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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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先知的晚宴「3」(叶卡捷琳娜)

  “呜……”   泪珠滚落,酸楚袭身。我在颤抖,如狂风下的残破旗帜。压抑在心底的悲伤汹涌而出,汇集成嚎叫的激流,化为泪水,滑过手心。木椅为虚,草地为虚,世界幻化,星空吞噬一切,独留我一人哭泣,残酷的神明默默观看,它们操控着我生命中的人来了又走,只留下刺疼心灵的悲伤回忆。我犯下何错,要受此折磨?   在家乡从未得到的亲情。   安德烈叔叔慈爱的怀抱。   斯杰潘的阳光下灿烂的微笑。   与娜塔莉娅深夜的密语。   白泱温暖的臂弯。   穆勒令人心安的背影。   曼茵可爱的身姿。   ……   通通离我而去。   不,我不会再让你带走白泱,你夺去太多,我的爱,信仰,渴望,家园。维洛司,你是个残忍虚伪的神。暗海神利维坦从不掩饰它的欲望,而你却让我们向你祈祷,供奉你,然后折磨你的信徒。如果我顺从你的意思,离开白泱,去了罗斯,你又会怎样?让我找回安德烈叔叔,告诉我其实他以及斯杰潘和娜塔莉娅都活了下来,在我们团聚后,再一纸征召令把他们推向战场?这就是你的打算吧!   不。   绝不。   你将命运强加于我,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吗?我绝不会沦为神明的玩物,我要选择自己的路。   绿岗,罗斯,幸福与往昔,白泱、曼茵、穆勒安德烈叔叔、娜塔莉娅、斯杰潘……吾爱与爱吾之人的名字在星空下盘旋,我仿若置身前不见终点后不见故乡的林间小道,孑然一身。   该怎样抉择……   “普什科娃小姐,鱼要凉了。”   我尚未缓过劲来,心脏狂跳,抽噎不止。我一定是哭红了双眼,不知何时回来的斯蜜挞满目关切地看着我,与我对视时发出哀伤的叹息,小心翼翼地朝我身旁的摩西投以埋怨的目光。哦,不。我不能喜欢上她,维洛司会把她也夺走的……   一股浓郁的甜蜜气息闯入鼻息。是条鱼,伴有橙红色的秘酱,切成片的番茄和点缀的香叶,用素色陶盘盛着,旁边放了两只叉子,其中一只就对着我。   “甜鱼,三指熊的拿手菜。我心情抑郁时常吃,效果奇佳。”先知叉出一小块,动作轻微地抖了抖酱料,往嘴里送去。细嚼慢咽地吞下。   “可谓玉盘珍馐。尝一点吧,没有坏处。”   我迟疑了一下,忍住抽噎的欲望,捡起叉子。鱼去了皮,鱼肉在暖色酱料的包裹下格外白嫩,如雪地上七零八落的动物内脏。我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夹起一丁点儿,象征性地动动下颚,索然无味。   摩西知道我不想吃,他也不勉强。一盘鱼如端来时一般被侍者端走,今晚他们有加餐了。   斯蜜挞朝我眨眼睛,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看过去,却挤不出能安慰她的笑容。娜塔莉娅,曼茵,斯蜜挞。我无形中害了多少人,娜塔莉娅……我心如刀绞。曼茵,你又在哪儿?斯蜜挞……抱歉……维洛司会把你也带走。   “我们有诅咒的权力,有后悔的余地,各人有各自悲伤的理由。”先知轻摇着手里的酒杯说:“情绪如水,人如木桶。总有装满的一天,需要排空。也许,我这个桶容积太大,我担心到装满需清排的时候,大卫城都会被淹没。”   穆勒没有详提摩西的过去。他的事我略知一二。但他是他,我是我,我为何要替他难过,诸神都不会聆听我的诉求,扔我一人承受悲哀,我自顾不暇,悲伤如寒夜井水填满我的胸腔,回忆的缆绳将脑海深处的恐惧吊上来。   绿眼。   硕大无朋的绿眼。   恶魔的眼睛。   让安德烈叔叔灵魂出窍,娜塔莉娅发疯的碧绿魔眼。   它还盯着我。   我惊惶地四下查看,利维坦可怕的巨眼仿佛还在某个暗处窥视着我。古神法力无边,无处不在,利维坦只是它的具象罢了。我的悲惨命运是否有古神的暗中作祟?维洛司是帮凶还是旁观者?   回忆伴随我身,毒杀我心。   我看向身边的这个男人。先知年轻时受过许多挫折与磨难,穆勒讲述过天鹅宫的两次屠杀。但他好歹得到了应有的报偿,成为统辖近千万人王国的“先知”。纵使期间暗流汹涌,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权力游戏的一部分罢。说不定他还喜欢。   