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压迫临近

　　热浪消减，凉风习习，熔岩的浊芒逐渐聚拢，为昏黄烛光所取代。史蒂夫眨了眨眼，手掌猛地握紧。

　　赤红色的世界，他已经分不清彼此，梦中元素互相交汇，让清醒的人难辨其真。他再一次梦见了那个少女，毕灵，在宛如地狱般的世界里行进，窥听敌人的话语。

　　摩西的人，他记得，但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却融化在现实世界清晰的细节中，寻觅得到的唯有一阵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惋惜，感激，孤独和忧虑。

　　“咚咚咚”

　　他转头，地下室里麦考密克肯定正在敲打他靠着的木门。

　　“咚咚咚”

　　不理这货，自然会消停的吧。想着，他放轻呼吸的力度，做出一副他已经离开的假象，再度沉入对梦的探寻中。屋外依旧没有动静，也不知道穆勒他们去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尝试没有结果，只让他越加地沮丧。他放弃回忆，揉捏指腹。

　　“你咋不敢动了？”

　　“……？”

　　“你的影子，嗬。别装了。”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拿面包，麦考密克把语气里的不耐烦压抑到了最低点，但还是能被听出来。

　　“还是要面包？”史蒂夫叹口气后说。

　　“对的，冷的也行，随便捎一块下来吧，反正你也饿了不是吗？这个点，都午夜了。”麦考密克飞速说道，史蒂夫几乎听不清楚。

　　继续呆坐片刻后，他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嘴唇干涩，喉咙像被砂纸刮过一般。先给自己弄罐水喝，他想。

　　冷冷清清，屋里没有人活动过的迹象，物品摆设和他去地下室前没半点区别。最惹眼的是抱腿缩在门边的曼茵，她低着头，红色发缕搭在膝盖上。

　　“曼茵？”他小声说，红发女孩没有反应。他走近了些，可以看清那桃红色的围巾在她肩膀上一起一伏，流苏缓慢而有节律地拍拂她抓着臂膀的手指。是睡着了。会不会她也做了个同他一样的梦呢？史蒂夫在她正前方蹲下，伸长脖子，头探出去，以期能瞄到半点表情。但她的脸整个地埋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在噩梦里煎熬抑或流连于甜美醉梦中。

　　是好梦吧。他想。没有怪物的嚎叫声初始的确让人不大习惯，时间过久了，史蒂夫才明白，夜晚本该就是这样的，哪怕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显得吵闹。耳畔似有嗡嗡声，细听却发现是曼茵细细的呼吸罢。她不宽的肩慢慢，慢慢地起伏着，与几乎融入空气不见的呼吸同步。

　　就这样看着她，史蒂夫忘记时间为何物，忘记穆勒们离开了多久，会不会遇上危险脱不开身，而麦考密克的请求更是被丢到九霄云外。他盯着曼茵粉红色耳垂边静静悬在那儿的一根打卷的红发丝，盯着其不羁的姿态，数清楚它有多少道圈，迷失于它在烛光下不易察觉的颤动，它与其他发丝变幻莫测的交错光影。分秒凝固在曼茵柔顺而纷乱的发间，找寻不见。

　　下意识地，他向前挪了几步，愈来愈多的细节展露出来。她手腕侧面纤细的汗毛，几乎不可见。她反光的指甲盖上的道道竖纹，或粗或细。

　　她的呼吸声不再微弱难辨，每一下都如此清晰，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不能相比，就好像他把耳朵贴在了她的嘴上一样。空气里多了一种香气，不像花香那样肆意扩散，叫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过去。而是淡淡的，烤面包的热气，如曼茵晚餐做的汤，有些滋味，但又尝不真切。他继续看着，向前倾着，听着，闻着…

　　“嗯…”

　　曼茵在睡梦中呜咽，伴有喉音。她身子扭了扭，呼吸加速，模糊地哀唤。

　　“不……不要……不要……”

　　史蒂夫心沉了下来。

　　“我在这儿。”他安抚地说，虽然曼茵听不见。“没事了，曼茵，没事了。”

　　奇妙的事发生了，她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不再哼哼，呼吸归于平静，一下，一下，香甜的呼吸，伴有面包味的温热。

　　宁静的房间，安睡的人儿。他不愿移开目光，祈祷时间静止，恳求此刻永存。

　　'你着了迷。'他清醒的那部分头脑冷静地说：'你还有好些事没干。'

　　有什么事呢，没什么事。他隐约记得自己有任务在身，但完全记不得具体内容，甚至连大概的意向都模糊了。有什么事要紧？他反问自己内心的那个冷酷的声音。'那声音不知好歹，不通人情，无需再理。'他对自己说。没什么重要的了，没什么。

　　不，还有一件事。

　　曼茵，你为什么不换个姿势，把脸蛋露出来呢？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他几乎要说出来了。

