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熔岩世界

　　热。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热极了。他似乎浸泡在沸水中，但这不可能，地狱里没有水。出发前庄与昴就叮嘱过，让他带上了水罐。这不是水。 　　是空气，灼人的空气。悄然流过，如千万只表皮龟裂的长蛇。 　　他睁开眼睛，迎接地狱图景。 　　到处都是红色。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在眼睛适应了这儿的昏暗色调后，超自然的诡异世界向他敞开怀抱。 　　天空是暗红色的，地面也是，橙色薄雾弥漫，如被战马扬起的沙尘。火焰无处不在，腾跃数十米高，直冲云霄——如果有云的话。灿金色的岩浆之海沸腾汹涌，炸裂出圆环状的巨大球体，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于空中飞舞，最后落下汇入汪洋中。其暗棕色和金色相交，宛如流动的蛋挞，只是温度相差上千倍。液态的岩石散发出极高的能量，汇聚成灼热气流，尖利咆哮，呼啸而过，为新的客人送上地狱礼节的欢迎。 　　他躲避狂风的袭击，踉跄着向旁侧移动，脚踝的伤隐隐作痛。地面是污浊血液般的殷红，间有惨白的石块，没有植物，一株最卑微的小草也没有，入目的皆是红，红，红，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火星，点在皮肤上，短暂的刺痛后熄灭于热浪中。 　　他四顾周围，唯恐看见怪物的身影。幸运的是这附近似乎只有他，怪物们躲在橙雾某处，至少百米内没有威胁。他仰望天空，没有任何符合恶魂外观描述的物体。远方的苍穹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惨白色星辰，应是石英矿。不论怎么说，他暂时是安全的。 　　刚才在大厅内觉得冷，眼下却要热脱水了。史蒂夫脱下衬衣，绑在腰间，赤裸上身，仔细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如庄与昴所言，传送门的出口建在一片安全的平地上，四周几十米内没有岩浆或者链接天地的火柱，他松了一口气。需要担心的东西少了一项，总归是好的。确认周围安全无虞后，他开始寻找通往下界堡垒的灵魂沙。 　　灰褐色，他记得是灰褐色，有人脸…… 　　哦，这儿。他满意地看着深黄色与棕褐色相间的哭嚎人脸。原来自己记错了颜色…… 　　“砰！” 　　巨响突如其来，把他吓得不轻，跌坐于地，布包里的水壶被打倒，宝贵的水液倾撒而出。他急忙扶起陶罐，将之盖好，手掌不小心触摸到地面的温度，他被烫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起身，慌忙检查四周，水又浪费掉不少。 　　什么也没有。他又巡视一遍。什么也没有，可到底是—— 　　——堡垒？ 　　橙色迷雾中，一座巨大黑色建筑物显露出其扭曲的轮廓。塔楼林林，高耸尖利，宛若巨兽颚骨上的牙齿。大部分高塔附着有宽阔的长廊，在空中蜿蜒，仅靠纤细得不成比例的几根柱子与地面相连。他好奇它与地面是怎么链接的，于是走近几步，随即发现一个浅显的事实。 　　它并没有建在地面上。 　　在遥远的过去，也许是千年以前，史蒂夫在某个不知名的房间里通过一台不知名的机器看见过类似的景象。那儿的建筑纤细像营养不良的病人，浑身长满尖刺，自海面升起扭曲着向天空祈祷。而眼前的下界堡垒神似遥远记忆中的景象，只是这儿的海洋，全是岩浆。 　　灼热刺眼的熔炉。 　　他不明白支撑黑色细柱的底座为何没有被融化掉，他甚至不能朝金黄色海洋多看几眼，感觉眼珠都要被蒸发了。他摇晃地向后退去，捂住眼睛，泪水被迫涌出滋润脆弱的球体。 　　建在岩浆海上……他惊恐地明白了这个事实所代表的信息，急忙去找灵魂沙，棕褐色的沙子自脚下向远处绵延，恰好绕开了岩浆海洋，像滨海景观道一样沿海边悬崖延伸，消失在橘红薄雾中。 　　绕开了？史蒂夫凝视蒙蒙雾色中的陆地，火柱不时捅破空气，狂暴地冲向苍穹。是另外一座堡垒还是某条秘密通道？庄与昴曾说下界的地理构造极为复杂，岩浆海与陆地之上还有海洋，像汁液浓稠的千层饼，下界堡垒便是零落其间的芝麻。可欧瑞金斯躲进了哪一颗里呢？ 　　他检查了一下随身装备，欧泊石铁剑一直被他握在手里，手盾系于手臂完好无损，唯一的损失是陶罐里的琼浆玉液，它们被撒出罐外，与地面接触不过几分钟就蒸发得无影无踪。