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琳娜的回忆:风暴

　　 　　…… 　　“嘿？” 　　我从冥想中醒来，睁开眼睛，夕阳橙红色的光芒染遍视野。瘦小伙斯杰潘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还穿着一身……女装？ 　　“别笑。”他慌张地说：“没见过打赌输了的人么？” 　　我本是惊讶，并未觉得好笑。听他这么解释反而忍俊不禁。“和谁打的赌？” 　　“娜塔莉娅。”他满脸懊恼，踱到我身边的船舷旁。“要不是红胡子在，我可不会和她来这一出。” 　　我摩挲《红石高阶算法》的书皮，侧头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面庞。他眼珠子转了转，接着说：“好吧，我承认是场比赛。但我不知道会是穿女装！只是说好替对方做一件事。红胡子偏向她，你知道的，而且我怀疑他也想看女装。” 　　“你还是输了。” 　　“唉……咱不提这个了。”他抬头仰望撒在粉紫色天空中的星辰，若不看正脸，我说不定会误将他认成穿礼裙的短发女孩。这件生不逢时的礼裙在娜塔莉娅的衣橱里孤单已久，让斯杰潘穿出来溜溜也好。 　　“暴风雨。” 　　“昂？” 　　“暴风雨要来了。”斯杰潘皱起眉毛，眼睛显得更小了。“你看那一片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天边的阴影里藏匿着形如山峰的黑色云团，绵延不绝，从船头直到船尾面的天际。其间闪光不断，震亮一片灰黑色的肌体。 　　“倾天雷暴。”他语气变了。“维洛司保佑啊，别是倾天雷暴。” 　　寒气爬上我的心头。我知道那名字意味着什么，每个航海者出航前在码头的神殿向维洛司祈祷，就是为了不遇上它。倾天雷暴，暗海神的怒火，维洛司宿命之敌的化身，所到之处无船不沉。掀翻天顶，让群星化雨坠落。将空气中的雷灵唤出。我曾在船舱的火炉边听安德烈叔叔讲述他过去与倾天雷暴擦身而过的可怖经历，宁静的夜也因他的话语而颠簸骇人。 　　“仿佛眺望地狱。”他幽幽地说：“只是烈火换作沸腾的海水。” 　　虽然我对未知的东西抱有好奇，也不想拥有这份记忆。“怎么会？你看错了吧？”我问斯杰潘，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不……那雷电……不可能。”他大口喘气，转身就朝船舱跑，模样滑稽，我却笑不出来，呆愣在原地，痴痴地远眺黑暗的海平面。就在我冥想的几分钟里，它们占据了半面天际，骇人的雷鸣已可听见，低沉如暗海神利维坦的诅咒。 　　很快，红胡子安德烈冲了上来，身后跟着斯杰潘，惊恐的娜塔莉娅和穿红长袍的大胡子，船员们听见动静，从休息室的活板门爬出来，个个迷惑而担忧。 　　目光投向海面的那瞬间，叔叔的眼睛足足瞪大一倍，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是它。”他呢喃道。 　　其他船员恐惧更甚，胖子大厨甚至噗通跪下，肥肉颤抖。 　　“调整航线。”叔叔说。 　　众人呆滞。 　　“调整航线！”他大吼道：“收帆！你们被吓傻了吗？不想死就快去！”他又抓住哆哆嗦嗦的斯杰潘。“把尤金给我找来！还有鹿德索夫！” 　　尤金和鹿得索夫都是我们船的眺望员。看着叔叔大发雷霆的模样，我不禁颤抖，腿都站不稳了。 　　叔叔瞟见我在甲板上，急忙冲过来，拉住我的手。“没事的，叶卡，没事——你愣着干什么？！” 　　“我……我……”斯杰潘下巴疯狂敲击上唇，话也讲不清。“我该先去找尤金还是……” 　　“尤金！” 　　“但他们可能都在柱上，或者休息室……” 　　“先去上头找！”叔叔就要抓狂了。斯杰潘一向有选择困难的毛病，无论是买书选精装平装还是做事的先后顺序上。被这么一吼，他更害怕了，想握绳上眺望柱，却爬一米往下滑两米。 　　“休息室！”叔叔冲过去揪住瘦小伙的裙摆，把他拽了下来。斯杰潘狼狈地跳将起来，提着裙子飞奔而去，消失在休息室的活板门下。 　　天边乌云还在汇集，我怕极了，抱住叔叔的腰。 　　“叔叔……” 　　“没事。我们现在转向来得及。”红胡子勉强一笑，拍拍我的头。“只是另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相信他，于是和娜塔莉娅乖乖躲在温暖的中央船舱里，手里还抱着书。