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琳娜的回忆:倾覆

　　我试图拉起娜塔莉娅，但女孩被吓傻了，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只好在她身边坐下，蜷成一团，两人一道瑟瑟发抖。 　　极度的恐惧中，我的思维几乎停滞，像多年未上油的齿轮一样，在脑中回响的，只有刚才那声悠长的低鸣。我听过乌罗兰尼亚骑兵的吹号角，两者的音色十分相似，但音量上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我不知道什么生物能发出那样的闷响，难道维洛司抛弃了这艘船，让我们误入传说中的利维坦的猎场？ 　　明明叔叔在起航前曾在滴血大教堂祈祷过的，出海的前一晚月光皎洁，叔叔虔诚的祷告与其他远航者的融为一体，在教堂高耸的穹顶下回荡。叔叔的三个学徒都在场，那时谁能相信我们会撞上暗海神利维坦…… 　　“隆隆隆隆……” 　　低吼再起，我浑身战栗。叔叔出去时不忘关上船舱的门，我无法得知外界的情况，犹如被关在棺材里抛入激流。我们底下船舱炸出大胡子们的呼喊，红石公会的人之前一直很安静，怎么这会儿闹起来了？ 　　逐步抬高的脚步声，混乱嘈杂，我看向舱室另一端—— 　　——“啪！” 　　门被一个大胡子推开了，他沟壑遍布的面上刻满惊恐。 　　“漏了！”他挥舞双臂。“船漏了！”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后来的大胡子们撞开，穿红长袍的中年人们相互推搡，被摇晃的船体弄得站立不稳，左右摇摆，像红色的波涛。他们高喊着祈祷的话语，纷纷拥拥地向通往甲板的舱门挤去。 　　“快跑，小孩！”其中一个瞟见我说：“下面漏了！” 　　我指尖都在发抖。本能地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最后几个慌忙逃出底层舱室的大胡子半条腿都被浸湿，茂密的胡子夹带海水冰凉的气息，我似乎听见海浪汹涌。 　　“叔叔不让上去。”我自顾自地呢喃。“安德烈叔叔不让上去！” 　　“不上去难道原地等死吗？”打头的大胡子蹦出一句，已经挪到门口，正要去拉门把手。我阻拦不了，只好让他们看看亚历山大口吐白沫的肥大躯壳。队伍中间的几个红胡子面露难色，恐惧地看着将被拉开的舱门，又瞧瞧身后海水已然涌上的底层舱室，进退维谷。 　　船体再次摇晃，波涛的吼叫让人心悸。 　　没有别的办法了。安德烈叔叔告诫过我不要上甲板，但海水涌来，我总不能淹死在这里！大胡子们如母鸡下蛋般一个接一个挤出舱门，靠队伍后排的几个还伸手帮我扶起魂不守舍的娜塔莉娅。 　　“多谢……啊！” 　　船这次偏斜得厉害，我没有防备，硬生生撞在墙上，胸腔隐隐作痛，脚下软绵绵的，一看，我竟然踩在了亚历山大的手掌上。 　　我惊叫一声移开脚，没有把握好平衡，向后摔倒，后脑勺被桌角狠击，眼冒金星，好像头颅被长枪刺穿。视野发黑，难辨景物。等我找回被敲飞的理智时，大胡子们一个都不在了，只有娜塔莉娅靠在我怀里。 　　“利维坦……利维坦……” 　　她低吟，眼神空洞如死人。我还没来得及判断眼下处境，脚底就尝到了冰冷湿润的滋味。海水涌上来了，没至脚踝。再看舱外，一片浓郁的黑暗，偶有惨白闪电炸裂天穹，将隐匿在乌云间的鬼魅显形。 　　我哆哆嗦嗦地爬上楼梯，豆大的雨点砸在我脸上，溅入眼中，视野模糊，眼眶生疼，娜塔莉娅的重量更让我寸步难行。几小时前她还是个活泼可爱的红石学徒，现在却像个大号的婴儿，一点自我行动能力也没有。 　　“娜塔莉娅！走啦！”我一面拽她一面喊，可她就是不肯动，比屠刀下的兔子还颤得厉害。我正要喊人帮忙，船体突然一歪，我摔倒在因暴雨而湿滑如镜面的甲板上，直朝另一边的船舷滑去，我左手乱扑，抓住了一支绳子，暂时避免被暗海神吞噬的厄运。