地狱不欢迎水。史蒂夫想。也不欢迎我。 　　他确认只有这一条路后，便沿沙前行，与悬崖保持相当的距离。没有遇见怪物，算是好消息。从进入下界到目前一来自己都很幸运，不知道好运气能维持多久。 　　他忍不住去瞧岩浆海洋，尽管它灼得眼睛火辣辣地疼。如此奇景在人间可见不到，他当然不希望来第二遍，所以多看几眼不算什么，顺便可以从远距离上观察多半要前往的危机之地。在如此距离上，下界堡垒都有正常厅堂般的大小。他无法想象真的站在它面前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多半会被震撼得腿脚发软吧。 　　走了十来分钟，远方的雾中逐渐传来奇怪的“哼哼”声，愈来愈明晰，数量也在增多。不用说，那帮僵尸猪人一定在附近。庄与昴说它们不主动攻击人。史蒂夫想，握紧剑柄。但愿她没有隐瞒什么。 　　“哼哼。” 　　一声闷哼突然传来，史蒂夫看向声源，顿时魂飞魄散，被钉在原地。 　　真是张丑陋的脸：形状扭曲膨胀，五官不成比例，眼睛陷在层层赘肉中，鼻子大得可怕，像坨被捶扁的肉球，其下的嘴巴完全隐没，它似乎没有嘴唇。而耳朵，果然是猪的招风耳，正在有节律地散动。 　　史蒂夫向后退去，举起宝剑。这是个愚蠢的举动，猪人愠怒地吼叫，他心房一震，垂下短剑。 　　“哼。”它说。 　　他愣了一下。 　　“哼。” 　　“哼？”他机械地回应。 　　“哼哼。”猪人走了出来，它全副武装，盔甲遍身，形状可怖的变异猪蹄掐着一根铁钩，钩尖被烧得通红。 　　史蒂夫不知道能不能跑。会被猪人视为冒犯吗？如果它追来，自己跑得掉吗？ 　　他不知所措，索性干脆什么也不做，决定相信庄与昴一回。 　　猪人盯着他，他也给予回视。 　　猪人哼哼叫唤，他学得有模有样。 　　猪人丢掉铁钩，他不情愿地放下欧泊石短剑。 　　猪人开始跳舞…… 　　啊？ 　　史蒂夫茫然地看着长相奇丑无比的猪人扭摆水桶般的腰肢，晃动肌肉虬结的手臂，双腿富有节奏地踩击暗红色石地。哼哼，哼哼。它一边跳一边哼唱。哼哼哼，哼哼。它跳得如此欢快，无忧无虑，兴致勃勃，仿佛他们并未身处火焰熔岩相交的地狱里。不过换个角度想，猪人们生于斯长于斯，下界是它们的家乡，好比绿岗是史蒂夫的家一样。家里来了客人，跳段舞欢迎一下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它跳得正欢，伸出一条粗臂，小眼睛瞧见史蒂夫一动不动，立马停下动作，迷惑地看着他。 　　“呃……”他不知怎么处理。 　　“哼哼！” 　　“呃，我也要跳？” 　　“哼。” 　　史蒂夫皱起眉头。怎么，猪人听得懂他说的话？以前有人类教过它们还是…… 　　“哼哼！”猪人着急地哼唧，朝他挪来。 　　“呃，我不想，我不确定。”史蒂夫开始向后退。“我不会跳舞，讲真的，我……” 　　猪人停下了，肥硕的猪头向西北方向眺望，那儿有什么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史蒂夫也朝那边望，当听清骨头摩擦的“哐当”时，情况清晰了。 　　是骷髅。史蒂夫想拾起短剑，却迟迟付诸不了行动。凋零骷髅自薄雾深处现身，足有两米多高，雾气填补了其躯体的空洞。如果没有被事先告知过，史蒂夫说不定会将它误认为人类。 　　猪人的小眼睛腾起愤怒的火焰，它高声吭叫，跑回去捡起铁钩，摆出迎战的姿态。哼声自橙色薄雾各处传出，响彻四方。第二头，第三头，歪瓜裂枣的猪人们从遍布的白色巨石与洞穴中冒出，一齐望向同一个方向，爪持各式家什：钉耙、鱼叉（地狱里哪来的鱼？）、流星锤、圆鼓鼓的铁球和三节棍。虽然武器不统一，行动起来却极有纪律，领头的猪人头系灰色丝带，周围其他成员的动作都基于它的。刚才欲与史蒂夫尬舞的猪人飞速加入某一只队伍中，与同类们一道半蹲等待进攻的命令。见他还盯着自己，欢快地朝他挥手。 　　“呃……”史蒂夫脑袋晕乎乎的，也向它打招呼。 　　骷髅散兵游勇，雾中，凋零骷髅犹如一尊高大的雕塑，静默伫立，手持圆剑，绽放寒芒。光看看史蒂夫就背脊发凉。 　　不关自己的事。他想。这是猪人和凋零间的战争，自己的任务是找到欧瑞金斯，把他带回地堡。可眼前实在是一副奇景，猪与骷髅打仗，还有比这更值得一看的吗？ 　　欧瑞金斯在等自己。 　　史蒂夫捡起短剑，沿灵魂沙路继续前行，不时侧头去看猪人与凋零间的对峙。 　　当他踏入岩洞时，身后传来冲锋的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