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离别

　　“东西都带了吗？”乔伊在史蒂夫背后问。

　　“我们就没带什么东西来。”他答道。

　　“可惜了，那个绿布包，叶卡捷琳娜很爱惜它的。”曼茵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侧头说道。

　　眼下，他和曼茵一人背布包携巨剑，一人提着丝网小包，穿着衣物已被洗涤干净，散发着古怪的花香，也不知道乔伊是怎么做出香皂来的。但哪怕衣物洗涤干净，但离舒适还差得远——

　　——除了套着加厚底布鞋的脚，身上每一处都像泡在清晨的雾气里一样潮湿，严重的地方直接和被温水打湿了没什么两样。也许是出自这个原因，曼茵在午饭时郁郁不乐，收拾东西时慢吞吞的，找到机会就黏在乔伊身边，搞得山羊胡连厕所都没机会去。

　　“曼茵，肖兰在哪儿？”

　　“躺在你床上，睡得正香呢。”红发少女专心致志地观看乔伊为巨剑擦洗上油。这是项无聊的工作，放到平时，史蒂夫说什么也不信她能盯着这么单调重复的动作长达半个小时之久。

　　“诶，你看累了告诉我，我来照顾她。”乔伊放下把闪亮亮的剑刃搁到一边说：“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

　　曼茵委屈地咬咬唇，撞上史蒂夫的目光，赶紧闪开了，弄得后者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变化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更无法猜透她对自己的感觉，让人沮丧极了。

　　需要收拾的东西，不过古书，项链，布包三者而已，外加挑选出的武器。据他自己所说，乔伊昨晚大略看完了全书，能翻译的依旧寥寥数语，每页中零散的几段罢了，推测此书记载了【七嵬国】的几位著名君主，他们的首相，大臣，以及各君王的功业，如击溃来犯之敌，建造利民的设施，让国家蒸蒸日上等等。

　　如此看来，古国当年也繁华昌盛，却因莫名的原因突然消亡，往日的亭台楼宇皆化为尘，独留座宫殿，萧然凋谢。

　　“这附近只有这座宫殿吗？一个国家应该还有许多痕迹才对。”他曾问过乔伊。当时晚茶会已结束，曼茵带肖兰回房，只有他们两人，昏暗的光浮在空气里。

　　“并不只有宫殿，是宫殿建得偏，像行宫一样，知道吗？古国的首都在铁障山脉另一端，遍地遗迹，也充斥着怪物。没人会去那儿，即使传说那边有上古宝物之类。”

　　“铁障山脉？你说那些山？”

　　“不，那是凛岩山，后面是城邦联盟的国土。铁障山远在西边，人迹罕至。”

　　“你去过吗？”

　　“我没有，其他人几乎也没有，都不愿意去。大家要么住在大卫城和迖摩兰，要么在十四郡和将军区，风谷也算，虽然那里再也不是以前的风谷。还有好些地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离开那边太久，记不清楚了。”

　　“这么大？都在凛岩山那边？”

　　“对，你不会以为只有个大卫城吧？城邦联盟可坐拥两百多座城池，但和雄伟的大卫城相比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它们也有摩西一样的人统治？”

　　“它们都由摩西统治。”

　　一阵寒战。

　　“这摩西这么厉害？”

　　“称霸。城邦联盟的每一代守护都很厉害。”

　　“哦……那个大卫城离这儿有多远？”

　　“从这儿到凛岩山大概两百里，从凛岩山到大卫城有两千里。”

　　“那风谷到这里呢？”

　　“关心这个干什么？大概三四千里吧。”

　　史蒂夫第一次体会到世界的大小。

　　那晚，摩西没有登场，梦境里是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山脉。

　　“再确认一遍吧。”乔伊打着火把，朝密道深处探，消瘦的脸庞在火光下棱角尽显。

　　有摩西的卫兵在，地面太危险，只好走地下。关于密道，乔伊称在他刚来时便有，断断续续的，他将其连上，可以一路直返海岸线。听到这里，史蒂夫不得不发话了：

　　“摩西就在海岸线上。我们会被逮到的。”

　　“别担心，出口远得很，好几里。摩西的斥候白天不会到沙滩上，太明显，你们没有危险。”

