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先知的晚宴「1」(叶卡捷琳娜)
先知果然在等我们,他坐在帐篷门口由仆人搬来的橡木椅上,侍女护卫左右簇拥。他一袭白色亚麻长袍,肩上盖着红色的披肩,用黑曜石纽扣固定,好似我以前常披的那条。他卷曲的黑发格外油亮,走近了还有一股浓烈的甘草味,我不禁皱了皱眉。 “熏香。”他解释道:“我刚才去了士兵营地,那里臭得不像话,必须用熏香洗掉。你不喜欢吗?普斯科娃小姐。” 他现在都管我叫姓了,无意间提醒着我所谓的与古罗斯皇室的关联。 “不要紧,大卫城守护。” 先知露出和煦的笑容,原来这张鹰脸也会这样笑。“看来斯蜜挞都告诉你了,之前我没有错怪你,对吧?” 斯蜜挞手指绞到一块。 先知摆了摆手,侍女和护卫或鞠躬或作拳胸礼离开了。帐篷外的草地上只剩我们三人。椅子旁有一尊铜制的置物台,上面摆着一方装有葡萄和苹果的果盘,和两只盛满紫红色液体的酒杯。 “你们那儿的葡萄酒值得夸奖,普斯科娃小姐。小小地方,五脏俱全,葡萄园和酒窖也有,我可没想到。”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干脆不说话,等着摩西自己抛出目的来。他之前让我考虑是否回罗斯的事,他明知道我最挂念的人生死未卜,却给出这样的选择,其真实意图为何?本来我打算借斯蜜挞的嘴弄明白的,却也没有结果。 先知端起一只酒杯,送到嘴边,闭上双眼细细嚅润。“比玛朵郡的晚霞佳酿更醇厚,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他说:“如果扩大规模,卖到大卫城去,你就能买下天鹅宫了。” “如果大人开放和乌罗兰尼亚的贸易,兴许能买下两座。” 先知对我的回答略显惊讶,我猜是装出来的。“那样的话,南塔里的美索契珊瑚会价值飞涨,只会便宜穆罕默德的大胡子。” 大胡子。红袍的大胡子。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在风暴里颠簸的孤舟,恐惧无形中捏住了我的心。它清楚地写在脸上了,但先知毫不理会,继续喝他的酒,让斯蜜挞在一旁干着急,是对女孩未能管好嘴巴的惩罚罢。 “我要照顾嘉勒迪人的情绪,他们都是精明的商人,打起仗来也是把好手。更重要的是,他们会认真考虑和你做的每一笔交易,好商量,不反悔。如果我让一个嘉勒迪女孩去寻找她的家人,倒贴旅费,唯二的要求只是对我的问题如实回答,作我的【鸽子】,她决不会拒绝,明白吗?” 话挑得够明了,我也弄清楚先知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以远行归家的红石工程师身份到罗斯去打探情报。很巧,沙皇和大卫城守护都把情报人员唤作鸽子,与凯撒们的叫法一样。若曼帝国的遗产被两个国家一齐接受了。 我想了想,回答:“那个女孩会认真去考虑,那要时间。” “先知便给她时间。” “如果女孩继续拖延,她的朋友就会变成人皮斗篷,对吧?” “先知可不愿意那样做,他损失了我几十名民兵的力量,我理应取回来。” “但若拒绝你的提议,一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毕竟大卫城有三百万人。” “而其中红石工程师少之又少。”摩西用细长的手指夹起酒杯,颜色暗淡的嘴唇轻沾杯沿。“像你们葡萄园里的红石机械,我头一次见,真是精妙,普斯科娃小姐。” “过奖。”营地里挂来萧瑟的风。分明是十月,我却感到异样的寒冷。 “与世隔绝这么久,你竟能发明出这般机械。我该把红石学院里的师傅们都赶到海边,每个人只给一捧红石粉和小麦,叫他们给我造出红石龙来。”先知笑笑。“至于你,叶卡捷琳娜,在探亲归来后我很乐意你到大卫城的图书馆工作。你喜欢读书吧?” 他们占领了绿岗,也一定翻过了我的房间。那些从象牙宫墟及地堡收集来的古籍残卷,以及我的手稿和设计稿。