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地狱中的冰雪

　　史蒂夫不可思议地凝视被冻在冰块中的凋零骷髅。 　　“这……？” 　　骷髅们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圆剑刺出，寒冰为其裹上透明的剑鞘。在地狱的高温中，冰块边缘迅速融化，水珠渗出汇聚成溪，似在流泪一般。 　　“你是谁，从哪来的？”少女收起欧泊石，不紧不慢地问，带着奇怪的口音。 　　史蒂夫回过头去，梦中的场景汇入现实，令他忽略对方的问话，惊呼道： 　　“你是毕灵！” 　　少女没有惊讶的表现，显然对陌生人认出她来毫不意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呃，呃……”不知为何，亲眼见到通感梦中的主角会让他如此激动，也许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大难不死的欢愉。“……我叫史蒂夫，来自绿岗。” 　　“绿岗？” 　　“一个农场，一个在海边的农场。” 　　“是吗？”从表情来看，她根本不信。 　　“是的，就在海边，靠着象牙宫墟……” 　　“这么说，你为摩西卖命？你奉他的命令来地狱找我？” 　　“什……？不不不，我……” 　　一记刺耳的摩擦声，她从白羽衬边毛衣下拔出一把锋利的弯刀，对准了半分钟前还是战友的人。 　　“我劝你老实交代，否则我把你被救下的这条命再还回去。” 　　史蒂夫下意识地握紧了剑，连连后退，而毕灵则眯起秀气的眼睛，靠得更近了些。他方才注意到对方的穿着。在地狱如此炎热的地方，绒毛宽领的白羽衬边毛衣可不是舒适的选择，何况外面还带着条装饰用的水蓝色短袍，虽然让上半身看起来不那么单薄，但燥热的程度也会陡增。 　　“我不为摩西工作。”他斟酌用词，又说：“我不为他卖命。我都没有见过先知。” 　　「至少没有亲眼见过」他想。 　　毕灵看起来还是不信。“那你到下界干什么？” 　　“找人。黑皮肤，卷发，大概昨天前来的，你有没有看见？” 　　“他又是谁，干什么的？” 　　“找金苹果。为了我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就要不行了。”史蒂夫把剑收起来，摊开空荡荡的双手。“拜托了，我不想与你为敌，我只想知道你有见过他吗？” 　　她把弯刀放低了些。“我没有见过，来下界本身就是不明智的决定，你的那位朋友也许去了下界堡垒，我想你可以去那边找找看。” 　　“我正要去……” 　　“话说回来。”她打断道：“你那位受伤的朋友是怎么搞的？” 　　“摩西，摩西的弓兵。摩西派人来接管农场，然后出了很多事，说来话长。” 　　少女眼中的怀疑消去大半，收起弯刀，语调也柔和了些。 　　“我很抱歉。” 　　她不那么凶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史蒂夫想，便接着说道： 　　“我的一个朋友——另一个朋友和摩西有过节，我们不得不逃出来。现在……唉。” 　　他想起分隔一方的叶卡捷琳娜和下落不明的穆勒、欧瑞金斯，心中不由得酸楚。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这个要求可能有点过分了，我还得先谢谢你救下我一命——能和我一起找找么？” 　　毕灵摇头。“很抱歉，我还要赶路。” 　　史蒂夫心若沉江。“……那好吧。” 　　“不过我可以陪你到堡垒。”她手一指。 “我本来就要经过那儿，金苹果不都在堡垒中么？你连路都走错了。” 　　“可灵魂沙路明明通往这儿的啊，突然就消失了。” 　　“那是起点吧。” 　　“起……噢。”他为自己的迟钝而尴尬。不是分出了两条岔道，而是支路汇聚于此啊。 　　“哈。”她笑了。“真滑稽。你以为是终点么？你不会错过了堡垒吧？” 　　“我从传送门直接过来的，堡垒不是在岩浆海的另一边吗？” 　　