　　“但怎么回绿岗呢？”曼茵问，眼圈显紫，昨晚定是未睡。

　　“你们的农场在海岸线上，象牙宫墟的东面，对吧？你们出去后顺海岸走就可以到了。”

　　“万一撞上摩西……”

　　“出口也在象牙宫墟东边。”

　　疑问解决，史蒂夫望向密道深处，绿岗温馨的炉火触手可及。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念及乔伊此后又将孤身一人，他顿生一股哀伤的同情。

　　总归是要离开的。

　　“乔伊，东西我都带了。”史蒂夫对第三遍踱过他们跟前的乔伊说。

　　“走吧。”他说完便迈起步子，背着棉背包，肖兰在里面安睡，盖有浅浅绒毛的圆脑袋有节奏地摇动。

　　走得这么匆忙，史蒂夫毫无准备。待乔伊迈去几步，消瘦的背影渐淡，才反应过来，赶忙提着所罗门巨剑，大步赶上。曼茵犹豫着伸出腿，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乔伊在十来步远的地方止步，待两人经过，操控机关堵住入口。最后一缕微光消失前，史蒂夫望了一眼，想到自己今后难再拜访，即使只待了三天，还是有一股莫名的惆怅渗进心中。

　　矿道里空气薄凉，史蒂夫只穿了件衬衫，牙床打颤，抱起双臂，寒风还是逮住了他。

　　“乔伊，走慢点吧。”声音自右边来，曼茵并未穿着来时衣物，借了乔伊的。上着酱紫色毛衣，下半身穿着一条不大合身的黑皮裤。讲真的，这皮裤做工糟糕透了，她纯粹是出于礼貌才没有拒绝乔伊的好意。

　　三人在矿道里前行，干枯红石火把布于墙上，光芒似血，给周遭事物都披上一层不安的色彩，与乔伊洞室里昏黄温暖的光截然不同。上次浸泡其中，他正虚弱地趴在另一条冰凉的矿道里，凄惨无助的尖叫充斥耳畔。回忆至此，不禁暗颤。

　　「我在害怕什么？」他问自己。现在他们前方不是未知的宫殿，而是归家的路，曼茵好端端地走在身旁，有经验丰富的乔伊打头阵。不太可能在这儿撞见土匪吧？

　　这可是密道，安全无虞。

　　乔伊的藏身之处愈来愈远。说实在的，史蒂夫还想把玩、欣赏那一屋子的武器，想再透过长剑镶嵌的黑曜石与自己对视，想再让曼茵挥动那把她自称是法杖的深蓝铁棍，看嵌入其中的珍珠闪射火把微光。

　　这时，关于为什么乔伊不想搬走，他多少明白了些。换作他与这些武器，准确说是精致的工艺品朝夕相处几年，每日相见保养，由于身边没有说话的人，指不定还要搂着它们自言自语。突然就要挥手道别也实在不易。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中途史蒂夫在下坡时没留神滑倒，弄出的动静把小肖兰被吵醒。为了让被吵醒的婴儿再度乖乖入睡，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

　　乔伊小心地取下背上的棉背包，安稳放在地上，蹲下身子，掏出掖在怀里的小陶罐，揭开连结它和手膀的红丝线，再打开罐盖。肖兰一见到满溢出来的牛奶，委屈的眉尖飞扬起来，如棉棒般的胳膊向其胡乱抓着。

　　“嗷呜啊啊。”她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串音节。

　　史蒂夫身后冒出一阵笑声，像刻意压低嗓音发出来的，咕咙咕咙。回头一看，曼茵蹲坐石墙根处，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喝奶的肖兰吃吃直笑。

　　肖兰终于够着了奶罐，要从父亲手里抢走，牛奶洒了乔伊半边袖子。

　　“她每次喝奶都这样吗，乔伊？”

　　“嗯，习惯了。哦，爸爸这就喂你喝，小手乖乖的……哎呦。”肖兰不依不饶，一把揪住乔伊的山羊胡，粗糙的胡须纠缠不清，卷在娇嫩的小拳头外边。曼茵笑的更欢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史蒂夫也忍俊不禁，只瞧被逮着胡子的乔伊想挣脱出来，却放不开手脚，一只手高举奶罐不让肖兰将其打翻，另一只长满老茧，汗毛林立的手慢腾腾地握住婴儿的小手，嘴里念念有词：“宝贝，嗷——听爸爸的话，手指松——嗷——爸爸喂奶给你……”

