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吵嚷的空地

　　“什么？？？”

　　曼茵的惊惶让林中鸟群纷纷振翅逃离。　　他们远在路程的一半处就遇见了她。她背着棕色布包，正忙着往绿岗赶，眼见瘦高个的惨状，近乎哑声。

　　欧瑞金斯让她回到这里来，说是穆勒的命令。她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小跑着踏入林间空地后才发问。不问不要紧，一开口，事态的严重性恐怕会将她吓晕。

　　史蒂夫匆匆解释：“他……他说他殿后，还说叶卡捷琳娜不会有事的……”

　　“叶卡捷琳娜？？？”她声音都变了，松绿色的瞳目难以置信地瞪视史蒂夫。那本是一双可爱迷人的眼，但现在只让他感到愧疚与恐惧。

　　“他们来了，曼茵。”欧瑞金斯把白泱面朝下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后说：“两批人，弓兵，矛兵……”

　　红发少女的注意力很快挪回白泱身上，嘴巴半张，眉毛弯平不定，眼眶像水做得一样晃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落在白泱背脊密麻的箭羽上，突然侧过头来拽住史蒂夫被汗浸湿的领子破声问：

　　“叶卡捷琳娜到底怎么了？穆勒呢？到底发生什么了？？？”

　　庄与昴蹲了下来，低声咕哝：“牺牲了自己……唉……穆勒……”

　　曼茵的脸“唰”地变白了。

　　“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林间细碎的阳光照在脸颊上明暗不定。

　　“什么穆勒牺牲自己，你不要乱讲。”欧瑞金斯说，脱下了自己的灰褂子，撕成一条一条的。“穆勒只是殿后！那些士兵对他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咯？”

　　“呵，呵。打不过他们也会放箭的。放了箭击中身子就会像他们这样倒下，昏迷……你说他是痛晕过去的还是箭头有毒？”

　　“别说了。”史蒂夫瞟了尖下巴女生一眼。这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家伙。但为时已晚，曼茵全听进了耳朵里。

　　“他们？还有谁被箭射——不要是她。”

　　“不是，叶卡捷琳娜被带到摩西那儿了。”

　　史蒂夫本以为这么说会让曼茵好受一些，可事实截然相反。女孩眼睛一眨，随即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摩西要她？”她带着浓厚的哭腔问，那声音不像是她自己的，史蒂夫曾经听见过一回，那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记忆。如今噩梦再临，只是这次不会有矿道坍塌之类的奇迹出现。

　　“摩西喜欢她的红石技术吧。”黑小哥急忙解释。

　　“那穆勒呢？又为什么要逃？穆勒……穆勒让我到这里来，带上那本书和项链……还有我的盾！我要……我要这盾干什么？！我要穆勒在啊！穆勒到底怎么了？！全什么都乱套了！”

　　曼茵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掩面哭泣。

　　史蒂夫心如刀割，等少女情绪稍微稳定些了，才开始解释来龙去脉：“摩西要我们的农场提供食物。他派了一个叫迪莉丝的家伙，领着一些士兵。我们可以给他们食物，但是听到穆勒的名字后她就变得很激动，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我告诉她穆勒的名字，她说穆勒只是个姓，不是名。然后……”

　　“白泱还不是只有姓。白泱。白泱。他就没说过嘛。”曼茵抽泣着打断了他。

　　“他姓白。我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庄与昴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她还想说，被欧瑞金斯的瞪眼强行压了回去。

　　“白泱，叶卡捷琳娜还有欧瑞金斯就从矿井里出来了。欧瑞金斯你是去找他们了对吧？”

　　“嗯。刚好他们在比较浅的地方，我本来还发愁怎么通知他们，顺着铁轨走，然后就撞见他们的矿车了。”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白泱背上的伤，眉间阴云不开。很少见到黑小哥这副样子，往日他都是嘻嘻哈哈的，眉毛像水波一样灵动。而现在的他像戴上了一层模糊的面具，将乐观的情绪掩埋。

　　同样带上面具的还有曼茵。她不停用手背擦拭眼睛，“呜呜”地抽噎。

　　“她就因为这个要抓穆勒？为什么？”

　　“先知的命令。”庄与昴回答，倚坐在树荫底下，满面阴影。“摩西要抓他。摩西和风谷的人向来处不好。本来他是安全的，但史蒂夫告诉了迪莉丝他从风谷来。所以才要抓他。”

　　史蒂夫一怔，定神道：“你可别乱栽赃，那只是……”

　　她不依不饶。“只是什么？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一股寒气爬上史蒂夫的喉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因为她所言的真实性而心颤不已。

　　“我，我是想维护穆勒，迪莉丝一听他的名字就问个不停，威胁，怀疑，我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我的确说穆勒是从风谷来的，但那时她已经怀疑了，我……我是想解释，是……”

　　他说着，眼睛不停去瞟曼茵。红发女孩没有抬头，看不见她的眼睛，这更让人心慌。

　　黑小哥替他解围：“和你没关系，就算你不提，早晚也会有人说漏嘴。而且和风谷也关系不大，摩西要抓的是曾经与他为敌的人。和迪莉丝打的时候我就听见了。迪莉丝说她认识穆勒，说她是叛徒。唉，我猜出个大概……”

　　“穆勒……穆勒不会是叛徒！”曼茵抗议道。

　　“但迪莉丝认为他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想穆勒以前肯定有故事。曼茵，穆勒跟你讲过他来绿岗之前的故事没有？”

