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先知的晚宴「2」(叶卡捷琳娜)
“很多人第一次喝时都以为自己遭到了欺骗,我也不例外。那一晚,我在纠结与懊恼中足足灌下五瓶酒,大概三升吧,一宿未睡。第二天呢?一切照常,瘾消醉退。” 他慢慢品着酒说: “在大卫城有句熟语:第二日的朝阳升起前,你不会知道自己与别人喝的都是香料葡萄酒。这句话常用来鼓励人们尝试新事物,后来被军队的人篡改成了:踏上南塔前,你不会知道自己理解的权力和实际情况出入之大,犹如处女和少妇带来的两种春宵。” 我不喜欢这个例子,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先知把握我的心思如此地准。“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更好用香料酒骗人。” “为了给你的盘缠中多出一笔买酒的钱吗?何必。” “为了买这酒我可能付出的代价。” “低级手段。”先知不屑地说,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露出这般表情。“更何况我不会强求你。” “是吗……”我漫无目的地摇晃酒杯,拒绝了侍者为我倒满的请求。酒瘾。我警告自己。甚至是毒瘾。 “不想喝的话,我让他们上绿岗的酒,或者普通葡萄酒。淡皮蛇,去,端玛朵十年酿。” 蛇消失在营帐间的草地中。没有了他的身影,眼角再度空旷了。先知则凝视蛋状酒杯,像在回忆。 “酒。我喝过很多品种的酒,你们的伏特加在我年轻时也尝过,现在忘却了味道,但在梦里我还记得。” 我静静聆听,思考先知又想暗示我什么。 “梦,普什科娃小姐,梦总是意味良多。回忆的梦,预知的梦,道明内心真相的梦。在我的梦里,世间所有酒酿无论我是否知晓或喝过,它们通通聚在我身旁,汇集成闪光的溪流,我耐心地一一尝遍。日后,当别人献上他们的独家珍藏时,下属们会赞不绝口,但我只知道这酒,我尝过了。” 说罢,他看向我,露出一副我难以形容的表情。似笑非笑,既非寄予希望又非威胁相逼。在寒气暖流混合的目光中,我琢磨片刻,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是先知,您才是。” 摩西阖上眼皮,在短暂的沉默后笑了出来。他是这么爱笑的人吗?我不安地在木椅上挪动身子。椅面太硬,我怀念绿岗的软垫长椅。 “不,我只是好奇你的梦。都是噩梦吧,普什科娃小姐,叶慈如实汇报了。” 叶慈,那个疗师,英俊的脸庞,与斯蜜挞的关系不一般。说到底,他还是摩西的人。药物和关慰纯属职责。 我点点头。 “我听见你的梦呓,在呼唤某人。” 宽阔的臂弯,黑暗中屹立的身影,刺耳的尖叫。 我别开脑袋,如同不愿直面大海的流浪猫,海盐的气息在身边萦绕。逃不掉,逃不掉。从未遗忘,日夜思念。 “做梦是好事。”先知说。从营地那端传来喧闹的嬉笑声,将他的话语搅混浊。士兵们一定在享用林子里的猎获,围在篝火旁与文书们一道轻歌曼舞。 “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在梦乡中度过,不利用起来真是太可惜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梦。”我回答。 “美梦……印证……” 起风了,歌声飘忽不定,似在千里之外。同样吹散了先知的话,他提高音量,重新说道:“不管是美梦噩梦,皆大有脾益。减缓压力,警告提醒,或者预言未来与未知。” “所以先知大人您是靠梦来预知的了。” “哈哈。”他又笑了。自从在营帐外见面,他就笑个不停,与之前床边的严肃模样判若两人。会不会是见我前喝的葡萄酒起作用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梦,普什科娃小姐。尽管用的是罗斯语,但我也听出了你梦话的内容。” 不要提,不想提,快忘记。 “躲不掉的。你的仇人叫利维坦。” 我浑身发冷。他不仅企图夺走我的新生活,还唤起我最可怕回忆。穆勒说的不差。摩西,先知,恶魔的代理人,挖出你的恐惧,撒上香料葡萄酒加倍还给你。我默不作声,闭紧嘴巴。如果可以的话,把耳朵也关上。总归不行,先知的话因我的刻意躲避而格外清晰。 “每个人心底都有梦魇。利维坦配得上这个称号。它阻挡了两个文明世界的交流,至今,罗斯对我们而言都不过是神话之地,偶尔买来的白熊皮不会说话,库尔涅夫兹克郡的斯拉夫人又背井离乡太久。北方的双头鹰群岛对我们而言是完全的黑雾。对,没有合适的使者。此前也没有必要。但你不一样,普什科娃小姐,你很不一样。” 胡言乱语。我是红石工程师,顶尖的,应是。但无论姓氏或名字,我和皇室都毫无瓜葛。先知怎么就不明白呢。 淡皮蛇端酒来了,携玻璃瓶软木筛装的玛朵十年酿。酒液在火把光芒下失去了本有的颜色,呈现出日落海洋的温度。侍者倒酒入杯,玻璃容器高脚宽底,握在手里有莫名的安全感。