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内疚
乔伊领着他走到木椅边。
“坐吧。”
墙角有件熟悉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包么?”
乔伊看过去。“啊,对,你的包,古书,还有项链都在我这。”
史蒂夫紧张地在软垫上磨蹭。
“其实我就是想和你聊聊罢了,别紧张。”他一手抱着肖兰,另一只手捻了捻山羊胡。“古书和项链都是你们在象牙宫墟里捡到的?”
“对。”
“那串项链在哪发现的?”
“你可能不信,我和曼茵路过一尊石像的时候,它自己掉下来了。”
“哪一尊?”
“就是女武神的那一尊——你去过里面?”
乔伊笑了。“不瞒你讲,我家里半数的东西都是从里头搬来的。”接着他又恢复认真的模样,说:“我劝你小心保管项链,实在不行就把它放回宫殿里去,你不愿意的话,我帮你放。”
史蒂夫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不,你误会了,我不需要这些没用的宝物,我有的是,而且我其实……不喜欢它们,对于像我一样带着女儿独居的老家伙而言,再多的金银财宝有何意义?我是担心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小伙子,我看出来了,这串项链可不一般,它是……唉,这么说吧——”
他表情严肃。
“——它被注入了远古的魔法力量。”
“什——什么?”
“象牙宫墟的历史我稍有涉猎,这儿在八百年前是个古王国的都城,王国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翻译,叫七嵬国。我把所有能弄到的书本都研读过,但就是搞不明白其国名的含义。当然,我会的单词也不多,可能答案就藏在我读不懂的字里行间。”
“你认识这儿的文字?”似乎有一层神秘的薄膜挡在他和乔伊之间。
“我大概懂点。”乔伊站起身,把肖兰小心翼翼地递给史蒂夫,转身在书架上翻找,抱出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凭外观看能砸死一头牛。
“这本书浅显地记载了前人对象牙宫墟的研究,也粗略地对瑟文狄门西恩斯的文字做了翻译。”他在长椅上坐下,轻柔地翻开书本,指出某一页中的文段:
……著名符号学家川泽睿勇在第三次对象牙宫墟的考察中,对七嵬国的文字进行了大量研究,初步总结出一套古今双文的对照表,并于当年赠予风谷图书馆用于学术研究。可惜对照表的原本在图书馆第二年的大火中丢失,川泽本人也丧生火中,对七嵬文明的研究就此终止。
幸运的是,川泽的学生兰彻•库萨帕里记忆了对照表中的部分内容,并将其写成第二份古今双文对照表,虽然遗漏较多,但已弥足珍贵。此副本内容如下:
【一大串陌生字符】
史蒂夫完全认不得对照表“古文”那一栏的文字,简直是一堆信笔乱涂的鬼画符,但冥冥之中又有其内在规律。他随意看了几眼,注意力又回到书籍本身上来。
“你说这本书是哪来的?”
“大卫城——我确实去过大卫城。”乔伊见史蒂夫张口要问,立即补充到:“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卫城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只是不适合我居住。”
“唔,我有一个朋友也提过大卫城。”穆勒黑乎乎的影子浮现脑海。“他这个人蛮有意思,整天把自己套在兜帽里。”
乔伊侧过头来。“是吗?总是带着兜帽?”
“呃,对啊。”
“……稀奇。”
“话说,大卫城的统治者是摩西吗?”
“你知道摩西?”
“我从一个流浪者嘴里听说的……”史蒂夫回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如一块巨石被丢进胃里,喊道:
“摩西,摩西要来了,乔伊,摩西要来象牙宫墟了!”
山羊胡目光一闪。“你说谁?”
“摩西呀!”
“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不,不是,我——”史蒂夫不知道如何解释。“——有个从大卫城来的逃兵说的。”
乔伊笑笑。“小伙子,你怎么确定他是逃兵?再说,哪怕是逃兵,也不一定是从大卫城来的。”
“不,千真万确!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
“我看见摩西和一个叫迪莉丝的人说话,还有个叫蒂莫西的。他们在深夜营帐里讲话,我全看见了。”
乔伊眉头紧锁,本就深陷的眼窝完全被黑暗笼罩。
“你亲眼所见?”
“在梦里。”
乔伊愣愣地移开目光,像个木头玩偶,双手在膝盖上不停地磨来蹭去。
“在梦里……小伙子,你再重复一下梦境的内容?”
史蒂夫照做了。
“这不是梦,这是……这是……我的老天啊,小伙子,你可对旁人讲过自己的这种能力?”
