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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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琳娜的回忆:静波

     我在朦胧的梦境与现实中徘徊。   梦总是纷乱而迷离的,色块斑斓,线条模糊,充斥着箭矢的尖啸和耀眼的阳光。我一次又一次扑倒在稻穗甘味浓郁的土地上,大腿钻心地疼痛。他的身体侧压着我,如斜盖着的温热厚斗篷,却沾了血,粘稠的液体流下,滴落我的脸庞,顿时如火烧一般。   我试图爬起来,双手在地上摸索,抓起断裂的稻杆,向下用力,可尽是徒劳。箭矢永不停息地落下,狠毒地插入手背,将其钉在地上。疼,疼,疼,再没有别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我被烈火焚烧,被千刀万剐,尖刺挖眼,木桩穿身,理智被痛苦击得粉碎。   不是因为手上的伤。   而是为了白泱。   “琳娜。”自他喉咙而出的湿热气流打湿了我的耳垂,接着,那份重量忽然离开了。   “白泱……”我哭喊,声音微弱得难以置信。   他扑在我身上,坚实却又温柔的撞击。我浑身发麻,心里却在滴血。   “琳娜……”他没能说完。   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无用的挣扎淹没在箭雨的呼啸中,如此渺小。   ……   ……   嗡嗡嗡,有蚊子在叫。   沥水的声音,嘀嗒嘀嗒。   熏香味……   ……   ……沉入……   ……   ……回忆……   ……   ……   海风迎面吹拂,带着独有的盐涩味。我百无聊赖地倚在船舷边,看夕阳沉入海底,星辰被众神挂上紫罗兰色的幕布。海鸥哀鸣,波浪涛涛,底下船舱里的欢笑声如此悠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出海航行向来都很无聊。船舱里大人们要么一边品鱼子酱一边谈正事,要么举起伏特加开怀畅饮,从来不考虑我的愿望。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读书罢了。才刚打开那本买来没多久的《红石高阶算法》,室外的光线就微弱得不允许我辨清讲解用的插图了。我只好把它的烫金封面塞回斜挎在肩头的灰绿色布包里,转身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海。   此行的目的地乌罗兰尼亚我已经随船去过无数回了,基本上都是和安德烈叔叔一道去的。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红石工程师,大胡子,秃顶,村里人都叫他红胡子安德烈。有人说他一直单身,有人发誓称他新婚的妻子被暗海神——利维坦所吞噬。我不知道。我问别的东西他都会欣然回答,唯独这个他不肯给出答案,脸也会沉下来。   他常年往返与罗斯群岛与乌罗兰尼亚之间,忙红石公会的事。家里农忙没空管我的时候,爸妈就会把我丢给他,给上一些黑面包和村里特产的鱼子酱,当是酬劳了。安德烈来着不拒,笑嘻嘻地接受,回头在码头小镇买给我一堆关于红石的书籍。   想起他茂密的红胡子,我心里就暖暖的。村里人常说:“漂亮女孩没有好叔叔可言”。但我就是例外,嗯嗯,对,好叔叔和长得漂亮,两样都有。我说不清哪一项更让我自豪。但我很少感激父母赐给我的容貌,反而总是想帮叔叔忙来报答他对我的帮助。   海风吹拂,苍穹点缀璀璨的繁星,安德烈叔叔和红石公会的大胡子们以酒为械,决斗不休,欢快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墨蓝色海面上。我回忆往事,嘴角扬起微笑。   这儿的人友善亲切。安德烈叔叔,斯杰潘,娜塔莉娅……虽然都是普通人,但和家里冷淡的父母和胡闹的兄弟姐妹相比,他们称得上圣徒了,至少于我而言。我们在阳光倾泻的海面上垂钓,聚在热腾腾的汤锅前嬉笑,在如纱夜幕下数星星,一同苦读艰深的红石书籍,入睡前互道晚安。也许他们没有在意过这些场景,但我对我而言,其每一秒每一刻都是莫大的财富,深埋我心底。   作为家里的最大的独女,我总是背负太多。爸妈去照料田地时,弟弟妹妹们就交由我来照顾。他们饿了,我来做饭。不舒服了,我来调药。闲了,我来教他们识字。父亲是个念过书堂的人,希望家里能出个文员什么的到莫斯卡夫为官老爷们工作,一个月领的薪水抵我们小半年的收入。   如果我是男孩,那这份责任非我莫属。可惜命中注定是女儿身,王国的律法不准女性从事文员一类工作。可偏偏我喜欢读书,父亲想把我嫁出去换彩礼的算盘也落空了,若不是能替他培养未来到莫斯卡夫赚钱的弟弟,他早把我随便嫁走了。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最疼我的不是父母,不是弟弟妹妹,而是和我血缘关系并不算很近的安德烈叔叔。他是我爷爷的第六个儿子,但不是我奶奶的孩子。父亲那边的家庭关系蛮复杂,爷爷三婚,妻子都留在身边,儿女十来个。