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琳娜的回忆:破灭

　　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从叔叔送给我的航海百科上读到过“利维坦”的词条。利维坦，暗海神在凡界的化身，统治边缘漆黑的远海，潜伏在阳光下的阴影里，能改变风向与洋流，吸引船只进入它的陷阱中，掀起倾天雷暴，吮吸人类的恐惧，再将他们全部吞噬。 　　书上描述利维坦“形似鲸鱼”，这是谎话。从没有人能活着讲述暗海神的模样，少数幸运儿也只是从百十公里外瞟见倾天雷暴里被闪电照亮的混沌身躯。我曾十分好奇它的长相，如今成愿，真是维洛司在玩弄我。 　　它一点也不像鲸鱼，反倒具有人一样的身子双臂，我看不清它的脸，但能肯定自它下巴长出肆意弯曲的是章鱼的触手。它没有头发，脑门上长了两片奇形怪状的翅膀，多半是靠那个改变风向的。利维坦的眼散发诡秘的绿光，色如腐烂沼泽，没有瞳目的眼珠子正审视一叶小舟上魂飞魄散的凡人。 　　突然，耳畔被尖叫声填没。娜塔莉娅跪在地上，撕破嗓子地尖啸，双手抓扯头发，脑袋癫狂地摇摆，简直要从脖子上掉下去。我和斯杰潘被暗海神的现身弄懵了，无法顾及女孩的惨状。事实上，我那一段的记忆至今都是空白，只记得震彻心扉的绝望，暗海神占据半个天空的黑色躯体，和雨水流入口中的涩味，它们融合在一块，变为一抹灰暗的色彩，渗入我不愿回忆的脑海深处。 　　我们是被安德烈叔叔的呐喊唤回现实的。 　　“来啊，利维坦！” 　　我扭头看去，但见船舵台那儿有另一个黑影，与利维坦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船体摇摆，他却巍然不动，紧靠着身后的帆柱，顶着暴雨雷鸣高喊： 　　“来啊！有本事把我也带走！” 　　利维坦听见了吗？叔叔很厉害，但终究是脚踩地面的普通人，邪恶的神明会注意他的声音吗？在我眼里，叔叔现在的行为比疯狂更甚，他不会要把船开向利维坦吧？不，不会的。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斯杰潘。小伙无动于衷，眼神溃散如被关押了几十年的囚犯。 　　娜塔莉娅在尖叫，叔叔在愤怒地呐喊，雷声震碎空气，落雨拍击狂风。其他船员不见踪影，或许都因刚才剧烈的翻斜而落水，或许躲在船舱里。风暴下的茫茫大海只剩下了我们几人，和默默注视着的黑暗古神。 　　时间被凝结，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心脏的每一下搏动，呼出口的每一缕湿咸空气，一切都被维洛司的手指涂入巨大的画布中，晕了颜色，销了形体，无可辨别，只有彻骨的恐惧。 　　利维坦缄默着，停滞着，唯用可穿透灵魂的目光凝视我们，那低沉如万丈深渊的眼，堪比雄伟群山的身躯，仿佛自从世界伊始便伫立于此。 　　叔叔还在喊个不停。每一句都在剥削我的理智。 　　“来啊，来啊！你带走了喀秋莎，连我也不会放过对吧？你这罪孽滔天的家伙！” 　　“叔叔！” 　　雨声狂作。 　　“利维——” 　　“叔叔！” 　　红胡子安德烈的喊声戛然而止，灰蒙蒙的身影转向我的方向。没有他怒吼的遮挡，雷雨的震响肆无忌惮地侵袭我们的耳膜，为娜塔莉娅绝望的尖叫作伴奏。利维坦凝视我们而毫无行动，像个旁观者，目睹渺小的“庇龙”号被惊涛骇浪摧残。 　　“回去，休息室，叶卡！”叔叔的嗓音不再愤怒，透露着赤裸裸的恐惧。“快回去！” 　　我没来得及回答，船体又一下夸张的倾斜将我们三人统统放倒。斯杰潘癫颤的手腕死死抓住我的小臂。娜塔莉娅从背后把我抱住，尖叫声刺穿我的头颅，在脑海中来回跌撞。 　　“哗……！” 　　海水冰冷，劈头盖脸地打来，无法呼吸。混乱中我弄不清情况，船翻了吗？沉了吗？