“就是因为我对他们说了,所以才派我和曼茵到地堡去找囚怪笼,结果半路被袭击,流落到象牙宫墟来。”
“你在农场的伙伴?他们只派你和那个小姑娘来?”
“他们有别的任务,只能派我们。”
“哦,原来如此。”乔伊点点头,眼睛四处瞟,在思考着什么。
房间安静得可怕。
“乔伊,我能问一下这里在哪儿吗?”
“离海岸很远,不会有人发现,你放心。”乔伊不安地揉搓胡子,嚓嚓地响。
再度陷入沉默。史蒂夫担心起留在绿岗的叶卡捷琳娜,还有外出执行任务的穆勒等人。按照梦里的景象与描述,摩西已经开始派人进入象牙宫墟了,穆勒小队完全暴露在先知斥候的视野里,恐怕现在已被俘虏。
但摩西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要演技足够好,他们或许能安然无恙地逃过一劫。
干坐在长椅上减缓不了心中焦虑,他更担心绿岗,既然土匪出现过一次,那就可能出现第二次。叶卡捷琳娜一个人是抵挡不住的,本来按计划,他和曼茵现在应该已经带着囚怪笼到家了。
天呐,他们迟迟不归,叶卡捷琳娜该有多担心?会不会急得下到地堡去找,然后遭遇地下河畔数不清的怪物?如果自己没有去取水,就根本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还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他仿佛又听见曼茵绝望的呼喊,土匪的踹击,一遍遍回响,直到直到乔伊开口出声。
“我理解你的心情。”
“是吗?”
“是的,因为我过去也经历过同样的事。”
史蒂夫转过头来。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我不是一直住在象牙宫墟的,肖兰倒是出生在这儿,她母亲……那不重要。”乔伊戳了戳起皱的额头,长叹一声,接着说道:
“曾经我是大卫城里一个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担任某个行动队的队长。我的小队里有一对双胞胎,J和R,和我关系很好,打你这么大时就认识。
“摩西是通过残忍的兵变上台的,上一任大卫城守护朴理泰被他灭门。真的是灭门,那天,朴家府邸里流出的血汇成小河流过半座城,摩西则在天鹅宫杀尽了前朝老臣,自立守护。
“朴理泰是个硬派人物,对手下各派士兵都掌控得很紧,当然,摩西发动兵变依靠的卫兵不计算在内。他找到各个派系之间积攒已久的矛盾形成的微小裂缝,并用仇恨这根万能的撬棍将其强行扩大,加上朴氏家族实在运气不好,遇上个灾年,发下去的军饷比往年少。
“其实也少不到哪里去,但摩西是恶魔在人间的化身,知道怎么将仇恨注入不满,让其传播,再在一旁煽风点火,叫懵里懵懂的青年热血沸腾,和饥苦的农民一道四处捣乱,为本就因收入减少心生怨恨的卫兵们疲于奔命,反抗的言论充斥大街小巷。
“摩西有他忠实的拥护者,伊藤谨和穆罕默德。他们亲如兄弟,各取其长,各补其短……”
乔伊长叹一声,眼神幽邃。
“但是啊,世上没有完全匹配的两块石头,总会有摩擦。摩擦会暗生误会,时间会将裂纹撕扯成不可弥补的鸿沟,当你反应过来,想挽回这一切时,你昔日的手足已然离你太远,再也无法倾听你的忏悔与肺腑之言了。”
他揉了揉眼睛,接着说:“摩西上台了,但还没有坐稳江山。我所在的抵抗组织认为先知不过是另一个朴理泰,手段甚至更残忍。于是联合风谷、仍然忠于朴家的精锐部队、还有诉求未能实现的人民一道,发动第二次政变。一个星期里的第二次,唉,那一周,空气里的血腥味叫人窒息。
“政变……失败了。一败涂地。我想抵抗组织的高层根本不知道人们想要什么,活在他们自以为的乌托邦里。我们中出了叛徒,一个,又一个。我们的小队接连被埋伏,我们的秘密农场被偷袭,战士的家眷被绑架,作战的计划被泄露。我们不断后退,希望流失。最后,领袖决定投降。我们不仅输掉了战争,还输掉了民心。摩西住进南塔后杀了不少人,但远不及我们发动政变死的人多。这一次,我们才是刽子手。”
乔伊停了下来,慢摇臂弯里的婴儿。
“然后呢?”史蒂夫轻声追问。
“摩西的报复主要针对朴家欲孽,我们抵抗组织受到的波及不大,按人数而言吧……因为摩西逮捕并处死的几个人都是我们组织的带头人物,都是很好的人,我们组织的精神寄托。他们死后,东西就变质了。”
“变质了?”
