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阳光下的鲜血

　　是增援。

　　阳光倾泄而下，空气中飘散着微弱的血腥味，打在史蒂夫脸颊，吹乱他的头发。几只幸免于难的小鸡尖叫着从他腿边跑过，叽叽喳喳，好似迪莉丝的女文官。

　　对，女文官。史蒂夫想了起来。欧瑞金斯等人还没从矿洞上来的时候迪莉丝曾吩咐过一个士兵什么事情，他接令便朝养鸽子的女文书去了。傻子也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信鸽。普通人可以用它联络感情，稍点小物件。军队可以用它传递情报，汇报战况。最重要的是——请求支援。

　　不知道该算作是鸽子赶路飞快的功劳，还是士兵们的执行能力绝高。女文书送出那封信才不到半个小时，迪莉丝要求的增援就来了。想当初史蒂夫自己坐船过来都要了二十多分钟，还不是从摩西大营出发的。

　　他们从光影斑驳的暗林里来，一如不久前先来的同道人。

　　“啊……”史蒂夫心脏绞痛，几乎晕了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波一波地来，绿岗就这么吸引人吗？是不是击退他们后还会有后继者？永无止境？永不停息？

　　在他身边，叶卡捷琳娜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音调如此绝望。她也没辙了，眼中淌出悔恨，同样的悔意也在史蒂夫心里撕咬，假如说他事无巨细地把每个梦都说出来，让大家不要放松哪怕丝毫警惕……

　　增援们迅速穿越林子与绿岗间的空地，如蚁群迁徙般跨过栅栏。海岸边围攻迪莉丝的三人还不知道危险悄然降临，仍沉浸在战斗的快感中。还是穆勒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

　　“走！”

　　欧瑞金斯也看见了，躲开迪莉丝的一下竖劈急急忙忙后撤。只有白泱还搞不清楚状况，背对着栅栏高声呼喊，见另外两人都跑开了，才慌乱查看情况，大叫一声跟着逃了。迪莉丝毫不留情地追击。但由于瘦高个目睹了增援纷纷入侵绿岗的可怕场面，速度提得老快，才从女武士剑下拣回一条命。

　　刚才还在酣畅淋漓比剑的三人纷纷跑路。穆勒和欧瑞金斯沿岸跑着，先拉开距离。只有白泱还像个愣头青一样径直朝叶卡捷琳娜和史蒂夫奔来，他个子高，又拿着矛，却没穿士兵们的褐色制服，在金黄色的田野上显眼如白雪。

　　伴随着割裂空气的尖啸，箭矢纷落，如密集的雨点。白泱再次拿出他的蛇形走位，但在绝对的数量面前毫无作用。

　　“白泱！”叶卡捷琳娜扯着嗓子惨叫。史蒂夫从未听过她用这般恐惧的声音说话，违和感让他毛骨悚然，动弹不得。

　　先是一发，然后又是一发。无情的箭射中了白泱，他身子颤抖了一下，还想跑，却又被射中，殷红的血绽放如花。

　　“白泱！！！！”

　　叶卡捷琳娜往日的理智和矜持通通被击碎。她不顾一切地跑去，冒着被射成刺猬的危险去拯救她的爱人。远方，穆勒和欧瑞金斯见势不妙，转向增援赶来。而名叫迪莉丝的女武士已大大方方地走回了士兵们的阵营里，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一切。

　　史蒂夫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可腿像生了根，死活不肯动。他舌尖冰冷，喉咙里苦水翻腾。

　　上帝啊，我们的主……他回忆起乔伊的饭前祈祷和已经被他遗忘了的神。为何降此灾祸于我们？

　　白泱没有倒，但也差不多了，步子迈不开，背也驼得厉害。叶卡捷琳娜冲向他，挽起他的手臂往回赶，箭矢击中大腿，她剧烈颤抖，膝盖一弯，连同白泱一道颓然倒地，红色披肩盖住了她的金发。

　　她的手还在动，抓扯被收割过的短浅麦秆，拼命挪动，尽是徒劳。箭矢依旧毫不留情地撒下，如尖啸的地狱热雨，大部分都打空了，但总有命中目标的。白泱顶着怒号千箭，试图站起来，却被一发飞矢刺穿肩膀，向旁边挪了一下，再度扑倒，把叶卡捷琳娜盖在身下。

　　史蒂夫目睹这一切，近乎崩溃。白泱和叶卡捷琳娜，他们不可能死……不可能……我们天天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不……