海水包裹了我，巨大的轰鸣声使不安达到了阀值，理智在崩溃的边缘，窒息的痛苦唤醒了本能，它冲动地让我张开嘴，却只有海水。吞入口中的水一路沿气管而下，灼烧内壁。也许是半秒后，携雨卷风的空气再度拂面，我跪在稍微恢复平衡的甲板上，剧烈咳嗽，胸腔咸涩无比。 　　“咳咳！咳咳！” 　　斯杰潘把我抓起来，自己都站立不稳。“休息室。”他低语，另一只手去碰娜塔莉娅，可后者十分抵触，只肯在地上哀嚎，原来柔顺可爱的红发被水沾湿，披散于面，工作服撕开长长的口子，衣衫不整，与几小时前判若两人。她糟糕的状况比不远处的利维坦更让我害怕，想蹲下身安慰她，可又一波海涛袭来，狂野的力量将我推走，我骇然，惊惧的酸痛从指尖射回心脏。我要掉进海里了！ 　　背脊传来撞击的疼痛，是船舷，我伸手去抓。我还在船上，未有喘口气的机会，巨浪又把船往另一个方向推，我无助地在布满海藻海盐的甲板上滑行，与斯杰潘扑作一团。 　　“呼……呼……” 　　“休息室……休息室……”斯杰潘躺在地上扭动腰背，勉强站起来。他的胳膊尚未伸出，另一对坚韧而有力的手从后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暗淡的红色近在咫尺。 　　“叔叔！” 　　他不发一言，抱着我往回跑，“庇龙号”疯狂摇晃，他的步伐却未有丝毫停顿偏离。 　　“安德烈！” 　　“等着，斯杰潘！” 　　“哗——” 　　就连叔叔也抵挡不了五六层楼高的海浪倾泻而下。他把我护在身下，温暖坚实的依靠将恐惧挡在外面。时间过得太慢，或许我对时间的认识已然出了偏差，恐骇一层层剥削理智，我只知道躲，喊，听从命令，其他的都难以定心去想…… 　　“叔叔在，放心，叶卡。”我仿佛听见他让人宽心的沉吟。 　　水退了，叔叔抱我起来，却没有继续奔跑。突然有绿光四溢，我疑惑地从他胳膊侧朝外望去—— 　　——眼睛。 　　绿色的眼睛。 　　盯着我们。 　　利维坦的眼睛。 　　近在咫尺。 　　诡秘的幽魂绿光覆盖了全部视野，暗海神的眼睛悬在对面的船舷外，比王国的战舰还要庞大，似杏状巨轮，墨绿色的瞳孔直通地狱，铁灰的血管如地牢蜘蛛巢网，冥暗绿光从眼白处发散出，将海浪染成流动的翡翠，击打船体，粉碎下落，我甚至听见它们掉在甲板上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沉默着，斯杰潘，娜塔莉娅，叔叔，还有被震撼得神志模糊的我。 　　我们在直视魔鬼。 　　风，割裂空气的的风。狂风顿起，呼。啸而过，有了形体，似乎有万千刀片挂过我的皮肤。叔叔把我抱紧，可他的力量很快消退了，被地狱之风带走了。叔叔松开了手，离开了我，神情呆滞，双臂下垂。 　　“喀……喀秋莎……” 　　“叔叔？” 　　噗通！ 　　他跪了下去，低垂头颅，一动不动，像人形的墓碑。 　　“叔叔！”我扑向他，摇晃他的肩膀，可任我拉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扶起他的头，那双智慧慈爱的眼睛不见了，只有两个无神的空洞，仰视坠落的暴雨。 　　“叔叔……” 　　狂风大作，我听不见自己的呢喃。 　　又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臂膀，把我往回拽，我甩开了他。 　　“叔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利维坦的长鸣响彻云霄。 　　“叶卡，叶卡，我们坐小舟逃！”斯杰潘在我耳廓外大吼。 　　“叔叔……” 　　我丧失了一切勇气与欲望，内心空虚无比。斯杰潘抓住我往船舵平台旁的阴影里移动。他背对利维坦的眼，还拽着娜塔莉娅。 　　“去救安德烈。”我在藏进阴影后说。 　　“叶卡，你……” 　　“去救安德烈。” 　　“我不能，他……” 　　“去救他。” 　　“我，我……”斯杰潘急得直跺脚，看我一眼，又瞅瞅远处跪地不起的红胡子，揪抓他自己的头发。 　　