本来爷爷也算是方圆百里内的有钱人家,结果到分财产的时候每个孩子都只得了一丁点东西。   父亲是家中老二,我奶奶最小的孩子。如果爷爷没有任性去娶接下来的两位的话,他现在该过上小地主的生活了。为此,父亲一有空就抱怨。母亲就受不了他这一点,两人大多数时候的吵架拌嘴也源于此。   安德烈叔叔没分到什么,全凭他自己对红石的热爱和专研得到皇家红石研究所所长弗拉基米尔的赏识,免费在所里进修。学成后加入了红石公会在罗斯群岛各地旅行,帮别人修理、制作红石仪器赚取盘缠,最近几年才在家乡小村定居下来。但还是经常出海为公会忙碌。   我从小就喜欢红石。它们井然有序,循规守矩,蕴含独特的和谐与秩序美。不像不讲规矩的弟弟妹妹和喜怒无常的父母。在我八岁生日那天,安德烈叔叔正好路过村子,送给我一本他在研究所学习时记下的笔记。本子封壳是牛皮材质的,里面的纸页被密密麻麻的花体字填满。我翻看一遍,不时有精巧的插图冒出来。   “可是叔叔,你不用吗?”我问。   “叔叔都背下来啦。”他那时候尚未完全秃顶,看上去还有几分帅气。“怎么样?尼古拉说你老是摆弄矿山捡来的红石块,我想你会喜欢这本书的。”   “嗯!”我开心地笑了,在温暖的壁炉边读了起来。家里的其他人照旧吃饭睡觉做家务,大女儿的生日对他们而言仿佛不足轻重。   “以后长大了,和叔叔一起学红石好不好?”   “嗯!”我认真地回答。那时的我多么天真单纯。   的确,安德烈叔叔兑现了他的诺言,每年带着我出海,闲暇之余教我红石技巧和理论知识,内容与难度完全是按照培养工程师的标准。但我心底里明白,女人永远也成不了红石工程师,无论她多么有天赋,多么热爱这一门学科。如果我真的去做工程师,脑袋腐朽的乡邻每天田间地头的闲话会把家里人逼疯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揉捏皮裤的边缘,苦笑一声。说到迂腐的家乡人,他们要是见了我现在的着装,非得奔走相告不可。紫红色丝绸披肩,露出肚脐的黑色棉短袖,搭配布满口袋的褐色牛皮马甲,齐膝长的灰绿色布裤,下面是一对过于宽大的黑色马钉靴。这身行头还是叔叔的徒弟娜塔莉娅挑的,她帮我在专门给矿工渔夫卖衣服的裁缝店里淘来这一套。我头一次见时还不知道怎么穿。   “哎呀,他们真是虐待你了。这么可爱的脸蛋穿这么难看的布衣。快脱了脱了。”   我惊讶。   “在我的卧舱里,怕什么,斯杰潘不会从甲板爬下来偷窥的。”娜塔莉娅一边说一边解开我灰色布衣的纽扣。“虽然这种事也发生过。”   我紧张地捂住胸口。   “哎呀,瞧瞧,吓唬你的,还当真了!” 她笑嘻嘻地说:“那一次是因为去捡掉下来的帆绳。斯杰潘是正派人,你知道的嘛。”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红扑扑的脸蛋有几点雀斑,碧绿色的眼有如满月,一头柔顺的红发在脑后扎成小丸子的形状,身着朴素舒适的棉衫,身形轻盈。她从低矮的木衣柜里翻出几件衣物,我接过打量一番,心想娜塔莉娅的审美也不怎么样。   但穿上照镜子时我才明白她的意思。贴身清爽的工装能让别人把注意力更集中在我的脸与身材上。布衣的话太寒碜,华丽的衣服过于醒目,两者都不利于凸现我的优势。   我向她答谢,她大大咧例地拍击我的肩膀。“斯杰潘见了,一定会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果然。当日我们出舱练习红石电路设计时,斯杰潘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以至于我们都练习完了靠着船舷闲聊,他还在慢吞吞地往木框内撒红石粉,每隔几秒就要往我这儿瞟。   我红了脸,把头扭开,但还是忍不住瞅瞅他是不是还在看。在家乡村子里也有不少人向我投目驻足,但他们都是粗鄙的农夫,做事也不得体。这般人的喜爱只会让我后颈发麻——但斯杰潘不一样。   正如娜塔莉娅所言,斯拉维杨斯克来的黑发小伙是个正派人。举止有分寸,丝毫不像别的水手个个对女人如饥似渴。他个子高高,瘦而不枯,乱蓬蓬的黑发下是一双老睁不开的眼,随时随地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取悦别人的同时也取悦自己。   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船尾的空甲板上。“庇龙号”刚离开彼得港港口,胖子大厨帮我提走了行李。虽然我是第一次出海,却提不起多少兴致。叔叔让我到处走走熟悉环境,但我更愿意找个安静地方读书。于是踱到船尾,看见他躺在船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身旁有水桶和一堆海绵。我还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在几米外坐下,翻开叔叔刚送我的《渔夫日记》慢慢细读。   “我也有一本。”一个声音冷不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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