　　上帝保佑。不是在说空话……随便谁……帮帮她们……我自己……

　　为什么我自己不去帮？

　　可这箭雨……

　　停了。

　　停了？

　　史蒂夫眨眨眼睛，确实停了。看那排增援的弓兵，都看向同一个方向——队伍的末端。迪莉丝如雕塑般雄立，正往回收手。她收回去之前，一定比了一个“停止射击”的命令。

　　为什么？史蒂夫无暇顾及，双腿又突然能动了，尽管还打着摆子，在麦秆地上站立不稳，巨剑的重量无形中拖累了他。不远处，叶卡捷琳娜和白泱两人一动不动，红色的液体正从他们身下流出，在耀眼的阳光下如此黯淡。

　　不……这不可能……换作别的士兵都可以，但不要是他们……叶卡捷琳娜和白泱……他踉跄向他们走去，身子像有千斤重。

　　拜托了，动一下……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一块吃饭，闲聊，烤火……为什么会这样……？

　　忽然两个飞奔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就在他神志恍惚的时间里，穆勒和欧瑞金斯持剑赶了回来，径直扑向伤者。

　　“来啊！”穆勒的一声震吼把史蒂夫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从未听过兜帽男以这般口气说话，陌生的感觉更加刺激心中的不安。这回是来真的了，谁都可能中箭，谁都可能会死，就连曼茵也……

　　他不知道曼茵在哪儿，但他相信聪明的红发姑娘一定躲了起来，也许是屋子里某个隐蔽的房间，手足无措地目睹眼前景象。看见叶卡捷琳娜倒下，她一定会露面的，这么说她又不在绿岗了……

　　「自己在胡想什么！」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受伤者的安全。他们聚到白泱身旁，欧瑞金斯和他各抓住瘦高个的一只胳膊，把他扶了起来。白泱已经昏迷过去，从肩膀到小腿到处都是细长的箭矢，涓涓血流就从衣服或皮肤的破口处源源不断地泄出，才刚摸着，史蒂夫的手就染上了粘稠的血浆。

　　叶卡捷琳娜的情况稍好一些，围绕在脖颈上的红色披肩一开始被史蒂夫误认为是血迹，细看才发现金发少女受伤的地方并不多，稀稀拉拉有几根箭羽插在腰背和大腿上。真是万幸，没有一发命中脑袋，也没有一发刺穿心脏或者其他重要脏器。

　　但情况总会变得更糟。栅栏边聚集的弓兵们听从迪莉丝的命令没有再放箭，但女武士并没有阻止他们前进。他们将弓箭收回腰际绑好，掏出另一侧腰系着的短手剑，大步逼来。

　　“生擒那个兜帽男，其他人也一样。”迪莉丝高声宣布，她双臂撑剑，巨剑剑刃插入泥土之中，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望着穆勒。“放下武器吧，我随时可以命令他们再放箭。”

　　穆勒将他那把忠实的老铁剑举在面前，往逼近的人堆里一扫，劈出一道新月，却没有人止步不前，反而也纷纷摆出了招架的姿态。这一批士兵的素质要比上一批高多了。

　　迪莉丝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说道：“别瞎折腾了。应召的民兵和南塔卫兵可不是一个档次的。”

　　“放他们走。”穆勒的嗓音嘶哑低沉，但音量足够大。

　　“呵。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也许你该对比一下双方剑柄的数量。除了我自己，没人会与你单打独斗的，兜帽男。别耍麦田里的小把戏了。”

　　“……”穆勒眼睛盯着女武士，闲着的左手偷偷摸到身后来，朝挽着白泱的史蒂夫打手语。他一脸懵逼，因局势的紧张而难以思考。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又看不懂，偏偏是如此重要的信号……

　　他是做给欧瑞金斯看的。黑小哥往后挪步，眼睛直视前方，歪斜着嘴巴对史蒂夫低语道：“他让我们撤。”

　　“可是她……？”史蒂夫指了指一动不动的叶卡捷琳娜。金发少女由于白泱的庇护，只在大腿和背上中了寥寥几箭。

　　“她晕过去了，该死的。穆勒，穆勒，我们只能抱一个人。”

　　“他们不会拿叶卡捷琳娜怎么样的。”穆勒回应：“摩西喜欢懂红石的人。白泱除了射箭，身无长处，不会被优待的。”

