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梦境内外

　　史蒂夫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也无法入睡。

　　「明天就要进入地堡了」他想。虽然和穆勒练了这么久的剑，又从叶卡捷琳娜那儿学了点御物术，可进入地堡这件事他还是没底。

　　如果和穆勒去，史蒂夫觉得无所谓，自己不添乱就成。哪怕自己一个人去都行！毕竟第一天晚上他也是独自逃离怪物魔爪的。可带上曼茵？带上一个什么武艺都不会的农家少女？

　　太可怕了。

　　史蒂夫是想在曼茵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他有点喜欢这个天真可爱的红发姑娘，而且——无论是真是假——她也对自己有好感。地堡之行是次契机，前提是他能保护好她，担起应尽的责任。

　　说起来多么容易。

　　实践太难了。

　　他辗转反侧，最后决定找穆勒谈谈。他倒不怕，主要是曼茵的问题，不能让红发少女和他一起来，会出大麻烦的。

　　二楼走廊昏黄影长，莹石灯光延伸至一楼起居室。他怕吵醒熟睡的其他人，蹑手蹑脚地走着。这个时候穆勒一般还没睡，兜帽男的睡眠时间很短，甚至让人怀疑这家伙到底需不需要阖眼。

　　果然，楼底下有动静。史蒂夫深呼吸，酝酿等会要说的话，正要大步走下去，却发现那动静像是两个人的交谈声。

　　还有谁大半夜不睡觉？难道是曼茵？史蒂夫犹豫片刻，打算如果真是红发姑娘，就解释称自己睡不着想再练一会儿。

　　他走下楼梯，声音是从穆勒的工作室传来的，门关着，灯光像溢出的水。

　　“……逼他说出来。”

　　是欧瑞金斯的声音。黑小哥与庄与昴住在一楼的空房间里，半夜跑到穆勒的工作室是干嘛呢？

　　穆勒的声音传出：“前提是他肚子里有东西。麦考密克恐怕的确知之甚少，再者，拷问的技术我遗忘太多，效果不会如你预料的那般满意。”

　　克制的笑声。“你忘了，兄弟？我很难相信。”

　　短暂的沉默，史蒂夫把耳朵贴到门板上。

　　穆勒说：“如果麦考密克缄口，我们只能靠各种线索抽丝剥茧。可以确定的是，迪莉丝和大荒游骑兵确实随摩西来了，南塔卫兵也是。动用如此多的精锐部队，想必摩西的目的不仅仅是象牙宫墟里的宝物。”

　　“更不会是给大卫城第九区的贫民建新家。”欧瑞金斯笑着说：“除非先知鼻子长疮了……啊，兄弟，你不常笑，对吗？”

　　史蒂夫忍俊不禁，欧瑞金斯与穆勒恐怕是世界上最具喜剧效果的组合了。他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到对话当中，已然忘记有正事要做。

　　夜风吹来，话题转入其他方向。欧瑞金斯问道：“对了，兄弟，你觉得让那小伙子和姑娘去地堡安全吗？”

　　史蒂夫心一凉。

　　“实话实说，我并没有百分之百放心。但曼茵那丫头需要磨练，史蒂夫更是如此。除了地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适合他们俩独闯。”

　　“但毕竟危险，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拿起剑的，兄弟。”

　　“在文明世界你说的不错，但这儿是绿岗，是莽莽暗林包围中的孤岛。他们若不学会自保，等我哪天不在了，绿岗可怎么办？他们的性命又将如何？”

　　“我越来越敬佩你了。”欧瑞金斯感叹道：“你简直像一位……父亲。”

　　似乎有什么人把水喷了出来。“……父亲？”穆勒边咳嗽边说：“咳……父亲？”

　　“可不是嘛。”

　　这是史蒂夫第一次听见穆勒笑，这笑声很短很拘束，但能听出是发出心底的。“你挺有趣，欧瑞金斯。我很好奇你当初是为什么选择了游骑兵而非白盾。”

　　“白盾……”

　　欧瑞金斯忽然打住话头，屋内顿时陷入静谧。等史蒂夫反应过来时，工作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穆勒的头从橙黄灯光中显现，瞪视着他。

　　“你在做什么？”

　　“啊，我，我……”

　　“回去睡觉，明天会很漫长。”

　　“可……”

　　“快去！”