我握紧了些,浅酌几口味淡的酒酿,其有股果香味,还谈不上甜。先知应喜欢这酒,杯沿贴在嘴边,里面的酒越来越少,他的喉结无声地跳动。 “我第一次喝着酒,还是十五六年前了。那时我比你还年轻,毛头小子一个。” 先知让淡皮蛇退下,自己倒酒。 “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但在梦里,我脱下先知的红袍,拿起我的弯刀,在凛岩山脚下劈砍数不清的活死人。月光明朗的夜晚,我们在荒野里游荡,撞上尸群。我们砍,我们逃,直到晨曦来临。与被腐烂的嘴生吞活剥相比,葬生鱼腹是上天的慈悲了。” 你说得轻松。我想。你是没有亲眼目睹暗海神撼人心魄的碧绿巨眼,没有在风暴的摧残下如一片树叶般无助。 “往昔的噩梦,你我都有。我不评论何者更可怕,何者的阴影更浓稠。梦是现实的镜像,当我们焦虑时,它会编织凄惨惆怅的幻景。当我们愉悦时,它以鲜花美酒祝贺。而当我们内心产生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的渴望时——” 先知拉长音调 “——它会帮我们完成。如果我想知道南塔的女仆有没有被新主人欺辱,梦境会绘制出她默默哭泣的模样。如果我想弄明白你的高个子朋友去了哪里,梦境会告诉我,那是丛林,岩洞,和无尽的黑暗。” 他刻意在这里停下,等待我的回答。一时间,我不知道他是在举例,抑或有事瞒着我。他是先知。迷信和愚昧让大家接受了这个玄乎的称呼,可一切传说谣言都有其源头呀。先知,先知,预见未来,无所不知。他是否真的看见了…… 傻瓜。叶卡捷琳娜,你像个小女孩一样满脑子不可靠的企盼和幻想。白泱还能到哪里去?这是暗林,漆黑长夜,唯有岩洞和地堡能安全藏身。先知再清楚不过,他只想要你答应他的请求,遗忘当下,捡起过去,带着他的命令踏上罗斯群岛罢了。 “不过,你仍然可以救他。如我所说,治疗那种箭伤必须要金苹果,方圆百里内只有这儿储备着。我会为他们提供食宿与医疗,而代价不过是你的报答。” 代价,我无法承担。我的心悸动不止,为白泱,为绿岗,为曼茵,还为穆勒和其他所有人。罗斯……回不去了,风暴,利维坦,娜塔莉娅的尖叫,叔叔空洞的双眼,斯杰潘恐惧的双手。回不去了,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你的家在这里,在绿岗,南方大陆的伊甸园,在白泱温暖的笑容里。 但…… 忘不掉。 大海淹没了往日的时光,却没能洗走记忆的颜色。 “很遗憾,你必须离开绿岗,前往磐图港坐船,其他人会与你汇合,都是斯拉夫族,有几个还会说罗斯语。你不仅仅是回去寻亲的,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稍后我与你细谈。” “白泱……” 先知带着无奈的眼神摇头。“计划容不得变数。白先生的冲动,我不放心,其他人也是。” 我心冷无比,不愿再想,可还是强迫自己继续问道:“什么任务,多久才能回来?” “你会知道的。运气好的话,明年的冬夜你和白先生就可以在罗斯团聚。” “运气好的话。”我重复。如果运气不好有什么结果,先知没说,也不必提。 我长叹一口气,低头俯视被火光映红的草地。我该在绿岗与白泱终老。可以的话,有听话乖巧的孩子更好了,曼茵会喜欢的。其他人也会找到寄托。我们会在盛夏举杯畅饮,于秋日嬉戏追逐于金色林间,会团聚在冬夜的炉火旁,漫步在晚春的田野,年复一年。几十载后某个宁静的午后,我会与白泱并排躺在藤椅上,阳光将洒在他苍老的银发间,我们十指相扣,共赴彼岸。我的所有请求不过这些,维洛司,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你却全部夺走。 你真的聆听过我的请求吗? 本可以拥有的生活。 我本可以…… 与白泱一道…… 与安德烈叔叔一道…… 你通通拒绝。 为什么。 维洛司。 为什么? 为什么?! “普什科娃小姐?” 我捂住面庞,泪水不争气地淌出。我没有幸福的童年,我不怪你。 父母把我当物件看,弟弟妹妹从未关心过我,乡里小孩与我格格不入,我不怪你。 安德烈叔叔第一次带我出海前的那天晚上,我在教堂里彻夜祈祷,感谢你带给我新生活,让我的生命有价值。结果碧海蓝天不过是你的谎言! 你把我们丢给利维坦,你眼睁睁地看着“庇龙号”被暗海神肢解,你带走了安德利叔叔,斯杰潘,娜塔莉娅,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我想我一定完蛋了,然后白泱和绿岗在你的安排下出现。 我试图忘记,我欲释然,只要平静的生活能继续。你却又一次打破!我是你的玩物吗?维洛司?寄予希望,再狠狠夺走? 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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