那我的报偿呢,维洛司?一个残忍的选择?   我的沉默并没有干扰摩西的表现。他早料到我会因悲伤而说不出话来吧。是啊,先知先知,未卜先知。一切传言皆有源头,摩西是预见过未来的。   他用琢磨不透的深邃眼神凝视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灵。他是把弄人心的高手。我需要和他过招吗?那样又有什么好处呢?能让威严的先知大人回心转意,或有商量的余地?我手头什么都没有。哦,一个“普斯科娃”的皇家姓氏和“叶卡捷琳娜”的女帝之名。讽刺的是,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摩西强加无用的任务。   白泱的高瘦身影浮现脑中。他脾气差,爱出头,冒冒失失。但他热情的心总有好点子。在我脑力枯竭时,往往他的一句简单的话能让我焕发活力。还有让人心安的臂弯,当屋外怪物嚎叫时的依偎……有时他很讨厌,让我只想离远一些。每到这时,他会像犯错的小孩一样追着我请要原谅。噢,再来一次,我不会避之不理,我要拥你入怀……   白泱……我多么需要你呀……   “没有活死人的哀嚎,这片土地诱人了许多。”   先知突然说:   “靠海,土地肥沃,河流奔涌,木材也不缺。大卫城外三十里的白桦、梧桐树还有橡木都被砍得干干净净,树桩也没有留下。城内更是见不到绿色,除非你到一区和南塔来。说到这儿,普什科娃小姐,待足临大卫城之日,请务必参观曲径花园。那儿是已知世界最幽静的地方,适合一个人静静回忆往昔。这儿也很美,我承认,满天繁星。但不适合沉溺在悲伤中。道路在面前,你无法回头。”   先知向斯蜜挞打了个手势,后者小鹿般的身子急忙凑前。“通知康拉德,明早带他的队伍前往绿岗外的林子和地堡去。寻找迪莉丝没能找到的那五人,务必安全送回这儿。限期四天。文件一会儿我来起草,先让他知道,做好准备。”   “是,大人。”女文书离开的时候偷偷朝我露出笑容。天真的孩子,先知此举无非是想收买我的心罢了,哪有什么真感情。我不该再抱有幻想,维洛司在盯着我。   但我理应感谢他的好意。“谢谢您,先知大人。”   他喝下一杯葡萄酒,香味连我都能闻见。“你们在大卫城可以共度一月光景,趁此可为罗斯之行预备人员补给。在那之后,你们不得不分别了。有离别,才会有重逢的喜悦,普什科娃小姐。”   按你的说法,有死亡,才会珍惜爱的人生前的记忆?我真想把话说出来,可音节卡在喉咙口不肯从命。也罢,找到白泱确保他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去大卫城的路上有的是时间制定逃脱的计划。   “美丽的地方注定不能久留。四天后,大军将返回凛岩山,我将与之一道归家。”   先知微摇葡萄酒杯,出神地凝视酒酿晃动。   “你们可以晚一点再出发,收拾行李,告别绿岗。斯蜜挞会照顾你们,我还会安排一队卫兵。南塔卫兵。”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一个词,无非是暗示我不要起反抗的念头。   我遥望黑黢黢的丛林。“怪物会回归。总需要人清理。”   “各郡招募的民兵和九区移民者就要到了,还有牲畜与种子。冬天就要降临,但寒豆是不怕雪的,反而需要其供给水分。建设好初步的石屋后,他们就啃着豆饼砍活死人吧,留在山的另一边也是浪费粮食。”   “这儿离大卫城几百里,又有山脉丛林阻挡,不好管理,要是起事独立,您怎么办?”我问。不受控制的平民见了绿岗,非得互相争夺,毁了曼茵最爱的田野菜园不可。   摩西只是笑了笑。   “我不明白。”   “大可不必担心绿岗。我会让行政官暂住在那里。比起一帮闹哄哄的矿工农民,你更愿意接受前者吧。”   想到我和白泱留下甜蜜回忆的卧房将被一个脑满肠肥的官僚玷污,我就指尖发麻。无奈我没有好辩驳的理由,只好答应。“但能否住在塔楼里?”我问。问题幼稚,但我总得试试。   “等回家的时候,你看不出来他住过哪儿的。”先知说:“你很清楚。”   即便那样接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我顺从了摩西的安排,放弃抵抗,乖乖地在安排下与白泱度过短暂的三十天,然后远行前往陌生的故土罗斯王国。放弃绿岗的宁静生活,放弃我好不容易适应,喜爱,习惯并寄予希望的新生命。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我死过一次,现在毒药又摆在面前,要么在痛苦中渴死,要么一口饮尽,作别过去。   