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漫步长廊（上）

　　事后回忆，史蒂夫能记起的只有闪过的白光。 　　“别吹牛了，爆炸声音那么大，我都要被震聋了。”曼茵说，她正弯腰抚摸着黑曜石拱门的门楣。 　　“千真万确。”史蒂夫站在她几步远的位置回答，不安地打量周旁。 　　下界传送门被居里修斯建在一方深陷入地底的大厅中，其紫黑色的门框靠在背后的墙壁边，他们正站在依墙而建的甬道上。它们重叠盘曲，绕着传送门深井向上转圈，小道侧面间隔放置着不知功用的古怪仪器和大副油画。历经多年沧桑，早已被剥去色彩与细节，融为模糊的一团。他们眼下就在一副灰绿相间的古画旁，借萤石灯的柔和光线漫步，放松被行尸吓得紧绷的心弦。 　　大厅呈上窄下宽的梯形，可以恰好放入六栋绿岗屋子。传送门被放置在较短的那一侧，遥望底边，那里应当有扇对应的大门，却不知道设计师怎么想的，只给一条螺旋石梯，封在彩色马赛克画装饰的立柱间。他们就是靠那玩意儿下来的。 　　“你还能自己走呢……啊。” 　　曼茵惊叫一声，似乎碰到了沸腾的汤水，飞也似地缩回手，皱着眉头吮吸手指。 　　“烫？” 　　“烫死了，像火炉一样。”她甩了甩手。“突然变烫了，里面一定比七号主矿道还热，欧瑞金斯怎么敢进这么可怕的地方。” 　　“金苹果啊。”史蒂夫向底下的大厅张望。在一处内凹的石室里，萤石的光芒格外明亮。白泱就静静躺在里面，以新找来的古书作床铺，昏迷不醒，伤势愈加严重。 　　似乎只要他史蒂夫御物，就会有人晕倒。不是自己，就是白泱。瘦高个是被白光闪晕的还是疲倦过度睡了过去，不得而知。总之他没了意识，一路上都靠精疲力竭的史蒂夫背来。虚弱状态下，绿岗众人中第二瘦的家伙对他而言堪比三个穆勒的重量。 　　他们不得不转移。靠近爬行者的行尸们被爆炸冲击波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地板，墙壁，庄与昴的嘴巴，曼茵的藏青色短袍，通通黏上恶心的腐烂组织。稍远些的行尸被震坏了脑浆，东倒西歪地扑在他们身上。那气味，即使曼茵躲在井水边忙活半个小时也没能洗掉。 　　射出白光后的很长时间里，史蒂夫都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的状态，走路歪歪斜斜，听不清楚旁人的对话，一切都像梦一般滑过。等他一个激灵恢复正常时，他们已经在传送门房间里了。这些感觉曼茵是不知道的，她还埋怨自己不晓得去洗掉衣服上粘着的行尸烂肉。 　　巧合的是，当爬行者"大义灭亲"带走耳室的行尸后，地堡也基本清除干净了。之前他们的争吵声吸引了半座地下堡垒的怪物，爬行者是其中最后露头的，可能它发育不全的小脑袋认为能够爆炸的自己理应获得压轴的待遇，事实也遂它所愿，一个混合腐肉与恶臭的结尾。 　　庄与昴领他们到这儿来。对此，曼茵没做表示。不愉快的小小争吵后，她俩再没有说有关对方的一句话，发誓要装作看不见的模样。但史蒂夫还是注意到，当尖下巴少女注意力不在附近时，曼茵会忿忿地抚摸脸颊，用憎厌的眼神观察她。 　　史蒂夫总觉得这样不行，又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再去想，和曼茵沿甬道慢悠悠地散步，打发等待欧瑞金斯归来前的时间。 　　依她们的说法，黑小哥去了将近一天，而下界的时间运转速度与现实并无不同。没有遭遇不测的话，该回来了。 　　但那张嘻嘻哈哈的黑面孔始终没有从下界传送门紫色的透膜里冒出。史蒂夫打量这门很久了，想不通它的工作原理。诚然，自己为何能御物他也不清楚，可门框内空洞被紫色螺旋状光幕填满的黑曜石造物就是让他不安。 　　他以前见过类似的门，在暗林，失忆后的第一天。入夜后的群魔乱舞中他如无头苍蝇般逃蹿，在朝象牙宫墟方向的林子里撞见了一尊拱门，夜色下它散发出幽冥的紫光，空气里弥漫不详的气息，史蒂夫当时可没胆子走进去，幸好幸好。 　　嗒，嗒，嗒。两人一前一后踱步，想着各自的心事。旁侧的褪色油画在萤石灯照耀下显露出其凹凸不平的帆布表面。曼茵手提着欧泊石短剑，桃红色围巾在身后飘舞。她被行尸碎肉污染的衣物中，唯有这羊毛织物受损最轻，因为其材质和颜色的关系，秽物很容易擦洗干净。但她的藏青色外衣就惨了，她把它脱了下来，揉成一团塞回布包里。 　　他们沿甬道缓行，来到一处五米见方的小平台，雪青色石砖间嵌入了丁香色调的鹅卵石，摆成十字辐轮眼的几何图案。在梦里他见过，以及迪莉丝的胸甲上。这似乎是大卫城的象征。设计它的人或许满意，但就史蒂夫而言，它犹如一只无时无刻不在监视外界的怪眼。叶卡捷琳娜见了，一定会被勾起海难的可怖回忆。 　　平台背靠高耸的岩壁，笔直地向上方延伸，触碰距离他们五六层楼高度的地堡主体。下界传送门大厅犹如遗迹心脏位置挖出的深井，空气也冷涩如水。史蒂夫和曼茵维持运动勉强驱散寒冷，但他们的衣物还是太过单薄。逃离绿岗太过匆忙，他们根本没做好在野外生活的准备。 　　曼茵倚靠在平台的石栏边，无精打采地仰望大厅建在地堡一层上的穹顶。 　　“小心掉下去。”史蒂夫拉住她。“这地方几百年没人保养。” 　　少女拍了拍苍黑色的石栏。“要是裂了，地堡也会坍塌吧，我们会被通通活埋。” 　　“别说不吉利的话。”