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冻结苍穹

　　暗红色天空下，它们悄然到来。 　　恶魂们聚集一团，如长在空中的白色菌落，令人作呕地蠕动着。距离尚远，但就它们的飞行速度而言，史蒂夫和毕灵已身处险境。 　　从这儿可以清晰地看见恶魂的身体在膨胀，显露出更多丑陋的细节，哀怨的人面贴在臃肿变形的宽脸上，下方有泪痕一般的灰暗花纹。单个恶魂形似水母，触手无规律地挥动，仿佛在驱赶蚊虫。史蒂夫不敢想象被那白色触须推入岩浆海是怎样一番滋味。 　　它们开始哭嚎。 　　毕灵早于他发现威胁，也早一步做出反应。等史蒂夫意识到少女不见了时，她已经跑出五六步远，白羽长袍在她身后猎猎舞动。 　　“跑！”她喊。不用提醒，史蒂夫也明白该怎么办，脚蹬石地，经过短暂而令人焦心的加速，他赶上少女，向后惊恐地张望，脚踝上的伤在危急关头竟奇迹般地不痛了。 　　两人避开拦路的巨石，偶有凋零骷髅从旁侧袭来，都被毕灵射出的白光冻结于原地。恶魂紧追不舍，一路嚎叫，速度比他们快得多。史蒂夫捂住耳朵却发现难掌握平衡，放开手吧，又被恶魂的叫声摧残理智。他不曾料到还需跑路，全身如濒临散架般痛苦。他想恶魂一定是出于同一原因而叫的。 　　“轰！” 　　左前方，一根火柱冲天而起，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史蒂夫腿脚发麻，向右躲闪，可火柱如去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他们完全是在靠运气躲避罢了。 　　他怕极了，下意识地喊：”毕灵，做点什么！把它们冻住！” 　　“不行！”她一边奔跑一遍发射冰凌冻结了又一头凋零骷髅。“来不及！” 　　“你就不……就不能同时射几只吗？” 　　她回头望了一眼。“太多了！射下十只也没用。” 　　“我们……跑……呼……”史蒂夫腹中岔气，速度被迫放慢，身后恶魂的哭嚎振聋发聩，余光里红光一闪，巨响炸出，岩石碎块追逐而来。找个掩体。他想，寻找任何一处能承受火球爆炸威力的白石。 　　没有，前方尽是一马平川的赤红荒原。 　　又一发火球袭来，就在他后方十米不到的地方爆炸，热浪携夹石块砸在他后脑勺上，霎那间意识模糊，双腿下意识地奔跑。直到恶魂的哭嚎将他拉回来。 　　“先射两只啊！”他忍痛喊到：“打死一只算一只！” 　　唰，一道白光自毕灵左臂射出，唰，又一道。史蒂夫不敢回头确认，但从凄厉的哀叫声中听出她成功了。两只，他们解决掉了两只。 　　但火球的袭击频率不减反增，总是差一点命中他们，而差距还在减小。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炸成灰的。 　　“咻————” 　　他听见了死神在咏唱。 　　毕灵突然转过身。 　　——嚓嚓嚓！ 　　火球击中临时被召唤出来的巨大冰墙，发出的声音像被人蒙在被子里。或冰凉或烫人的碎块檫肩而过，他护住眼睛飞快回头瞟了一下，正巧看见冰墙坍塌的瞬间。 　　万幸，如果没有毕灵在他就死定了。 　　然而就算拥有霜冻之穹的帮助他们也挺不了多久。恶魂飞得比他们快，打头的甚至已经蹿到了他们头顶，居高临下地肆意袭虐，毕灵双臂挥舞，弹射出一束束白光，与火球在四处相击爆裂，碎块飞溅，恍若置身岩石与半融化冰块构成的磅礴大雨中，众恶魂的尖叫便是雨的哀曲，似扭曲而暗蕴音律的节拍，乐曲激荡，高潮迭起。 　　恶魂的协奏曲下隐约传来金铁相交的厉声，前方冒出几团黑粉相间的点，纠缠不休，连更可怕的危险迫近都没有察觉。毕灵转移方向，两人以倾斜的角度插入地狱生物们的战场。 　　