　　曼茵摇了摇头。“他不肯提。武馆师傅什么的，我猜是假的。”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还记得穆勒回来的时候吗？他先到屋子里杀掉了一批人，然后跑到麦田里又杀掉了一批。如果不是知道迪莉丝来者不善，怎么会下此狠手？我和他离开的时候士兵们连面都没露。我知道是先知的人来了，他也知道。但他怎么就确定来的人会把他认出来？这后面有问题。”

　　“啪”地一声，欧瑞金斯折断了一根箭矢，接着说道：“我曾问过他他的名字，他也不肯说。穆勒是姓不是名，大卫城的第四区和风谷一大堆人姓这个。就好比我告诉你们我叫史密斯一样。他明显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但那又为什么？”史蒂夫问。

　　“先知结下的仇人不少。很多人把五月风暴的债算在他头上。有的人啊就是这样子，明明被朴理泰迫害，但情况改变后，又把推翻朴家的摩西当做罪人……”

　　“你根本没讲到点子上，史密斯。”庄与昴冷不丁地打断了他。

　　“咳，对，接着说。总之白盾组织，伊藤谨和穆罕默德到后来都十分不满摩西的统治。在我和她离开大卫城的前几年还爆发过几次冲突，一帮失去权势的人往山外逃了——穆勒到绿岗有多久了？”

　　“三年。”曼茵回答。

　　“三年，啧，我和她就是三年前离开的。不对，穆勒再来到绿岗前可能已经流浪了很久。关于过去的事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曼茵。”

　　“他……他说他和师傅学用匕首……”

　　“不是这个啊。”

　　“……没有。就是在林子里流浪。”

　　“流浪了多久？”

　　“……我记不得了。”她在啜泣喘息的间隙迸出答语。“也许是五年还是七年。”

　　史蒂夫由心地佩服穆勒。想当初自己在暗林里连一天都待不下去，兜帽男竟然坚持了这么多年。

　　“算七年的话，那就是摩西刚上台的时候，就是五月风暴。不知道他以前是朴家的人还是什么。唉……”欧瑞金斯苦恼地凝视白泱的被血浸湿的衬衣。“最该担心的不是穆勒，而是他。”

　　曼茵望了过去，眼神复杂。

　　“这么多根箭，流了这么多血。谢天谢地啊，血止了不少。”黑小哥黝黑的大掌拂过他的背。“但我们还得把箭头取出来，更别提创面还要消毒。这些箭是南塔卫兵的，应该不会上毒。”

　　箭伤。史蒂夫想起了什么。

　　“如果我们有金苹果呢？”他说：“曼茵当时就是用了金苹果，直接康复了。”

　　庄与昴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你觉得我们身上会有吗？这又不是伊藤谨的药房。”

　　“乔伊有。”

　　“但我们怎么过去呢？曼茵。”欧瑞金斯挠抓着他那一头卷发说：“已知的洞口在海边。”

　　“你不是认识他吗？”

　　“是啊，以前流浪的时候在外面遇到过。他给了庄与昴一包药草，我们当时啥也没有，就答应以后一定会报答。不多说了，总之我们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因为我们是在林子中央遇上的。”

　　“但……唉。但现在该怎么办？白泱该怎么办？”

　　“我以为你不在乎他呢。”庄与昴刻薄地评论道。听闻，红发少女瞪大眼睛，一脸气愤。

　　“他这人是很混蛋，但他也是我的家人！”

　　“随便吧。反正没有罂栗花奶，连箭头都取不出来。”

　　“那是什么？”史蒂夫问。

　　“一种止疼药。”庄与昴隐匿于明媚阳光下的暗影之中，语调幽幽，宛如神秘的德鲁伊。“凡是大卫城的医师都会调。没了它，大部分手术根本无法完成。光那份痛苦就能要了他的命。”

　　“别闹了，与昴，我会想办法的。”黑小哥一根根折断了箭身。

　　“哦，是啊。是啊。再次流浪，还带上废材，伤员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你到底哪里有问题？！”

　　众人的目光齐聚红发少女身上。她脸颊通红，直至耳根，桃红色围巾被她一把扯下向庄与昴的方向丢去。“你只会抱怨这样抱怨那样，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简直比白泱还讨厌！”

　　“曼茵，冷静一下。”史蒂夫去劝，但她根本不听，情绪激动，既是出于害怕又是缘于愤怒，红发伴随着她说话的节律而抖动，像炉中火焰。

　　“第一天吧，你说我做的土豆泥不好吃。其实你根本就没吃，是借机找到我打听穆勒的事。不是吗？你和叶卡捷琳娜独处的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不，不是叶卡捷琳娜主动给我讲的，是我自己问的。因为我关心她，不像你！你连他都不在乎——”

　　曼茵指向一脸尴尬的欧瑞金斯。

　　“——你喜欢穆勒，明说吧！”

　　犹如丢下一颗炸弹，阳光明媚的空地顿时陷入一派寂静中。没有人动唇打破这令人难看的沉默。庄与昴完全被吓呆了，双手捂在嘴巴上，惊恐地看着她男友。黑小哥眼眸低垂，看不清表情。白泱还在昏迷中。而史蒂夫则为难地瞧瞧尖下巴女生又瞅瞅曼茵，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先谈谈白泱的事，好吧？”史蒂夫提议道：“怎么消毒？”

　　无人应答。史蒂夫不再出声。明明是骄阳普照的林间空地，现在却被隐形的冰霜覆盖。他甚至能看见每个人呼吸出的白烟。邈远处依稀听得有人的喊声，空洞而不真切。

　　最后，欧瑞金斯率先开了口。

　　“与昴，我等会再谈。”他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然后又转向史蒂夫，笑容勉勉强强。“过来帮我扛着他，我们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