对我而言,已经是过去了。几天前,我还以为这辈子便是如此平静滑去,哪曾想残忍的选择再次降临。   维洛司。冷酷的神。凡人命运于尔眼中为玩物罢?我的祈祷为蚊虫杂鸣罢?   “大卫城里有维洛司的教堂,与罗斯的肯定没法比,但你愿意在里面祈祷吧。”   “不。”我说:“我不信神。”   先知毫不惊讶地瞥了我一眼。他其实都知道。我暗忖。   “再来一杯。”先知说。我不愿意再喝,却依旧掏出被手心浸润的蛋状酒杯。奇怪的是,香料葡萄酒的味道不那么喷香扑鼻,也失去了让人上瘾的力量。   只可助兴,不可消愁。若所有的酒都是这样,罗斯各港口就找不到醉醺醺的水手了。我一面思考这对王国的稳定是利是弊,一面小口啜饮索然无味的酒酿。转动脑筋总是好的,我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处不怀好意的摩西的大营,遗忘白泱尚下落不明,与他即便重逢也仅剩几十天共处的时光。先知把酒瓶递给我,我将之一杯又一杯灌下,喝到头昏脑胀,目眩难视。   喝吧,喝吧。我内心深处的小小声音怂恿道。醉酒是上苍所赐予接近神的唯一机会。喝吧,喝吧。忘记痛苦,忘记悲伤,忘记不公的命运,忘记白……   忘不掉。   “先知大人。”我的嗓音沙哑如垂死老妪。“谢谢……款待……足够了。”   先知没有出声。只见他皱起眉毛向营地中央眺望,一头卷发在摇曳火光下明暗不定。他预感到了什么。先知的直觉。一个富有可能性的念头闯入我脑中。说不定,说不定是他,找到了。卫兵找到我的白泱,把他带回来了。   我想站起来,可被酒精麻醉而颤抖的双腿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摔倒在椅子里,若没有布满雕纹的靠背,我早已翻倒在草地上了。   远方有空灵的喊叫声,绵延不绝。先知身子前倾。   半分钟后,透过模糊的双眼,我看见几个魁梧的卫兵由黑暗中现身。与摩西交谈时他们一直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默伫立,眼下被摩西的招呼声引来。他们身着白色板甲,内里有暗淡的皮革护甲。站在中间的卫兵头戴铭刻辐轮状十字的乳白头盔,右手放在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出藏在内里的巨剑。   先知没来得及下命令,就有从海边营地跑来的矮小身影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打断了他欲说的话。有几个候在这儿的卫兵警戒地拔出剑,寒芒骇人。   “急报,急报!”那人离近了,面色惊惶,看得清胸甲上的辐轮十字。卫兵们收起了剑。   摩西瞪视他。他看上去很年轻,麦色的发缕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一定跑了很长的路。“先……先知……先知大人……”   “看守是谁。”   士兵眼里的困惑多于惊恐。“大……大人?”   “能让你这么慌张,要么是兜帽男逃了,要么是那东西出了问题。”摩西眯起眼睛。“看守是谁。”   “拜,拜汶。拜汶•兰德里,大人。”麦发士兵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音节的。   “把他交给瓦连京。令鹤卷小队和胡安小队立马出发。夜黑,逃不了多远。”先知站了起来,稍微整理起皱的长袍,向灯火阑珊的营地迈去。   “对了,让斯蜜挞给她一杯罂栗花奶,你们守在一旁,用担架把她抬到我身边,不得有误。”   我迷茫地聆听这一切。世界在旋转,崩塌,星辰化为舞动的精灵,于漆黑的纱布间肆意流淌。   “……小姐……喝……”   混乱的世界涌入一股温热的甜息,自内而外燃烧着我。我瞟见一张棕黑色的面庞,而她又融化在如永夜般黑暗的天空中。背上有软绵绵的触感。   “担架……”   天旋地转。   “……轻……”   我在漂浮,失去重力的束缚。陌生的面孔一张张浮过,幻化为“庇龙号”上的船员,他们朝我尖叫呐喊,哀嚎着跌入墨色海洋中。   斯杰潘……离船舷远点儿……   不,娜塔莉娅……抓紧我……   ……叔叔……说话呀……   ……   ……   ……   白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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