僵尸猪人率先反应过来，鸣金收兵，哼唧声此起彼伏，但在恶魂吼叫下微不足道。它们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向史蒂夫的东面逃窜，与他俩逃跑的方向恰好相反。 　　凋零骷髅们紧随其后，状如奔跑的稻草人。个别距离安全地带太远的怪物折向西方，大部分顾不得突兀出现于此的两个人类，跑得飞快，很快甩开他们，留下一地的护甲和重武器。士兵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卸甲而走，史蒂夫却脱无可脱。 　　几个胆大的骷髅被毕灵吸引，它们持剑靠来，尚未近身便让她冻成冰锥。僵尸猪人目睹这一切，埋在肉里的小眼珠子几乎蹦出来。它们哼唧哼唧地快速交流，一面跑一面侧颅观察。毕灵转头瞪回去，它们立时发出被噎住喉咙的咳咳声，拉开距离。十来秒后猪人们就远得看不清了。 　　史蒂夫被分散了注意力，迈腿的频率慢了些，突然间天旋地转，灼热的气流掀飞了他，双腿腾空，他无措地挥舞双臂，重重地摔落地上，剧痛惊人。 　　他试图站起来，可肋骨疼得出奇。一定断了。他绝望地想，在温热的粗糙地表上爬行。终究被击中了…… 　　“唰！” 　　浅蓝色的光芒罩住了他，顿时间寒气逼人。猛然抬首，毕灵正半跪着，高举的双手紧握光芒夺目的欧泊石，白色光束源源不断地从她指尖射出。 　　她造出了一面悬浮于空中的冰障，足有一间房子的面积。恶魂们向其疯狂喷吐火球，高温摧毁了冰面，她片刻不息地补充，融化的冰块化为雨幕，滴入眼中。而更多的则成为蒸腾的白色雾气，弥漫开来，他们仿若置身蒸笼。混浊的影子在暗红天空中暴躁地兜圈，悲鸣愈加高亢，折磨耳膜。这帮白色水母就这么痛恨人类？ 　　无论如何，它们的目的就快达到了。毕灵表情痛苦，双臂剧烈颤抖，整个身子都在抖，仿佛手中的欧泊石是条活物要飞向天空。白光射出的频率渐缓，冰雨则越下越大，雾气遮盖了外界，他们如同瞎子般，只能感知到彼此和震耳欲聋的哀鸣。 　　她要坚持不住了。 　　“毕灵！我……”史蒂夫把已至舌尖的话强行咽了下去。不，自己失去了理智，想当英雄想疯了。曼茵还在等自己，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毕灵全部的注意力都扑在霜冻之穹上。可惜她未能让苍穹结冻。恶魂们被从未见过的讨厌物质惹急了，陷入癫狂，场面即将失控，如一万个巨人怒吼着锤击脆弱的悬浮冰块。爆裂与尖啸声愈演愈烈，钳住他的意志，拉侧着疯狂摆动。 　　他看见毕灵的嘴形在变，却无法辨认她的嗓音。他强迫自己站起来，步伐不稳地靠过去。 　　“别动！”她喊：“就在这儿……啊啊啊……别动……” 　　史蒂夫看着她，水滴迷糊了视野。无论她怎么做都没用，冰块屏障濒临崩溃，他们终将葬生于斯。他颓然倒地，骨头因震动而酸痛。他顾不得了，痛楚奈何不了自己了。他只看见满眼的红，红，红，好像烛光下曼茵的发缕。 　　雨水如注，浸透心底。恶魂们的嚎叫变得遥远而疏离，似空洞厅堂中的回音。耳畔，嗡鸣渐起，幻化出实体，在他眼前缓慢游动。纷乱的影像涌入脑海，炉火一般的红发，松绿眼眸，我看见了你了，我马上回来了。 　　寒意顿生，穿透肺腑。死亡的感觉。他闭上双眼，宛若有层紧绷的膜包裹住了他，呼吸困难，而千万热针在戳刺自己。寒冷到了极致便是温暖，局势危急则预示着逆转。他绽出微笑。逆转？毕灵已拼尽全力，自己更无办法。他注定死在下界的赭岩荒原上吧…… 　　他听见寒风呼啸。 　　他觉得奇怪。这不是死后世界该有的声响。 　　脸上麻酥酥的。他去碰，触摸到松软的……雪花。不止脸庞，地上也是。 　　狂风，积雪，暴风雪。他心生好奇，睁开眼，正巧瞅见最后一抹显眼的红色被白雪覆盖。