　　史蒂夫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钻进被窝。奇怪的是这回他很快便坠入梦乡，似有一股力量在拉拽。

　　暗林重重，永无止尽。

　　第一只行尸出现时，毕灵还能沉着应付，用石块结果了它。第二只行尸同理。

　　然后是第三只。

　　第四只。

　　第……

　　……毕灵开始跑，躲避行尸的的横扑、巨蜘蛛的利牙、骷髅射手的箭雨。她越跑越急、手无寸铁的她无法对抗成群的怪物。

　　她跑，跑丢了白绒衬边的毛衣，棉衫被树枝挂烂。磨破了鞋，脚底也起了水泡，但她不敢停下片刻去处理，那些怪物如影随形。

　　晨曦尚未到来，林子里漆黑有如无底深渊，充斥怪物们的嚎叫。她时而俯腰疾行，时而屏息慢移，躲避骷髅的箭矢与行尸的血口，警惕爬行者无声的突袭，还有巨蜘蛛——它们藏匿阴影，四对红眼审视林莽，毒牙宣判误闯蛛网者的死刑。

　　到目前为止毕灵还没有受伤，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她。空气里树木松香与怪物腐败的气息合为一体，叫人作呕。头顶上，树冠重重叠叠遮掩群星与月光，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

　　但怪物们可以，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知疲倦地追逐迷失丛林的少女，要将其吞噬。毕灵跑了一晚，片刻未息，眼睛几乎睁不开，小腿酸痛欲炸，呼吸有一下没一下，胸口像被利剑刺穿。她知道自己在崩溃的边缘，却丝毫不能放松。

　　「继续跑……继续跑……」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向着大卫城……向着大卫城……」

　　她跑得太快，没注意到脚下树根，步伐踉跄差点摔倒。体力损耗太多了，跑了几乎整整一天一夜，再不休息只会让情况更危险。她观察四周，见得一处隐蔽在树荫下的洞穴，虽很浅却足够栖身。

　　她静静聆听，怪物们的吼叫声浅了，太阳即将升起。经历昨夜的可怖煎熬，任何一道微弱的光线都有如圣光降临。

　　充满磨难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毕灵缩进石洞。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忽觉自己饥肠辘辘。她从泥地里翻得块石片，割断藤蔓，吮吸枝液。逃得太匆忙，什么补给也没带，恐怕要抓虫子吃了……

　　她刨土，翻出只蚯蚓。蚯蚓！这东西可以吃吗？如果易卜拉欣在的话，会拿它做出美味佳肴的吧。

　　易卜拉欣……伙伴们……

　　她鼻头发酸，蚯蚓在指间挣扎。

　　毕灵最后还是把蚯蚓放走了。她注视着暗林从黝黑的海洋中逐渐浮起，稀薄的白光一束束射入林间，洗净空气中的腐烂气息。

　　被抓后，毕灵再也没见到杨梦琪和易卜拉欣，但摩西曾让萘远远地和她见了一面，萘披头散发，躲在厚厚的衣物里，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带走了她的右眼，幸存的左眼茫然地盯着毕灵，好像她们是陌生人。

　　“另外两人的情况更糟糕，我不忍心让你看。”摩西说：“都是硬骨头，死活不肯透露你的藏身之所。”

　　摩西从未亲口说过是谁暴露了【霜冻之穹】毕灵的位置，但她隐约知晓答案。因为她，萘失去了一只眼睛，杨梦琪和易卜拉欣的状况只会更糟。哀伤与痛苦撕咬着她。

　　「我必须回到大卫城，我必须找到他们。」

　　按摩西的说法，是她所效忠的白盾组织出卖了她，“火夫人”赵芝雯拿毕灵做筹码和先知谈判，并将她的同伴献到他手上。

　　“赵芝雯想让你错以为是你的小朋友而非组织出卖了你。”摩西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说：“看看，这就是你为之奉献青春的的白盾。”

　　“你在说谎。”她斥道。

　　先知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鹰见猎物。“你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相信我的话与否，丝毫不会改变你当前的处境。”

　　现在如何呢？她逃出来了！虽然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但总归是逃出了先知的魔爪，重获自由。下一步只需要前往大卫城就行了，自己能做到。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执念熊熊燃烧，记忆回到当年在青原上宣誓的那一刻。

　　“以圣贤居里修斯的名义，吾等守护于斯。”

　　“吾等乃明日的希望，为无尽长夜的唯一明灯。”