　　肖兰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晃晃悠悠，从不断洒出白珠的奶罐转向乔伊那张凹凸不平的瘦脸，咂咂嘴，活脱脱是在取笑他。这下两人的笑声失去了控制，史蒂夫松开巨剑捂腹大笑，曼茵倒向灰扑扑的地面，嘴巴长的老大，这一笑不知吸走多少尘土。

　　笑声在矿道里回荡。

　　“走吧走吧，哎哟，真淘气。”几分钟后乔伊总算完成喂奶任务，疲倦地搽掉脸上被肖兰喷的牛奶，表情如释重负。他狐疑地盯着肖兰阖眼安详的面庞，转身背起棉背包，向前迈去。

　　“我真的要笑晕过去了。”史蒂夫说，他现在的表情和断酒十天后猛灌几大瓶的酒鬼差不多。“曼茵，你不是第一次见他喂奶了吧。”

　　“不是，我见过好几回了，但没一次像这样的。”曼茵捋开几根跑到嘴角的发丝，笑容还未消去。

　　但欢快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乔伊便宣布离出口只有十分钟路程，曼茵残留的笑意像发酸的牛奶一样不见了。

　　“乔伊，走慢一点罢。”她说。

　　“也就这速度了。”

　　曼茵眼角抽动了一下，沉默不语。史蒂夫估摸着该说些什么，但又不太肯定，作罢，想些别的东西去了。

　　首先想到的是砸死土匪们的那场坍塌。他们在象牙宫墟里前行时一切正常，偏偏遇上土匪后通道就塌了，莫非幸运女神恰好路过？他曾问过乔伊，后者也不知道答案。

　　还有穆勒。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搭完迷惑用的建筑？从他们于那个雾蒙蒙的清晨坐船离开后已有三天，足够造出一堆像样的东西。这样估计，那么他们也该在现在回到绿岗了……

　　……然后就会发现他和曼茵还没回来。

　　他不舒服地揉揉胸口，按照计划，他们俩早在前天太阳落山之前就拿回刷怪笼的。本来一切顺利，却遭遇怪物群、地下河、土匪等一系列倒霉事，差点要了他们的命。之后又在乔伊这里养伤，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把叶卡捷琳娜丢在脑后，金发少女在绿岗苦苦等待，却始终无人归来，心情如何，他不忍猜。马上就要回家了，史蒂夫提醒自己，该好好考虑怎么解释他们三天的失踪，叶卡捷琳娜一定要他好好说个明白。

　　“把曼茵带回来。”她最后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那时自己坚定地向那双浅蓝色的眸子保证。现在，曼茵和他都安然无恙，虽然少女遭受了如此可怕的经历，但她的确被史蒂夫带回来了。

　　可叶卡捷琳娜怎么知道呢？天晓得在与他们失去联系的三天里，她是怎么过的：白泱不在身边，穆勒也走了，仅剩一个伤员庄与昴陪伴。到了晚上，栅栏外怪物的哭号回荡在空寂的起居室里，她不得不把所有萤石灯和蜡烛点亮，角落里有可疑的影子晃动……

　　想到这里，令人难受的内疚感渗入史蒂夫心中，他跃出两步，拍拍与乔伊小声说着话的曼茵。

　　“……所以你再考虑考虑——我在和乔伊说话呢。”她看起来对于被打扰挺不高兴。

　　“我想和你谈谈。”不用说，他也知道曼茵在谈什么。

　　“我在和乔伊谈呢。”

　　史蒂夫又拍拍她的肩，“是要紧的事。”

　　乔伊倒是无所谓，“你的事要紧的话，就先和曼茵讲吧。顺便一提，别让你的剑锋着地了，小伙。”说罢。他加快了脚步，让曼茵和史蒂夫走在后面。

　　他用眼神向乔伊致谢，换作双手提剑。曼茵抖动肩膀甩掉史蒂夫还搭在上面的手，不满地问：“什么事啊？”