“哦，是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放低了。“岔道。” 　　史蒂夫瞥了一眼水流如注的半融冰块，想起通道里那些沾水的骷髅，稍稍联想，反应过来。“你从这边来的？”他指向她的身后。 　　“那边还有岔道。我以为走错了，折返回来。”这回可轮到她尴尬。“原来还是前边的岔路通往堡垒。” 　　“你是说后边还有岔路，还有灵魂沙？” 　　“都通往岩浆湖，走不通，必须绕路。”她环视周围。也有可能是什么人刻意挖走了灵魂沙，再摆成让人误解的样子。” 　　“挖走？量这么多。” 　　“自然术士可以做到。只是他们消失有上百年了，那这一带灵魂沙被搬移也该有百年之久……”她若有所思，尔又摇摇头。“不谈这些没用的，我们既然要去，那就赶紧出发吧，耽误的时间够多了。” 　　的确耽误了不少时间，史蒂夫依稀记得之前的梦里，黑发少女在下界迷路，情况也果真如此。只有他知道过去他们已经见过，但却是通过先知或者她自己的眼睛看见的。如今第一次于现实中以史蒂夫的身份相见，他不禁觉得变扭。 　　毕灵她让他把短剑交给她保管，接着短剑就消失在她的长袍下。史蒂夫猜想她之所以在炎热的地狱穿白羽长袍，是因为可召唤出寒冰的霜冻之穹为她的身子不断降温的缘故，梦里似乎也有相关的印象。 　　除开这一理由，毕灵的风格本身就与之匹配。乌黑柔顺的及肩长发，浓墨浅染的秀眉，一双柳叶般的眸子，和庄与昴的有几分相似。但说句公道话，她没有被困在地堡里的女孩漂亮，也许是脸型的关系。他不敢多看，毕灵也许不喜欢被人盯着，现在又取走了他的武器，在危机四伏的下界自己完全依托于她了。 　　直到岔路口他们都没有遇到别的怪物。走上靠右的通道，萤石灯的光芒渐弱，岩浆海的沸腾怒号逐渐清晰。前方的鹅黄灯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万顷熔岩的暗红火光。又是暗红。他沮丧地想。好像不论到哪儿这诡异的红光都要伴随似的。 　　右边的墙壁开了拳头大的孔洞，毕灵通过其中一个看清了下界堡垒的位置。“一百个摩西也造不出如此宏伟的建筑。”她赞叹道：“比大卫城气派多了。” 　　“能和我讲讲那座城市么？”史蒂夫问。他不愿再忍受一遍暗红光照下的沉默之旅。 　　“有何好说的？”她从洞前起身，熔岩将她的脸映得通红。“死气沉沉的地方，人民麻木如尸，统治者腐朽不堪，就连反抗的希望也……” 　　她像被鱼刺卡住喉咙般，话说一半就不提了。 　　史蒂夫接下话头。“他们都叫你【霜冻之穹】。” 　　“因为它。” 　　她揪起袍子内侧的一根银链，天蓝色欧泊石被其拴着藏在衬衣里。 　　“你怎么得到它的？” 　　“秘密。”她迈开步子，整理胸前衣服的褶皱。 　　“我好奇它怎么在地狱变出冰来的。” 　　“那自然术士又是怎么收起水流与空气的呢？没人知道。”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 　　“但我会使用它，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她回头偷瞄史蒂夫。“你说你住在农场来着？” 　　“对，完全自给自足，鸡啊羊啊牛啊猪啊，都有。我们有牛奶喝，有烤面包和永远不缺的肉。各种做法，烤或者蒸，煮了可以做汤。” 　　史蒂夫肚子咕咕作响，饥饿感席卷脏腑。 　　“结果摩西派兵过来，想要我们的食物。本来没啥事，但我的一个朋友杀了他的士兵，所以局面失控了。慌乱之中我和几个人逃了出来，我朋友——另一个，不是杀人的也不是黑皮肤的那个，受了箭伤。我们不敢回去，欧瑞金斯——就是我要找的那个黑人——到下界来，结果半天不回。我才下来找。” 　　“你为什么不和他一道?” 　　“我当时昏迷了。”史蒂夫思忖片刻，决定不提及自己的自然术士身份，还有做通感梦的事。” 　　“唉。没关系，他多半被恶魂或者怪物群困在堡垒里了。”毕灵试图安慰，但她不懂这方面的技巧。史蒂夫听了她说的话，心立马凉上半截。 　　“怪物群？那我怎么可能救出他！” 　　“我可以稍稍帮你一下。”