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转移话题： 　　“叶卡捷琳娜，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告知大家自己又做了通感梦后，史蒂夫就在等她这么问。“她一切安好，曼茵，我给白泱讲的时候你也在旁边。” 　　“我要听详细的！伤口，有没有生病……” 　　“箭伤是有，但比白泱好多了。摩西的疗师喂了她金苹果。” 　　“疗师？” 　　“医生，大夫，总之她没事。”史蒂夫曾被蜘蛛獠牙刺穿的手掌一张一合。“她担心白泱。她让摩西又派了一批人来找……来地堡。” 　　他怔住了。惊异于自己的迟钝。来地堡，到这儿来找他们。这么重要的信息自己为何不及时提起？他看向曼茵，她嘴巴微张，目瞪口呆。 　　“你说他来找我们了，摩西的卫兵？到这儿来？” 　　“摩西答应了她，但我……但他们兴许找不到这里来。我的意思是，传送门修在地堡的最深处，而士兵们又不会晚上在暗林里赶路，对吧？” 　　“是么。”她嘀咕：“在地下待久了，我都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黑夜。” 　　“呃……深夜？”史蒂夫猜测。“晚上的怪物比较多，而我醒来前先知大营刚入夜。” 　　“你梦见的又不一定正在发生。” 　　他倒没想过这点。“照你这么说，我梦见过去的景象了？” 　　“我不知道。我只清楚摩西的兵在往这儿赶，而欧瑞金斯还没回来。你说他们会让我们等吗？” 　　“你忘了欧瑞金斯是从大卫城来的了。” 　　“那又怎么样？” 　　“……也许士兵里有人认出他。” 　　曼茵迷惑不解，专注地盯着史蒂夫。 　　“为什么他要离开大卫城你想过没有？他和我说过，是因为杀了人，不得不走。” 　　“杀人？欧瑞金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帮助别人逃脱那个粪坑。”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他身后冒出。史蒂夫侧身去瞧，但见庄与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上来，警惕地抱住双手，和他们保持近十步的距离。 　　他听见曼茵的喉咙“咕咕”作响，如同愤怒的小猫。尖下巴少女装作她不存在，继续说道：“迈伦先生，我希望你帮我封闭一下入口。” 　　“呃……”他抬头望向穹顶，好似置身井底的小虫。“我说，你打算怎么封闭啊？” 　　“你想办法，不然我们要被爬行者轰上天。” 　　“什么？”他仔细地远眺传送门深井的井沿，果然，有几头绿色的柱状身影在之前他们下来的螺旋状楼梯间摇摆，像马赛克画上闪烁的绿色光球。要不是庄与昴提醒，这帮行动静悄悄的爆炸物非得一路摸到底层不可。 　　“可拿什么封？”史蒂夫突然明白了。“嘿，你不会又要我御物吧？” 　　她面无表情地说：“麻烦你了。” 　　“不能用剑打么？”他揉弄手腕，酸痛依旧。对付群尸的战斗中，他们的四把剑丢了两把，余下的一柄由庄与昴保存，一柄在曼茵身上。论战斗，史蒂夫无力勉强。更别提御物。曼茵兴许能帮上忙，但她铁定不会答应庄与昴提的请求，本身也不够冷静。 　　击杀爬行者需要特殊的技巧，以前穆勒特意花去半个下午教过他，要他训练快速起跑和瞬间停步，和一系列其他的敏捷度训练合在一块。现在回想，仿若隔世。 　　“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你打算怎么打？”庄与昴反问。 　　“可以让他们到底下来……” 　　“局势失控就有你受的。” 　　身后传来剑刃出鞘的尖利声响。史蒂夫心一惊，立马回身。他以为会看见曼茵的满脸怒容和前伸的宝剑，但实际上她不过是背对着两人对空气挥剑，劈砍看不见的敌人，唰，唰。 　　“的确。”史蒂夫木讷地说：“大概吧。” 　　“所以，能帮个忙吗？” 　　“可我没力气了。”他实话实说。 　　“试一下。如果不行，我去清理它们。” 　　史蒂夫眨眨眼睛，不禁纳闷：这女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了？在耳室抵抗行尸时她可是最后参加战斗的。 　　“欧瑞金斯回来后一定没有力气，我们起码得准备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你真的那么在乎他？史蒂夫从另一个角度打量她。如果认真打扮，换掉一身睡衣的话，她其实比叶卡捷琳娜还漂亮，可惜那对柳眼里止不住的怨意毁了其本该具有的风韵。 　　“你说的有道理。”他承认。“可万一我又昏过去，就剩你和她，怎么办？” 　　“你不要操心。” 　　考虑到醒来后陪伴自己的可能不是红发少女，而是一头丑陋的爬行者，史蒂夫不能不操心。“我说庄与昴……” 　　“来不及了，快。”她下巴朝螺旋楼梯那儿努努，沿来时的路飞快地跑了，留下史蒂夫一个人原地发愣。 　　“我还没答应呢。”他不满地自言自语。话这么说，爬行者们的确在逼近大厅地面。这不是帮她的忙，是帮自己。 　　“曼茵，去照看白泱吧。”他吩咐道。红发少女也在眺望楼梯，短剑渗出寒芒。 　　“我知道。”她语调平淡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