“去救我叔叔！” 　　他抱住脑袋摇头。“不行，不行。不是它的原因，不行，不行。我做不了决定！” 　　“快去……” 　　他张嘴吐气，狠敲胸口一下，趁闷雷鸣响的间隙指着我左前方说：“小舟，小舟在那儿。把自己捆在上面，不会掉进海里，但水，水舀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利维坦的第二次长鸣比第一次更瘆人，像垂死老妇的啼哭。借炸裂的明雷，我看见娜塔莉娅瑟缩发抖，手指互相扣抓，扭曲变形。斯杰潘眉毛耷拉着，贴在墙壁边缘迟迟不行，犹豫不决。再看安德烈叔叔，他的身子因船体摇晃而移到了船舷旁，身影颓然。 　　“快去啊！” 　　斯杰潘回应的话我没有听清，又一道白雷轰击苍穹，将词句击碎撒入海中。他继续喊，我聚神去听—— 　　——却再也没机会去听了。 　　绿光，诡异的绿光不知何时弥漫到了这里，舔舐斯杰潘的脸颊，他眼睛惊异地看着幽冥之光吞噬手指，手掌，小臂和肩膀，最后瞪大眼睛与我对视。闪电的白光冲不破利维坦的绿色浓雾，雷鸣在暗海神的长号下显得微不足道。 　　我背脊发凉，抬头去看，眼前的景象让我心脏几乎停摆。 　　利维坦在俯瞰我们。 　　巨大的绿眼不过在几十米上方，我能清晰地辨别出每一跟细微的血管，分泌物的淤积，他瞳孔内部混浊的结构。暗海神的眼不曾转动，直勾勾地瞪着我，穿透肉体与织物，将灵魂赤裸裸地暴露在狂风烈雨中。我脑海一片空白，世界被撕裂分离，只剩下我和覆盖整个天空的巨眼。 　　意识模糊…… 　　“哗啦啦啦啦啦——！” 　　“呜呜呜呜呜呜——！” 　　……甲板变成了天花板…… 　　……一切都在崩塌…… 　　……绿光…… 　　……人们在尖叫…… 　　……娜塔莉娅…… 　　海水冰冷。 　　窒息的疼苦唤醒了我，四周漆黑如墨，唯有头顶上有深绿幽光。娜塔莉娅抱着我，双腿乱蹬，把我们往更深的海底拉去。胸腔发急，就要炸开，我向上胡乱扑抓，竟够着一寸木板，双臂使力向上挪，终于将鼻翼送出海面，雨水浠啦啦地点触脸庞，墨绿幽光无处不在。娜塔莉娅顺着我的腿也爬了上来，声音嘶哑地咳嗽，狼狈不堪。我的模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靴子丢了一只。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船倾覆了，准确地说是被利维坦劈成了碎片。碧色海面上到处漂浮着木板碎片和船员们的杂物，几条烂布飘过，仔细一看原来是娜塔莉娅珍藏的裙子。娜塔莉娅没有丝毫表示，一个劲地咳。再远处，“庇龙号”的残余似普涅茨河上的腐朽的浮木，被海浪撕扯，抛向空中，落入狂暴的大海，又再度浮上，重复着。利维坦的巨眼静静观看，墨绿取代了暴风雨原本的颜色。 　　想到安德烈叔叔，我失声痛哭。他活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刚才的怪异表现让我难以相信他还能恢复神志。为什么，明明是坚强冷静的叔叔，先是对暗海神大喊大叫，然后稍稍正常一会儿，又变成了木头人…… 　　巨浪扑来，我呛了一嗓子海水，胃袋终于受不了这般折磨，我“哇”地一下吐了出来，酸臭的呕吐物很快被海水洗净，然后又是一道大浪打来。望着无穷无尽的海浪，我的意志已然崩溃。 　　斯杰潘，安德烈叔叔，你们在哪里…… 　　“叶卡捷琳娜……” 　　我只顾着叫唤，等发现余光里少了点什么时已经晚了，娜塔莉娅消失不见。不，千万别让她也…… 　　她的指头还在水面上，我正要去抓，海浪扑来，淹没一切。等我视野清晰，只见得满目绿水，红发女孩，早已沉入海底了。 　　“娜塔莉娅……！！！” 　　没人听得见我的哭嚎。 　　雷声滚滚，波涛汹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