　　“是污浊中的美莲，混沌中的秩序。”

　　“是唤醒沉睡者的长笛，抵抗恐怖的明镜”

　　“吾等宣誓为大卫城的市民而战，为十三郡的百姓而战，为怀恩兰、风谷、柔沙海岸与大荒的定居者而战。”

　　“吾等宣誓永不遗忘，永不背叛。”

　　“吾等即是白盾。”

　　毕灵在脑海里重吟誓言，反复咀嚼。这是她存在的意义，为了自由，为了让这污浊世间重现光明，比继承父亲的什么破药厂好上千万倍。

　　她相信摩西只是为了刺激囚徒才说出那番话的。的确，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以摧毁她的的心防。可毕灵还是想找到伙伴们，她必须亲耳听见他们的话，必须回到乌烟瘴气的大卫城。

　　但现在她在这里，暗林的最深处，离凛岩山都有上百里的路途。该如何度过这危机四伏的旅程？正想着，小腿肚忽然酸痛起来，随着心跳的节律一下，一下，又一下。

　　痛感越加剧烈她疼得蹬腿，在地上刨抓，却又弄出更大动静，她急忙止住，咬牙强忍，指甲陷入泥土中，小石粒刮擦指甲盖下的嫩肉，但和腿部一波一波揉搓肌肉的剧痛而言如同蚊叮。

　　毕灵先是咬嘴唇，咬得都变形了，痛楚却未减分毫。她又咬舌头，直到嘴里遍布血腥味。少女哼唧声引来几只尚未被阳光杀死的行尸，它们摇摇晃晃地靠近，伸出腐烂的双臂，如地狱里的恶鬼。她下意识地去摸前胸，却落了空。

　　糟糕。

　　【霜冻之穹】已经不在她这里了，她现在手无寸铁。

　　「想想办法」她默念。「我是毕灵，是【霜冻之穹】毕灵，没有那块欧泊石我一样有办法对抗几头肮脏的行尸」

　　它们在逼近，微弱的晨曦之阳在它们溃烂的面颊上映出白班，细微的火苗如雨时池塘般冒出，但还阻挡不了它们，至少在扑到她身上之前不行。

　　恶臭从行尸身上溢出，毕灵屏住呼吸，摸出刚才切割藤蔓用的石头，准备决一死战。她曾经也遭遇过数次危急关头，在青原与瓦连京的巡逻队周旋，在南塔的心脏躲避摩西的追捕，和易卜拉欣一道逃离下界。随便哪次经历，她面对的危险都是两头愚蠢行尸的百倍，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没有了霜冻之穹，毕灵感觉如同被母亲抛弃的婴儿。

　　行尸摇摇晃晃地靠近，长大嘴巴。毕灵一咬牙，莽足了劲用石头去敲，却不料石头干掉敌人的同时也卡进了腐肉里，被向后仰倒的它带走。

　　地里没有石头了。

　　毕灵慌了神。

　　「不，绝不，我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她急促呼吸，双臂置前，直面近在咫尺的行尸，臭气袭来令人窒息。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看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烂骨头硬！”

　　毕灵击中了它，黏糊糊的，触感可怕。腥血溅了少女满脸，刺痛感迫使她闭上眼睛，失去了视野。

　　她盲目地挥拳，击碎行尸脆弱的骨，击飞腐烂的肉。打击感让她越加亢奋，肾上腺素主导了大脑，理智被迫退让一旁。她继续进攻，恐惧而兴奋地叫喊。这会引来更多不朽亡躯，但她毫不在意，只顾着一拳，一拳，又一拳……

　　直到与拳头击打的不再是烂肉。

　　毕灵从疯狂中缓过神来，睁开眼睛，有股力量抓牢她的手臂，令其猛地一震。

　　这不是行尸。

　　“危险解除了，毕小姐。”

　　毕灵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灿烂的银发于阳光下栩栩生辉。

　　史蒂夫猛地惊醒，仿佛还置身暗林当中。

　　那名少女遇上了麻烦，他想。独处暗林，被怪物追逐，此情此景像极了自己第一夜的经历。只是不知道她运气如何，能不能找到愿意接纳陌生人的农场，或许她会来到绿岗也说不定。

　　等等……

　　……自己怎么把梦当真了？

　　史蒂夫苦笑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入睡。他很快又睡着了，这回没有做梦。

　　（配图:毕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