但愿他们不要发现我藏在柜子底下的纸卷,翻书的动作也轻柔些,其中大部分残卷都是无价之宝,摩西应当明白这一点。 “是的,希望卫兵检查的时候没有损坏书籍。” “大可不必担心。蒂莫西做事向来有分寸,而穹顶图书馆里的藏书比你绿岗的私藏高出千倍。你的兜帽朋友自凛岩山外来,没有提过它吗?” 穆勒没有说,他也没有提过大卫城和乌罗兰尼亚的贸易。以他的说法,黑色兜帽离开熟悉的故土是在十年前,那时嘉勒迪还没有与罗斯开战。他故意不透露这方面的信息,担心我走不出鬼影憧憧的暗林。 “没有。他的家乡被屠戮,我想他自那以后就不爱说话了。”我刺激摩西。「坦然自如的人比气急败坏的更致命」安德烈叔叔曾说过。 “我们都为此感到遗憾,并让主导者付出了灭门的代价。现在你去大卫城的三韩区,即便没有血缘关系的也改掉朴姓了。”先知不为所动,仿佛自己不是他口中的“主导者”之一。 “是啊,也许是五月的风暴把他们吓破了胆。”我说。 斯蜜挞倒吸一口凉气。气氛紧张起来,无形的长矛将我们团团围住。既然你想要我走,要我离开绿岗,要我放弃经历死亡后好不容易从维洛司那里夺回的一切,那我也不惧怕你闪着寒光的矛。 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善意。 然而,先知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既失落,又松了口气。总归是个老油条,不会像新近得势的毛头小子一样对什么都敏感。 “我很遗憾。”他慢条斯理地说,话中自有刀刃的黑影。“对所有流血牺牲的人,对那些死于朴家屠刀下的人。风暴聚集,迟早来到。为了和平,我们必须要战争,熟读历史的你想必理解这点。若不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四面出征,摧毁想侵略罗斯的人,地图上又怎么会有双头鹰的旗帜飘扬。很遗憾,过去的事无可改变,且注定发生。我每夜为死去的人祈祷,希望以后再无类似的杀戮发生。普斯科娃小姐,如果可以的话,今晚与我一道祈祷吧,为死者与生者。” 一席话下来,我暂时想不出何以反驳。他把自己包装成什么了?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君王?他套在外头的披风与穆勒形容的恰好相反,会伪装的人永远带着面具,我揭不掉,再固执地反抗只会让自己的手指被扳断。 我得回答。向神明祈祷?维洛司吗,无用的海神,可我也没有别的神明可以向其倾诉了。 于是我说:“我信仰统御汪洋的海神维洛司,先知大人若不避讳,我很荣幸与之一道祈祷。” “不存在避讳。大卫城众神诸教并存,寺庙神殿常为邻居。从前有为信仰互相残杀的悲剧,如今皆为不堪回首的历史。大卫城是个开明的城邦,普斯科娃小姐,一样有维洛司的教堂,可惜我未曾涉足。今晚是个很好的互相了解的机会。”先知仰首遥望满天星斗,举起酒杯往嘴边送,还没有喝,便又放了下来。 “斯蜜挞,来。”他吩咐。女文书顺从地碎步过去,脑袋一直埋着。“唤侍酒端葡萄酒,玛朵香料葡萄酒,准备两个杯子。再唤三指熊上他最拿手的甜鱼,柠檬不用加了。” “是,大人。”斯蜜挞微微屈身鞠躬,快步走开,融入营地的灯火嘈杂中。 “我吃过了,先知大人。”我提醒他。即便女文书未上过晚饭,我也不愿意和摩西共用餐食。 “浅尝佳肴,有何不可。来,这还有一把椅子,坐吧。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你的眼睛。” 眼睛会背叛主人。我想,但还是默默挪到先知的铜物台旁,局促地坐下,对与他独处的情况颇感不安。黑肤女孩不说话,却是这里真心对我好的人,给我些许安慰。现在她走了,凶巴巴的卫兵十来步外黑憧憧的身影只能提醒我这是先知的军队,先知的地盘,在先知的掌控之下。 我尽量显得冷静,从容,不时试探,但我害怕先知早已察觉到我内心深处的恐惧。的确,摩西待我不薄,他完全可以把我丢到黑牢里,所有想问的话都用瓦连京的鞭子逼出来。