼了起来,“你快点让我去吧……”
我抱住了五代,可是,可是,可是,我应该说什么?
“惠子,你操死我吧……”五代几乎是用哭腔说了出来,他几乎要被生命之水给淹没。
生命,起源于火山喷发,接着便是海洋的形成,在剧烈的分子撞击中形成了有机物,有机物合成了基因,接着过了数亿年,细胞产生,而细胞组成了人类。细胞是人类生命体最基本的单位。
可最后,五代的细胞却仍然和我的细胞失之交臂了。两个人最终淹没于生命的海洋中。
五代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抱着我,然后他哭了。眼泪,也是咸腥的,像大海一样,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最初的海洋。最后,他连说话的意识都已经模糊了,好像再说,“阿司匹林,快给我阿司匹林……”
我马上从他脱下裤子里的口袋里,找到了他对我隐瞒已久的药物。在他张开的大口里,伺机喂给了他。
接着,他就在我的床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枕边已经不见人影。美代也从小床上醒了过来,看着我,“江户川叔叔好像已经走了。”
“他去了哪里?”我问道。
“不知道。”
“阿姨去一个地方,你现在家里好好的看书。”
我看到桌子上的车钥匙,出了家门,就看到了五代的车停在了家门口。这一次,他连车都留了给我,他真的去赴死了。我发动了油门,一路驱车来到了我最熟悉的医院,但却是在肿瘤病房里面。
我上了电梯,这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一个病房里面竟然有三个人。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病床的两侧竟然没有铅板,病人就穿着病号服,干躺在床上。前面的两张床,我不是怎么感兴趣,而最里面,靠窗的,躺着的是五代。
脸色蜡黄,瘦削的,无力的,眼睛紧闭地躺在了床上。原来是已经进入昏迷状态了。我是东京大学的医学博士,我该怎么办?
我开车回到了家中,我和五代的家。床头的相框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我一转头,美代也在痴痴地看着那张结婚照,“江户川叔叔,是不是……”
“怎么了?”我心有余悸,好痛苦,明明这就是事实。
“再也醒不来了?”美代一字一顿地说着。
我紧紧地抱着美代,现在反倒我像个孩子,在找着四五岁的姐姐寻求安慰。我怎么可能会说出“不会的”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明明这就是事实。我想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美代,这个是真的。”
“可是妈妈也再也不会醒来了啊。”
我把美代搂在怀里,眼泪真的止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美代,现在,你也只能是我的孩子了,我真的只剩下你了。三十四岁的成年人,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孤儿。
我把美代抱上了车,接着开车来到肿瘤医院。我牵着美代的手,来到了五代的病房当中,五代还是昏迷的状态,美代静静的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五代是在住院的第七天晚上,在休克之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按照死者生前的要求,五代最后选定的仍然是铅做的棺材,埋葬在了东京湾。我开着车,重新驾驶在新宿的道路上,新宿的道路还是一样拥挤。红色的尾灯,就像是千万条黑龙的眼睛。可是黑龙,我已经走了,再见。
来到沙滩上,起重机已经等候我多时。起重机将铅棺放进了沙坑以内,接着我和美代便深深地朝着长方体黑色的铅棺鞠了一躬。
仍然是绿色的海水,随着浪潮一阵阵地拍打在沙滩上。咸腥的海风随着浪潮,扑面而来,发丝被夏日的海风撩拨着,好像,我回到了成为美代的那一年,被海水冲了上岸,接着又回首看了看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海。
“美代,我们回家吧。”我牵起了美代的小手,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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