　　“曼茵…”他伸出手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剩下纯粹的，欢喜，难以阻挡的欲望。

　　再近一些——

　　——“我的面包呢！”

　　邈远处的一声闷吼猛地打在他的手背上，直叫他倒吸一口凉气，仿若大梦初醒，一切都不清不明，没有理由地压迫神经。

　　是麦考密克那个白痴，打搅了他的美梦不算，还在嚷嚷个不停，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冲撞。

　　“别装出睡着的样子，老子要饿死在这狗窝里了！”

　　史蒂夫慢慢站起身，一肚子的怨气，活像被人从食盆边强行拉开的饥饿的宠物狗，敢怒不敢言。

　　“都十分钟了你要现烤不成？都说冷的没关系！”那白痴还吵个没完，分贝越加地大，还带有捶门的碰碰声，宁静的夜晚被他一阵棒喝，支离破碎。史蒂夫捂住耳朵，快步走向厨房，决意快点了解这档子破事。

　　“我只不过要片面包…”

　　“你安静点成不？”他忍不住吼了出来，却被自己的高音量吓一大跳。

　　“唔…怎么了嘛…”一个疲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回头看去，正见曼茵伸开双臂，仰头，嘴巴张得老大，打出个长长的哈欠。

　　“是麦考密克，他吵着要东西吃。”

　　“餐桌上还有点吧，唔噜…”她说的每个词都疲惫不堪。

　　“哦。”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有肉，是不是？”

　　史蒂夫收回正要去抓冷鸡肉的手，操起不知谁吃剩下的小块面包。还想吃肉？这家伙…

　　他的目光停留在桌角。

　　“拜托拜托，我麦考密克是在求你了，什么都可以，不是肉也可以，当然有肉最好，这没得说…”

　　他弯下腰，凑过去，餐桌的阴影里，有把匕首的轮廓隐约可见。

　　“他们还没回来？”曼茵问。

　　纯粹的黑色，吞噬周围一切光线。错不了，这是他从乔伊那儿带来，穆勒要去把玩的匕首。怎么会在这儿？

　　“面包！面包！”麦考密克用力砸门。

　　依据他对穆勒的了解，把东西随手乱扔可不是他惯有的作风啊，奇怪，记得他也有相似的匕首，那不成就是手上这把？

　　“史蒂夫？”

　　“面包！面包！面…”

　　“麦考密克！你能消停一下吗？！”抑郁在史蒂夫收紧的内心里多时的不满一下子宣泄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喷出口中，在屋里回响，尖利刺耳。吼出来的那一刻的确很畅快，可他在看见曼茵僵住的表情后立马后悔了。

　　曼茵没有说什么，闭上双眼摇摇头，转身就走。躺在史蒂夫掌心的匕首更加冰凉。　　

　　“曼茵？”他试探地问。

　　“你在看什么嘛，我一直问你我睡了多久啊睡了多久，你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看这个，你看。”他亮出匕首。“这不是我们从乔伊那儿带回来的？”

　　“穆勒有一把一样的。”

　　“但他可不会到处乱丢东西。”史蒂夫摸摸脑袋。“他的皮带松了？”

　　“你就别瞎猜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史蒂夫收起匕首，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我也睡着了，还做了梦，梦里不是摩西。”

　　“好事呀。”曼茵收拾桌面。

　　“是以前梦到过的少女，我第一个梦，那个叫毕灵的，她貌似在像地狱一样炎热的地方行进，还偷听到了摩西士兵的谈话。”

　　曼茵看向他，眼神焦虑。

　　“不会又提到绿岗了吧？”

　　“我记不清了。”

　　一阵叹息，她收拾着桌面，把一块最小的面包塞给他。

　　“别多想了，喏，给那人。”

　　史蒂夫用两根指头捏住鸡蛋大小的面包，暗忖麦考密克见了它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想归想，他还是又拣了几块面包，曼茵没有表示，端着碗盘去厨房了。

　　囚徒一见其貌不扬的面包们，更加其貌不扬的脸喜笑颜开，嘴巴呼啦一张，差点把史蒂夫的手给咬下来。“喂食”完后，他回到地下室门外，还没坐稳，就听得大门处吵吵嚷嚷。

　　“……你简直疯了，白泱，现在多晚了，等明天再说。”叶卡捷琳娜说。

　　“还考虑什么晚不晚，早不早的，我现在就去。越来越诡异了，灵娜，你见过怪物们那样子？”

　　“穆勒，叶卡捷琳娜，你们回来……怎么这副表情？”曼茵惊讶地说。史蒂夫快步踏上楼梯，但见之前离开的几人悉数归来，叶卡捷琳娜眼里的云雾散走，手里还握着箭筒。穆勒取下兜帽，墨绿的瞳深不可测。而最抢眼的是白泱，他大汗淋漓，裸着上半身，露出隐约可见的腹肌和肩膀结实的肌肉，汗液一滴接一滴淌下。他表情严肃，或者说，是害怕。