红石公会的大胡子们在更深处的船舱里。因为要给红石器材腾空间，这儿空间狭小，除了嵌入船体的长椅和圆桌，另一端通往底层舱室的门，就只有角落的几个箱子。封闭式火炉内红色火苗静舞，邈远处雷声滚动。外头，人们来回奔跑喊叫，恐惧与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娜塔莉娅在发抖。 　　“叔叔说我们会没事的。”我安慰她，轻抚其柔软的头发。 　　“你不知道……”她哽咽着说：“我爸爸就是被利维坦……倾天雷暴……” 　　一时间我无以作答。沉默片刻方道：“叔叔以前遭遇过，现在也好好的。” 　　“但我有一种预感，叶卡捷琳娜。不详的预感。” 　　一语成谶。 　　雷声愈强，震撼我们两人脆弱的心。雨珠击打甲板发出可怖的爆响，仿佛每一滴都是恶魔的泪水。接着，伴随着舱门被撞开的巨响，大厨哀嚎着跌入房间，浑身湿透，肥大的指尖疯狂颤动。 　　“利……利维坦。”他跪在地上，双手捂面，手指掐入肉中。 　　娜塔莉娅脸色惨白。 　　我被吓呆了，尚未来得及思索下一步行动，地板突然倾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巴掌把我往背后的墙上按。娜塔莉娅在尖叫，伸手胡乱扑抓。胖子歪倒，脑袋敲到墙角的箱子上，不吭声了。《红石高阶算法》被甩到角落，书页折损。但我无空心疼。船体仍在歪倾，我重心不稳，躯体的重量压到背脊处，又被惊恐哀叫的女孩一撞，整个人朝侧面倒去。等我抬起头，却头晕目眩，周遭的一切都格外陌生，一时间认不出自己身处何方。 　　“别出来！” 　　舱外粗哑的呼唤助我弄清情况，原本的侧墙变为地板，那也就意味着—— 　　——船翻了。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从未遇上如此危急的关头。哪怕小时候在矿山迷路的记忆所包裹的恐惧都不能与现在相比。耳畔，雷声如鞭，抽裂海腥浓郁的空气，人们挣扎的大喊对其而言不过蚊鸣蚁啸。娜塔莉娅死死抓住我马甲衣的荷包，刺啦啦将之扯烂，又抓住另一个。船外，暗海神搅动沸腾的汤水，“庇龙号”就这样被它像小孩澡盆里的玩具一样被肆意摆弄。 　　“别出来，叶卡捷琳娜！”叔叔的声音接近了，虽然雷声震耳，我奇迹般地还能听清。船体的翻滚没有结束，它又打定主意要回归原位，我脚下一轻，身下墙壁的支撑猛然消失，朝棕褐色的长椅跌落而去，撞击的疼痛比想象中轻多了，也许是我太害怕的缘故，对痛感反而不灵敏了吗？ 　　思考只维持了半秒不到，娜塔莉娅就跟着跌到我背上，差点把我的肺挤出来。一阵混乱，船体又向另一侧倾斜，我脑门磕击桌子边缘，疼得我大叫出声，但这和娜塔莉娅的尖叫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啊啊啊啊啊！” 　　“呜……”我捂着额头，咬牙切齿，闷沉的痛感一下又一下猛敲着我，脑海一派电闪雷鸣，似在与舱外暗海神的愤怒一争高下。 　　“待在里面，叶卡捷琳娜！”叔叔大步冲入房间。“噢，叶卡，你没事吧？娜塔莉娅？” 　　“打到头了……没事！”我的应答被雷电轰鸣声淹没，但他大概是听清了，又赶到伏地不起的娜塔莉娅身边，蹲下拍击她的背，摇了摇，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疯狂地摇头，挤出尖利的喊声。 　　“看好她，叶卡——我的天呐，亚历山大，你还好吗？” 　　胖子大厨以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无力地随地面歪斜而缓慢翻动，双眼紧闭，嘴角有白沫溢出。 　　安德烈叔叔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叹息，刚想说点什么，一阵可怕的低沉闷响撕开舱壁涌来，似古神鸣吹号角。 　　“千万别出来，叶卡，还有娜塔莉娅！”红胡子焦急地说，如来时一般飞速离开了，船舱内再次只剩下我们三人。大厨昏迷不醒，娜塔莉娅精神崩溃，我又该怎么办？叔叔要保护“应龙号”不被暗海神带走，顾暇不及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听他的命令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