而有的人则没这样的好运气，伴随被拉长的嘶叫，一个红袍子从我身边坠落，被船舷敲了一下，弹入海中，激起微弱的水花。 　　船仍在倾斜，很快突破了六十度倾角，黑暗的海洋张开大嘴，掀起的波涛如怪物的巨舌，舔舐我俩。我被浇了个湿透，死死抓不知连向哪儿的麻绳，另一只手和脚夹住娜塔莉娅的躯体。 　　她可真重啊……我的指关节像崩裂了一样疼，手肘和肩膀就要断掉。雨水渗入指肉与绳子之间充当润滑剂，我就要支撑不住了，船体却还在倾斜…… 　　死亡逼近时，恐惧反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挽回的悔恨。如果我不出中央舱，如果我脑袋灵光点把底层舱室的门关上，如果风暴来袭前我没有在冥想，及时发现异象，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后悔，悔入骨髓…… 　　要命丧于此了吗……？ 　　“啊！” 　　手腕处突然传来的温暖触感吓得我叫出声来，雨幕下，斯杰潘模糊的面庞直盯着我。我松了一口气，仿佛从虚无的空中回到地面。 　　可这没用，他拽不动我和娜塔莉娅两人的重量的……维洛司呀，我很少向您祈祷，此乃吾罪……只求躲过今日一劫…… 　　“隆隆隆隆……” 　　上天定是听见了我的祷告，船体奇迹般地往回倾了，原来拽着我往海里拖的无形巨手放开了我，我仰面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任由雨点拍击，再没有一点力气了。 　　“叶卡捷琳娜，叶卡捷琳娜。”斯杰潘轻拍我的脸。“快到休息室去，那里没被水淹！” 　　休息室，对，休息室！我求生的欲望再次被点燃。红石，叔叔，未来的日子，我绝对要活下去！ 　　我咬牙强忍关节的剧痛，搀扶着娜塔莉娅爬起来。休息室的活板门在不过十几步外，我一定能到达那儿，和她安全地躲在船舱里，然后叔叔会将一切拉回正轨。 　　斯杰潘扶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帮我站稳当，可船又在倾斜，我们三人一并滑倒，我下巴狠狠敲击在坚硬的地板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与磅礴大雨一道模糊我的视野。　　 　　下颚骨一定碎了，我疼得发抖，蹲坐着无法动弹，扶娜塔莉娅的手也松开了。斯杰潘不停拉我，几乎要把我胳膊拽掉了。 　　“叶卡！叶卡！” 　　惊雷四起，电闪雷鸣，炸亮海面眩晕双眼。我捂着下巴抬起头去看斯杰潘，他见我不肯动，转而去帮娜塔莉娅，挽住她的身子，再向我伸出空闲的手。 　　我在干什么…… 　　站起来…… 　　好疼……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惊慌失措的恐惧，我握紧他的手，脚底用力晃悠地站起。甲板仍在摇晃，但我多少习惯了一些，不至于又摔一跤。斯杰潘的手温暖有力，从中我找到了些许慰藉，他见我能没有大碍，露出宽慰的笑容，在焦虑未消的脸庞上绽放。我回视他的眼，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热流填充心房。倾天雷暴下的他看起来如此高大—— 　　——他身后的黑影也是。 　　它来的如此突然，似海底升起的山峰，漆黑如暗冥永夜，硕大无朋的身躯直顶黯淡的天穹。我被它的气场所冰冻，屏息凝视，所有的记忆瞬间一扫而空，脑海一片空白。 　　斯杰潘注意到我的异常反应，缓缓侧身回望，呆愣数秒，以难以想象的沙哑声音挤出几个字眼—— 　　——“利，利维，利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