可他没有。 诚然,派出去的眼线不能用锁链铐紧身体,只能栓住ta的心,但为何非要派我去呢?大卫城三百万人,难道还挑不出懂罗斯风俗的流浪斯拉夫人吗?语言不是问题,翻译很好找,是什么让他这么执着地要把任务交给我? 我苦苦思索,仿佛在一条绳子的两端。一头是绿岗和白泱,一头是故乡和安德烈叔叔的帆船。不,无法抉择,更无法接受失去两者。维洛司,你若真的存在,也是个无比残忍的神。在利维坦葬送了我的旧生,将我推向绿岗旁的沙滩时,我已不再对你报以丝毫希望。如今,一切卷土重来,记忆的毒刃在切割我的肌肤,让血液流出,肆意流淌。 先上的是葡萄酒,用珐琅彩装饰的细颈釉瓶盛着,两尊酒杯形如鹅蛋,在蛋顶的位置开了个小洞。我正纳闷怎么喝,端酒来的侍者就熟练地夹住酒杯,再捻起酒瓶,动作如此地轻,仿佛那不过是白桦树叶。他将其举过赤裸的肩膀,以夸张的姿势往下倒酒。酒液顺他手臂柔和的线条滴下,恰好落入酒杯上半戈比大小的洞里。【戈比:卢布的辅币】他把酒杯毕恭毕敬地递给我,我有些迟疑地接过,为他精湛的技巧啧啧称奇。 先知面无表情,几乎。他细长的嘴角挑起,但眉毛没有动。叔叔曾说,一个人能学会管好眼睛里的叛徒,却无法限制眉毛的自由,纵使你是先知。摩西想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他的眉毛可不愿意,对我倾诉他的重重心事。 “为繁荣昌盛,普什科娃小姐。”他朝我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咽下他那杯——那蛋酒。侍者候在一旁,双手接过杯子。也许是想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这会用相当滑稽的姿势将之满上。若不是先知在旁,我真想笑出来。 摩西看出我的笑意,斥责他道:“不要炫耀技巧,淡皮蛇,像第一次那样好好倒酒。” 绰号淡皮蛇的侍者失落地鞠了一躬,然后望向我的杯子。我试着送到唇边,细细品尝,尚未入口,浓烈的香料气息就把我熏的喘不过气来。先知露齿而笑,鼓励我喝下去。越香的气味越方便掩盖毒药。 可为什么要毒药?我想,赶走这古怪的念头,像吮吸炖汤中腿骨的骨髓一样喝光玛朵郡的香料葡萄酒。初入口的强烈不适感过后,酒酿的真正魅力挟住了我,那快感简直要冲翻天灵盖,带着我的灵魂飞入星空中。口腔里强烈的香料混合酒精的刺激敲击我的舌尖,再将舌头缠绕打结,往鼻腔里面塞,呼入的空气充盈足以迷魂香味。我从未尝过这样刺激的饮料。 “很多事情要鼓起勇气去试了才知道。”先知评论道,咽下另一杯酒。 我让侍者满上,这次喝得快了些,但我还不会为这点诱惑沦落一口闷下的地步。罗斯的伏特加会点燃喉咙,绿岗的葡萄酒喝得太多没有新意,而这大卫城的香料葡萄酒宛如让无数罗斯男人着迷的红叶一样,让我染了瘾。不,不能这么说,我不会有瘾,无论是…… ……哦不。 我惊讶地瞪视摩西,后者以皮笑肉不笑的虚假善意回敬。好你个先知,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连威烬海盗都不屑于使出如此诡计…… “不舒服吗,普斯科娃小姐?”他“关切”地问。 “酒。”我只愿意吐出一个词。 “啊,很好喝,对吧?我承认绿岗的葡萄酒不错,比玛朵郡的多数酿品都要醇厚。但香料葡萄酒是不一样的,两种酒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懂我意思吗?” 是啊,强烈的香气,方便加料。 “你要是觉得我会往里面添东西,那我会很遗憾的。”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先知了解我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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