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个小小的决定

　　 　　那不是脓水，是腐烂的尸液。 　　曼茵只瞟了一眼就捂住嘴巴冲了出去，石室外传来她呕吐的怪声，咳嗽不断。史蒂夫希望自己能紧随其后，逃离这个聚集世间所有恶臭的房间，但抱在胸前的水壶义正言辞地阻止了他。 　　水，白泱需要水。 　　他们把瘦高个的短白褂剥了下来，用来抹干净肆意流淌的脓液。可怜的织物被染色，丢失了它的纯洁，仿佛打一开始就是深绿色的。 　　伤口溃烂的情况比史蒂夫预料的还要严重。烂肉挂在层层叠叠的黑色起壳的皮肤间，看见一点红色的血液或组织都是奢望。脓水缓慢不息地流出，覆盖背脊与肩膀，滴在古书皮革封面上，渗入书页中，朝地面进军。叶卡捷琳娜见到这一幕多半会当场昏倒。既为爱人又为无辜的书本。 　　他还知道普什科娃醒来后会怎么做：不辞辛劳地擦洗白泱污浊遍染的背，掐掉烂肉，忍耐恶臭清理排泄物，再喂他喝东西避免脱水。史蒂夫尽之所能去做，但有的部分…… 　　他宁愿再与行尸搏斗一场。 　　一壶水不够，远远不够。他们在传送门旁的墙角里找到另一条回到地堡一层的秘密楼梯。他和曼茵匆匆打来四大壶井水，路上没有遇到半只怪物。遗迹里最后的生灵都聚集在“井底”，皆在等待某个人的靠近。 　　他们将壶分为两队。一壶用于其他三人的饮水，一壶用于清洗杂用，另外两壶通通用于伤员。眼下白泱已经用空了一壶，剩下的也只有一半了。很快又要上去灌水。 　　白泱趴在书床上，面色苍白，与庄与昴一样的柳眼紧闭不开，嘴巴微张，每一口吐息都变得艰难。他还能撑多久？在史蒂夫看来，身中数箭，没有有效的清洁处理下还能坚持三天之久，简直是奇迹。更别说中途他还醒来手刃数尸。 　　可若欧瑞金斯迟迟不归，再明亮的奇迹都会熄灭。 　　总算帮白泱弄干净喂下水，史蒂夫赶忙走了出来，屋外的空气竟如此清新，只有失去才知道拥有的美好，正如他过去并未觉得绿岗的起居室有何特殊，现在却愿意花费一切代价和曼茵回去。 　　“他怎么样了？”曼茵担忧地问，揪着鼻子。 　　史蒂夫摇了摇头，发出无奈的叹息。下界传送门在不远处静默发出紫光。 　　两人绕着门框踱步。“五个小时了。”曼茵说：“又是五个小时。欧瑞金斯到底在哪里呢？” 　　“总之不在这儿。”他伸直双臂，打了个哈欠，凝视门洞里神秘的紫色涡旋。 　　“他再不回来，白泱的伤可怎么办。你的伤可怎么办。” 　　“我的伤口……” 　　“需要包扎。需要金苹果。” 　　“他总不会拖上三天吧。” 　　曼茵哼了一声。“难说。” 　　史蒂夫盯着她低垂的睫毛。“想开点，困难我们以前也遇到过，甚至更严重。” 　　他不想提象牙宫墟，但实在想不出别的例子安慰。 　　曼茵的反应一如他预料——低头不语。 　　两人在沉默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史蒂夫回想起在林间空地时穆勒对他说的话： 　　「你还年轻，资历尚浅，正需磨练和失败。象牙宫墟是你的第一个关卡，以后还有许多。但每一个关卡都在帮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如果说象牙宫墟是第一个关卡，那地堡会不会是第二个呢？多么讽刺，当初他是朝地堡遗迹进发的，倒头来却成了他的第二个挑战。 　　挑战什么呢，是涌来的尸潮，精疲力尽下几乎不可能的御物，还是欧瑞金斯的迟归？前两者他都应付得来，且不论过程是否艰难，他和众人都挺过来了。等待某人的回归似乎是其中最简单的一项，但他却恨不得再挑战一遍蜂拥而至的行尸。 　　因为现在他无能为力。 　　他侧首查看曼茵的短剑。本是属于白泱的，危机关头史蒂夫硬抢了过来塞给她，这都无关紧要了。曼茵不会用剑，即便是这种比小臂长一点的款式她都操作不来，对付敌人乱挥一气。碰上的是行尸还好，她万万不能与人交锋的。 　　她需要自己。史蒂夫明晰地意识到。如果穆勒被俘，大家会依靠白泱和欧瑞金斯。如果这两人不在，那么……她们拥有的只有史蒂夫•迈伦了。 　　“曼茵。” 　　“嗯？” 　　“剑我拿着。” 　　比预料的重。史蒂夫不情愿地想。他可曾是能挥舞所罗门巨剑的人啊！昏迷与焦虑摧残着他的战斗力，若不及时捡回训练，前些天的汗水就都白流了。 　　为什么流汗？他走到传送门前的空地上，借萤石灯光挥剑挪步，三两黑影于足下舞蹈，曼茵在一旁驻足观看。是为了她，为了缓解险些让他窒息的内疚感？