　　“白泱，去把汗擦了换上衣服。”叶卡捷琳娜说，挡住了曼茵。

　　“我有健美的身材，还不乐意看？而且我马上要走了，擦什么汗。”

　　“明天去，明天一大早都可以。我起得来。”

　　“怪物们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们……”

　　穆勒打断了他。“它们都在往西走，这恰恰能为我们争取时间。叶卡捷琳娜是对的，你不休息足，不能去地堡。”

　　“可是摩西就在外头，我们需要屏障！”

　　“所以我们才需要休息足了，保证这次一定能拿回刷怪笼。”叶卡捷琳娜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瞥了史蒂夫一眼。

　　“怎么了，怪物们怎么了？”曼茵走到穆勒跟前问。

　　“全在往西边走，一定有人在吸引它们。”

　　“——是摩西！”　

　　大家神情紧张。

　　“我现在就去取刷怪笼。”白泱说罢要走，身上的肌肉随之鼓起放松。

　　“白泱，你为什么急着去。”当他们争论时，史蒂夫已经走到了窗边，朝外探看。

　　“那还用问？晚一点说不定摩西就过来了！”

　　“我明天陪你去。”

　　“我不需要。我还对付不了一点怪物？”白泱音量提得老高。

　　“我能帮忙。”史蒂夫坚持。

　　“得了吧，你帮倒忙。”

　　这句话有些伤人，但也是事实，史蒂夫板着脸挪开视线，不打算再废话，可听见这一切曼茵却炸了。

　　“你懂什么？没有史蒂夫我早就死在象牙宫墟里了！”

　　白泱嘲讽地笑。“是吗？没有他你压根就不用担心什么死不死的！”

　　“他保护我，他也能帮你忙，你不听，你狂妄自大！”

　　“我狂妄自大？？你又干过啥，厨娘？”

　　曼茵一震，气得围巾都要立起来，恶狠狠地予以还击：“麻杆！”

　　“矮子！”

　　“你……！”

　　叶卡捷琳娜试图让两人停嘴，但作用不大。红发少女和高个子每天都要来几次吵仗，这是绿岗恒古不变的日常，史蒂夫已然习惯。但日常归日常，眼下摩西的爪牙盘踞于斯，绿岗的随时会暴露在先知的眼睛下，再这样没有意义地吵架就太小孩子气了。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曼茵作出让步，忍气吞声，唰唰地奔回楼上了。其实，史蒂夫也说不准她是太生气还是不愿意接着吵架。

　　白泱成为暂时的胜利方，转而对付与他每晚同床共枕的人。

　　“琳娜，我必须去，为了绿岗的安全。”他伸开双臂。

　　叶卡捷琳娜推开他，严肃地回绝。“休息足了再去。”

　　“可是琳娜……”

　　“睡一觉会让事情办起来容易许多。没有充分的睡眠就没有办事效率，白泱，你读过的。”

　　“但是是紧急情况，摩西他……”

　　“摩西被怪物缠住了，你我都知道那种规模的怪物潮要花多少时间处理，就算摩西人多势众，也至少要花去一天。刷怪笼起到的作用不也一样吗？你明天取了然后放着，无缝衔接，亳无风险。”

　　白泱被难倒了。可以看出来，他自个也不愿意累兮兮地再跑一趟地堡，何况大晚上的。他眼珠子一转，妥协了。“说的有道理，好吧。但明天一早就得去。你说陪我去？”

　　“一起去。”

　　“算了吧琳娜，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白泱不再理会叶卡捷琳娜的意见，独自踱到厨房去了。

　　叶卡捷琳娜放弃再与之交流的打算，坐到长椅上，常布云雾的眼呆呆地盯着茶几上半满的陶杯，显然心事重重。

　　第二天，史蒂夫不出意料地被白泱的喊声吵醒。窗外天色铁青，朦朦胧胧，弥漫睡意与疏离感。他迷迷糊糊地躲进被子里，但那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力超出想象。

　　“……我说了我一个人可以去，这是要干嘛？咱们一起去郊游？”

　　一个低些的女音说：“你真是无可救药了，白泱，这是你的午饭。”

　　“噢，噢～这样。”白泱的语气缓和太多。

　　“曼茵给你准备的。”

　　“曼茵？她特意为我准备便当？是不是穆勒把他的兜帽也烧掉了？”

　　“……”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琳娜。我走了。”

　　沉闷的脚步声嗒嗒嗒，如富有节律的鼓点。鼓手突然加快了敲击速度，又突然中止，脚步声停，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史蒂夫既困惑又满意地换了个姿势，再度入睡。回笼觉是最舒……哈哈哈哈欠欠欠……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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