“我们的理想。”乔伊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儿有一片星空。“我们是为了重现居里修斯时代的繁荣与平等而存在的,我们……算了,说多了你理解不了。总之,真正的组织经过这次打击后已经死了。”
史蒂夫还是不明白这怎么能算做乔伊的错。“但这不怪你啊,你不是制定计划的人,是吗?”
“我的确不是制定计划的人。”他沉吟道:“但我却是眼看着同伴相残而毫无作为的懦夫。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们组织当时的境地,灰暗,堕落,失望。人承受不了糟糕结局的到来时,就会寻找替罪羊,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我们饱受背叛者带来的恶果,要被屠宰的羊羔就在我们中间。
“J和R,就是他们口中的羊。”
乔伊闭上双眼。
“那天我们小队接到任务,护送杏湖堡垒的货物至大荒的一处农场。J,R,还有R的女伴W。W虽然是女生,但武艺出群,正因如此我才动私情让她加入小队……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唉……按计划来说,行动没有风险的,我们放松了警惕。我,我放松了警惕。我是队长,我的责任……
“扎营的时候,我就有股不详的预感,于是派J到稍远一些的山岗上放哨去。半夜我觉得冷,想着也该换岗了,就喊R去替。过一会R却狂奔回来,说J不在了。
“一定是土匪干的。我想。大荒虽然有游骑兵巡逻,但地广人稀,效用不大,土匪如石头里的蠹虫一样滋生。我命令小队成员做好战斗准备,守在营地外。黑暗的夜晚,月亮藏在乌云后面,我们又不敢打火把,会暴露自己。足足过去半个小时,一切正常。R按耐不住,坚持要出去找。W劝他留在原地,外面太危险,等天亮再找。”
乔伊闭上了眼睛。
“土匪来了,悄无声息,战斗打响,可黑暗困杀了战士们的意志……不,我们以前经历过更可怕的战斗,是政变的失败摧毁了我们的意念……身旁的弟兄接二连三地倒下……幸亏他们人不多,不然我也没有机会坐在这儿和你讲话了。
“但……W死了,R失去了她。我无法形容那种哀伤,眼睁睁地看着兄弟悲泣,毫无办法……
“黎明时,J回来了。我们在离营地百步远的地方遇上, J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质问他昨晚的行踪,J坦白……说去追踪一伙土匪去了……
“肯定不是同一帮。”史蒂夫小声说。
“没人知道。幸存的几个人,除了R,都坚持要审判J,指控他投靠土匪,见局势不妙才反悔。他们不了解J,唉……没什么人愿意花时间接近一位整天见首不见尾,行踪诡秘的刺客的。
“审判的情况一边倒……我救不了他,R也毫无办法,何况他还沉浸在失去W的悲痛之中,而W的死又有J的责任……他们要处死J,以往我们对待叛徒,都是用利刃干净快速地解决。但为了平息组织内的恐惧与愤怒,领袖要利用几个无辜者当做发泄口。他们要给J上割刑。”
光听名字史蒂夫就不寒而栗。“割刑?”
“一刀的短暂痛苦变成上千刀。没有人活该受这个。”
“天哪……”
“我们必须救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但这也意味着背叛组织,抛弃我们曾拥有的一切。R和J以前四处流浪,是组织收留了他们,其他人和他们一同训练,一同长大,现在却纷纷叫喧着要杀掉相处十多年的兄弟……我伤透了心,坚定了要离开的打算。
“可是R……他的性格和他哥太不一样,看似冷酷决绝,其实内心太恐惧失去所拥有的东西。组织不想造出新的敌人,于是任命他接替情报部部长的职务。我是从别处听说的,他接受了,但怎么接受的我不知道,谈了什么条件我也不知道。我相信,我相信我认识的他绝不可能说出那种话。”
乔伊漠然地盯着史蒂夫。
“他公开宣布与J断绝关系。”
“啊?”
“不,不,他没有真的断绝关系,但也差不多了,对于J而言……也许是失去W的悲伤,对J的责备,还有对权利的留恋……R这么做了。
“R帮助我们逃出监牢,但没和我们一起离开大卫城。据我所知,他再也没提过自己有过一个叫J的哥哥。”
“唉。那J现在在哪儿呢?”
“他已经不叫J了。”乔伊仰首叹息,鹅黄弱光虚化了他线条硬朗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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