象牙宫墟的阴霾从未真正散去，而是化为不时侵扰的愧疚与对往事再临的恐惧，他要练习剑法，抵挡怪物，抵挡土匪，抵挡内心的畏惧。 　　抵挡内心那愧疚的呼唤。 　　他史蒂夫从来不会——不应退缩。他小心地挪移步子，与想象中的敌人对峙。那是个有蜘蛛脑袋和四根尖刺的土匪，胡子拉碴。土匪与蜘蛛的结合，他要与内心的恐惧作战，终有一天它们还会找上门来。绿岗的安逸终究有其尽头，无论暗林、地堡抑或象牙宫墟，总有躲在暗影里的敌人要置他们于死地，掠夺资源，满足他们变态的欲望。总有人，总会有人，多或少，土匪或怪物。所以他要练剑，他要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保护自己的心不再因愧疚而沉沦。 　　专注于敌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寸微小的动作。穆勒曾这样说道。想杀你的人嘴上不会告诉你他要如何进攻，但他们的肢体会坦白。如果对方向你的左边挪，那么你就要防御右边。如果对方盯着你的心脏，那么你就要小心他脚尖所指的膝盖。兜帽男教导自己要观察敏锐，清醒地判断局势。三七开或更低的，逃跑即可。若四六开，且战且退。五五开则等对方先动手露出破绽。而六四开……穆勒没有说，他可能认为自己暂时遇不到那样的人类对手。 　　勿急出手，转圈观察，保持冷静。史蒂夫正视前方，大厅空荡，不见兜帽男令人心安的身影。他不在了，被摩西关押后逃遁，杳无音讯。同样的，欧瑞金斯进入下界后再也没出来，而白泱生命垂危，奄奄一息。没有人可以仰仗，除了自己。 　　只有自己。 　　虚拟怪物的利爪袭来，被他灵巧地躲掉。反身一剑击退纠缠不清的爪子。我自己和我手中的欧泊石短剑。他想。他挺过了耳室的尸潮，不是吗？运用御物的能力砸扁了那头爬行者，助众人挺过难关，这些他都做到了。同样地，他能躲掉脑海中发动进攻的人首蜘蛛，以及欧瑞金斯…… 　　找回欧瑞金斯？ 　　他短暂地停止思考，单纯地咀嚼文字与音节。黑小哥久去不归必然有其原因，悲观点想，要么是被怪物袭击而亡就是死于岩浆暴雨中，如果说欧瑞金斯已死，那么他们的一切等待都没有了意义，在此进行的猜测更无必要，直接离开回绿岗即可，做了叶卡捷琳娜的通感梦后摩西的面目不再那么可怕。但庄与昴无论如何也不会干的。 　　假设欧瑞金斯没死，则不可能受了重伤，至少找到金苹果后不可能。那他是被困在某个地方了吗？被怪物拦住去路，焦急地躲在某处岩洞里？ 　　他需要帮助。他为帮助白泱而深陷陷阱，而今他需要他们的援手。 　　也就是指……史蒂夫。 　　人首蜘蛛怪发出狂躁的咆哮，大厅内回声震耳。这些曼茵是听不到的，她安静地站在十几步外，小手缠绕围巾。史蒂夫下蹲躲掉怪物的前突，一个翻滚劈打它的尾部，为自己能做出这样的高难度动作而兴奋不已。瞧。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强。 　　正如耳室里的那次御物一样。 　　回转，躲闪，旋身，劈砍。他将想象出的怪物玩得团团转。下蹲，翻滚，虚晃，迅刺。故计重施，胜券在握。他必须到下界去，无论欧瑞金斯是死是活，他必须搞明白真相，不然就只能无力地困于地堡，在猜测和焦虑中不可终日，眼睁睁看着白泱的生命之火熄灭。那是自己的作风吗？束手旁观？ 　　反击，怪物的防线被他突破，八只利爪慌乱回防，甲壳表面黯淡无光。敌人永远存在，永不停息，你无法逃避，你置身其中，你要主动出击，像现在！ 　　他砍下一只爪子，怪物悲惨地哀嚎，更加胡乱地挥舞余下的七根残爪。如果自己逃避——即便从未有人要求——叶卡捷琳娜知晓后会原谅自己吗？如果当初在地下河他不拼命挣扎取下那沉重的盔甲，冰冷的河水难道不会埋葬曼茵吗？象牙宫墟的蜘蛛与土匪，他未能战胜，但他有放弃吗？如果退缩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和她？ 　　如果自己不去下界呢？ 　　一切都是虚妄。 　　所以—— 　　——利刃出击。 　　剑锋刺穿怪物扭曲的头颅，它最后惨啸了一声，消失在尘埃味的空气中。史蒂夫凝视它的躯壳融化，半跪于地，气喘吁吁，一秒，两秒，十秒。 　　曼茵走了过来。“完了么？”她问：“你是在和谁打呀？” 　　“曼茵。” 　　“嗯？” 　　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我要去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