　　“我们一人抱一个。”史蒂夫话音未落便放下白泱的胳膊往前走出一步，就这一步，惹得迪莉丝又发话了。

　　“我说过了，别动！”

　　史蒂夫怔住了，前方四十米处，士兵们仍在大步前进。

　　“带上白泱快走，不然你们跑不快的。去林子里，我上次与你谈话的地方。曼茵在那儿。我尽量给你们争取时间。”

　　“但是……”

　　“快走。”

　　“但是叶卡捷琳娜……”

　　“她不会有事的，快走！”

　　史蒂夫犹豫不决，可迫近的敌人又不允许他这样做。要么舍弃一人及时离开，要么一道被擒。

　　可曼茵还在林间空地等着他。

　　……

　　对不起，琳娜。

　　史蒂夫痛苦地朝欧瑞金斯点点头，后者会意。两人充满内疚地最后看了一眼趴在金色麦秆上的金发少女，旋即丢下碍事的武器，一左一右抱着白泱不算沉重的躯体向东面的林子飞奔而去。

　　身后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巨响，士兵们在冲锋，只有穆勒一个人在抵挡。念此，他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被动地提快了速度，白泱的身子随之软绵绵地抖动，伤口血还没有止住，不知道箭矢尖利的铁头插入有多深，衣服下的伤口又是怎样一副血腥模样。

　　该如何止血，如何包扎，又如何消毒通通都是未知数，抵达林间空地后下一步又如何更是茫然。这一切必须考虑的问题在这危急关头都显得微不足道。

　　先逃。逃离卫兵，逃离迪莉丝，逃离摩西。

　　逃离绿岗。

　　背后打得热火朝天，绿岗大屋里也如煮水沸腾。女文书们恐惧地远眺战斗的景象，要么握着对方的手要么捂住嘴巴。旖娜在胸前划着十字念念有词，斯蜜挞则完全惊呆了，扶着门廊的木柱，嘴巴微张着，差点没看见匆匆跑来的一行人。

　　“嘿！我好久没有见过——他怎么了？！”

　　“箭，箭。你看见了，你的人放的箭！庄与昴在哪儿？”

　　双马尾女孩皱起眉头。“我和他们……”

　　“她在哪儿？”黑小哥焦急地问。史蒂夫还没见过他这般紧张。

　　“欧瑞金斯！”庄与昴从门廊的一角站起来，原来她刚才畏缩在角落里。

　　“走了！快，别拿东西了。”

　　“为什么穆勒要留下来？”

　　“他在帮我们殿后。快，卫兵要追上来了。”此话不假。即使有穆勒在阻挡，不少何衣卫兵还是突破了单薄的防线直扑绿岗大屋而来。庄与昴睁大眼睛目睹这一切，向后连退直到背贴上木墙壁。

　　欧瑞金斯管不了太多。“抱着。”他说完放开手臂让史蒂夫一个人承担白泱的重量，自己大步冲去拉起女孩的手就往外走。

　　“我一个人抬不动！”

　　欧瑞金斯听罢，松开庄与昴，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林子，林子。快！”

　　“你们要去哪儿？”斯蜜挞突然发问。史蒂夫哪有时间回答，多瞟了眼她惆怅的面庞，赶忙踏上逃亡的路。庄与昴开始磕磕碰碰，五步一回头。但就像灌注细颈壶一样，过了某个节点速度猛然提升，超过了他们跑在石板路的前方，宛如一头精力充沛的羚羊。

　　士兵们终究是没有追上，穆勒咬住了他们，横冲直撞，横扫八方，剑刃闪烁如雷雨之夜。他拦截住每一个妄图追上史蒂夫们的南塔卫兵，仅一击就击倒了对方，转而去阻截下一人。黑色的闪电在阳光灿烂的麦田上霹炸。

　　穆勒……史蒂夫内心痛苦不已。他的导师……

　　“栅栏！”欧瑞金斯喊道，停下奔跑的脚步，快速翻到木栅栏的另一边，接过白泱的长腿。史蒂夫想起上一次翻栅栏时闹出的事故，速度稍微慢了些，却还是卡住了，忍着碎裂的疼痛翻倒过来，差点将白泱的身子摔到地上。

　　可不能松懈。他咬紧牙关，四人再度上路，奔入翠绿茂密的林子，身后，混乱仍在继续，艳阳下的绿岗刀剑相交，发出尖利的嘶叫回荡在往昔宁静的田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