她微笑道：“看在你的朋友帮我击杀摩西卫兵的面子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他回忆那些卫兵年轻的面庞，惋惜地说：“他们不过是孩子。” 　　毕灵沉下脸。“礼尚往来罢了。” 　　“什么？” 　　她避不回答，像没听见，转而问：“摩西派去多少卫兵？” 　　“快一百人。由一个叫迪莉丝的老女人带队。” 　　“哈，我喜欢这么称呼她。” 　　“总之我们被迫逃到地堡，后面的事你知道了。” 　　“地堡里也有传送门……”她用陈述的语气低声说，愈来愈低的自言自语消失在远方火焰腾起的轰鸣中。 　　沉默，脚步声回荡，空气闷热，被他们吸入肺中，汗水淌下史蒂夫裸露的背脊，像无数虫子在爬。 　　再不说话解闷，他就要炸开了。 　　“你要回大卫城吗？” 　　“别管我去哪儿，送你到堡垒就对了。”她一边说一边摆手势，好像面对人群演讲一样。“还要帮你清理怪物。” 　　“多谢……噢。” 　　通道前方，冒出一个黑点，逐渐变大，轮廓愈加清晰。 　　毕灵从容地由长袍内掏出霜冻之穹，左手握住，右手握拳指向尚不及火柴大小的凋零骷髅。 　　她顿了一下，然后弹出四指，空气被一道淡蓝色光芒刺穿，骷髅应声停步，身影变得模糊，被包裹在半透明的冰中，静如雕塑。 　　毕灵面无表情，收起欧泊石，再度上路，步伐加快了。 　　余下的路程里史蒂夫再没有看清过任何一只骷髅的面貌。它们在老远处就被冻结成冰，经过它们时那冰面下模糊的眼窝流露出茫然不解。地狱里的生物连水都没见过，更不知道什么是冰。 　　史蒂夫暗暗观察她的欧泊石，每次施法，它的表面都会闪一下。如果目标特别远，闪光的时间还会延长。光其实不算亮，但与萤石灯对比就像火烛与太阳的差别。他不能仔细盯看，只有在刚施法或被她塞回长袍前的短暂时间能目睹真容。同样是欧泊石，差别就这么大。他盯着毕灵长袍侧面露出的半截剑柄，思绪乱糟糟地在回忆中蔓延触肢。 　　起初他还未意识到通道的尽头已然临近。直到橙色的薄雾弥漫身旁，他才发现自己头顶没有了暗红色的天花板，橙雾与火星取而代之。严格意义上来说，下界不存在所谓的天空，只有奶酪气孔般的空洞装盛岩浆和闷呛的空气。很难相信他们身处洞穴中，苍穹猩红如血，薄雾似云，只有当向上喷射的火柱撞击岩壁溅射出刺眼金黄时，他才有种置身囚笼的异感。 　　欧瑞金斯就在这笼子的某一处，于怪物的包围中等待。 　　毕灵仍然不觉得热，自在地穿着她的白羽长袍，连气也不喘。史蒂夫料定那欧泊石具有空调的作用，多希望她能让自己也凉快一下，背上淋满了汗，处于半干半流的零界点上，如无数带刺的涂遍油脂的蠕虫在撒欢。 　　汗流得多， 他口干舌燥，喉咙着了火。从地堡里带来的水罐不幸于逃离凋零骷髅时打破，他寄希望于毕灵的造冰异能。 　　他等着少女渴了补水的时候顺便提出要求，哪知道她不流汗，压根不口渴，打相遇起直到现在都没有喝水的意思。 　　“那个，毕灵。”在旁观又一只凋零骷髅变成冰柱后，他忍不住了。“有没有水喝啊？” 　　正在收起欧泊石的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噢，抱歉，我很抱歉。”白羽护颈上下攒动。“我忘了你不能像我一样。来——” 　　她摊开右掌，左手握住欧泊石轻轻一抖，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毫无征兆地在掌心冒出来，在地狱熏风中散发白色淡烟。史蒂夫见了，嘴巴简直能喷出火来。 　　他顾不得礼貌一把抓过，却没料到渗水的冰块表面如此湿滑。手上一空，救命的半透明晶体摔落地表，瘫成软塌塌的一坨。他哀叫一声，悲哀地看着冰块迅速融为脏水，折射红光。 　　毕灵叹了口气，摸出刚放回去的欧泊石。史蒂夫嘴角抽动，面露窘色，把手伸出，脑袋转向一边。 　　但冰凉的触感迟迟没有到来。 　　他侧过头，却见得她惊恐的眸子。 　　哦不。 　　她捏紧欧泊石，轻弹出一个词。 　　“恶魂群。” 　　 　　 　　 　　

（配图: 毕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