　　“叶卡捷琳娜。”他认为这一个名字就能让她明白了。

　　果然，曼茵抿住了嘴唇。“她……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是不是？你的伤没好我们走不了啊。”

　　史蒂夫压低嗓音：“我们把象牙宫墟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吗？”

　　曼茵不说话了，绿瞳看向石头地面，显然心事重重。

　　“就说我被袭击了，然后通道就开始坍塌，乔伊出现救出我们，然后为了治疗伤口耽搁了回程。你说呢？”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打量她的面部表情，惊讶而惶恐地发现其与刚到石室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就这样讲。”曼茵干脆地说。

　　“好吧。”

　　曼茵没有再跑到乔伊身旁谈论事情。事实上，在他们被耀眼的阳光刺痛眼睛前，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安静地走着她的路，不时拨开飘在眼前的头发。史蒂夫心情沉重地看着她，决计以后绝口不再提起那场噩梦。

　　当午后的阳光让他们本能地挡住双眼时，曼茵才轻叫了一声。在烛光昏暗的地下呆久了，史蒂夫不知道原来阳光可以这样强烈。自己在走过拐角的一瞬间简直要瞎了，在乔伊的空中田地时，阳光可没这么刺眼。

　　“从里面看过来没这么亮啊。”他侧头抱怨道，走过拐角前，洞外照在前方右手边石壁上的阳光还能忍受，突然，就像忽然大雪封山，一切都是白色的。

　　“忘了提醒你们遮住眼睛，算我的错。”乔伊带着歉意说：“等你们适应外面的阳光，我就回去了。”

　　曼茵嘀咕着。

　　“这三天有你们的陪伴，我真的很开心，石室里很久没有热闹过了。谢谢你做的菜，姑娘。”

　　“是"曼茵"。”她声音里藏着哭腔。

　　“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可要高高兴兴的啊！”

　　史蒂夫笑了，可以听出曼茵也笑了。阳光不再那么耀眼，他放下手臂，但眼皮还扣在一块。

　　“乔伊，来绿岗吧。”这下曼茵真的要哭出声来了，最后那个音节拖得老长。

　　“姑娘，不要再让我们都难堪了。”乔伊低声说道，话语里带着一种让史蒂夫颇不喜欢的温柔。“也不要哭哭啼啼的了，我只是尽绵薄之力帮了你们……”

　　"啪"地一声，史蒂夫睁开双眼，只见曼茵紧紧抱住了乔伊，头埋在他胸脯里。她的脸颊还淌着泪，眼睛埋在丝丝发缕之下，阳光融入温暖的海风，在她通红的发际闪耀。

　　他深吸一口气，注视着犹如剪影一般的曼茵。之后每回忆起那一瞬间，史蒂夫的心仿佛被一只小猫温热的舌头轻轻舔舐，要沉沉睡去。

　　“谢谢你，乔伊。”曼茵细语呢喃，湿润的海风吹拂下，发梢柔和地起伏，发丝折射和煦的阳光，幻化出绿岗炉火的光芒，海浪拍打石礁的声音像在千里之外。乔伊暗金色的眉角垂下，咧嘴慈爱地笑着，伸手理顺了曼茵被风吹乱的头发。

　　“走吧。”

　　曼茵松开手，抬起头，露出一种史蒂夫从未见过的笑容，两眼溢满了泪水，嘴唇微张，无声地在道别。

　　“再见，乔伊。”史蒂夫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向洞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布满沙砾的石面上滑行，但不是因为巨剑的重量。

　　曼茵看着熟睡中的肖兰，“别了，小家伙。”说罢，她亲吻了婴儿光滑的额头。

　　史蒂夫挪到洞口，逐渐适应了外界的光线，这里离沙滩只有十来步，两者之间的是一片开阔的深绿色草地，不知何时耳边多了夏虫的鸣叫，几粒光点在草尖上飞舞。

　　“再见。”他再次说道，曼茵眯着眼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向冰冷洞窟里的乔伊挥手道别。

　　他踏进齐膝深的草地里，周围的杂草抚摸着他，小腿肚一阵发麻。他回头又看了一下，乔伊还站在洞穴里，笼罩在阴影中，朝他微笑地点头。可当他再走出两步去看时，乔伊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会带种子给你的！”他朝空荡的洞口喊道，心中莫名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