寒风呼啸，赤裸的背脊如被刀割。四周皆是雪幕，不知距离多远，但他依稀辨认出幕后的微弱红光，还在逐渐淡化消失，仿若上帝拿着把大刷子给世界更换涂装。史蒂夫抱紧双臂，茫然环顾，入目皆为雪白一片。 　　呼呼风号下隐约有恶魂的悲鸣。别开玩笑了，自己已经死了，死后的世界怎么会有那种怪物。 　　但他还是抬头查看。白茫茫的背景下，有一颗小小的光球。他以为是太阳，却发觉不对。 　　那形如十字的身影—— 　　毕灵。 　　霎那间，他明白了少女称号的涵义——霜冻之穹，结冰的天空。下界没有人间的苍穹，可对蔓延的冻霜而言空气与岩石间不存在区别。明明身处下界，入眼的却是冰原暴雪的景象。毕灵被半透明的白色光球包裹，悬浮在距地面三层楼高的地方。她张开双臂，胸前光芒四射，那是欧泊石的耀光，纯洁，神圣。 　　而她的眼睛—— 　　——哦，天呐，他看不见她的瞳孔，只有蛋白石般的乳色柳叶，空洞地瞪视纯白的天穹。 　　恶魂们不见了，不知是融入了天空的背景色抑或坠落地表。他听不见嚎叫，狂风掩盖了其他的一切声响，带来难以忍受的极寒。哦，不，他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不是被火球炸成齑粉，就是冻亡于友军制造的暴风雪中。 　　意识模糊，他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自己倒下了吗？他盯着毕灵垂下的长袍。哦，里面没有风，像风暴之眼。她安全地躲在里面。 　　毕灵。他似乎看见了别的东西…… 　　少女的身体变得透明，斑斓的色彩填入其中，构成具体而又模糊的形状。他无法辨认，却又在哪见过。他动用全部的精神力量，勉强看出一个 　　……半跪的男子。 　　他满头银发，低垂头颅，湖蓝色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感情，年纪甚至比史蒂夫还小。他身着深绿色皮甲，棕色长靴，腰间携有一排空的黑色刀鞘，上面沾满绿色斑点。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肩头。 　　风声，息了。 　　“芥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ta在哪儿。” 　　少年回应，音若幽泉。 　　“跟丢了，大人。我很抱歉。” 　　视角移动，他口中的大人坐在亚麻色营帐前，旁侧是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 　　摩西。 　　“我指的不是毕灵。霜冻之穹在哪儿？” 　　少年沉默片刻。 　　“我不明白。” 　　摩西带着惋惜的语气说：“唉……你很年轻，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斥候队长。年轻人一时糊涂，我可以理解，可以补救。芥子，想明白。” 　　芥子宛若一尊雕塑。 　　摩西眼中闪过寒光。“来人。”他轻语道：“交给瓦连京。” 　　芥子猛然抬起头，脸上的冷酷荡然无存。但很快，麻木的表情遮掩了恐惧。他喉结跳了一下，站起身来。士兵上前要拉他，他甩开伸来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走了，士兵在两旁夹住他，寸步不离。 　　摩西别过头，长长叹息。他的身体幻化了，融入毕灵的白羽长袍。白日营地的图景消失，史蒂夫再度置身狂风暴雪之中，世界纯白，唯有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