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猪人的邀约

　　 　　她醒了。 　　史蒂夫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从暴风雪停息到现在他一直守在昏迷的毕灵身边，时不时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孔旁检查还有无呼吸。当她气息微弱时还不得不检查心跳……但愿她永远也不要知道。 　　霜冻之穹的威力巨大，显然也榨干了她体内的法力。风雪先是减弱，渐渐变为细微如春风的轻抚。下界在洁白的宁静中维持不到半分钟，就被本属于这儿的暗红再度覆盖。积雪在高温下迅速融化，而岩浆海上的冰直接气化，白雾腾起百米多高，仿佛一堵缥缈的巨墙，消散在炎热熏风中。毕灵制造出来的冰雪世界在短短半小时内灰飞烟灭。不归恶魂群也为之陪葬，这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风雪停息后，她便从空中跌落，光球在她落地前起到了保护作用，为其吸收坠地的冲击。她有惊无险地躺在半融的雪中，不省人事。 　　被冻得半死的史蒂夫扫开她嘴巴边的雪泥，呼唤她的名字。她陷入沉沉梦乡，无论史蒂夫怎么推搡皆无回应。 　　直到现在。 　　“啊……史蒂芬……” 　　“史蒂夫。”他纠正，扶她坐起来。下界的地表将她的白羽长袍熨烫了，毕灵摸了一下，惊得叫唤。 　　“抱歉，这儿没椅子什么的。”史蒂夫握住她得手腕助她起身。她困惑地打量周围，尔后眸子由混沌中折射光芒，清醒了。“噢，恶魂，恶魂。”她仰望天空。“不在了。” 　　“托你的福，全被冻成粉末了。”史蒂夫说，以敬畏的眼神望着她。“霜冻之穹，我算是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叫你了。” 　　她微微一笑。“哦，是啊，冻结天空……唉。” 　　“怎么了？”史蒂夫抬头一望，以为恶魂又来了。 　　她从袍子里掏出一块深蓝色的东西，乍一看他还没认出。 　　“变色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用这招的。”她心疼地说：“我们得靠刀剑作战了。” 　　史蒂夫紧张起来。“坏了？” 　　“那倒不会，至少不会这么容易坏。你怎么想的，要是坏了我还会像现在这么冷静？”她摩挲着宝石表面说：“暂时不能用了，霜冻之穹要是能无限次使用，我早把摩西赶出南塔了，不过我也会体力衰竭而死吧。” 　　“哦……”史蒂夫眺望远方。 　　“我现在头昏，啊，副作用。”毕灵捂着脑门，呲牙咧嘴。“嘶，这样很难用刀砍中目标……” 　　她发觉伙伴的异样，不说话了，黑眼瞳望向他所看的方向。 　　红色荒原的地平线上排出粉色的线条，它迅速变粗，分裂，化为一头头持兵的僵尸猪人。 　　“祸不单行。”她呢喃。 　　史蒂夫想不出可以用以形如眼下处境的俗语。他根本没法认真思考，用俗话讲，就是“脑袋木了”。像木头一样，没有思维。他眼睁睁地看着猪人们接近，滚圆的身体显露出愈来愈多的细节。他没有想到逃走，毕灵也是。 　　僵尸猪人们没有料到对方像两颗木桩一样不动弹，开始交头接耳。它们携带各式武器，有的拿长枪，有的配备包括圆盾与长剑在内的全套装备。他们没有统一的兵器配给，但组织度却相当高，完全听从于领头的安排。 　　走在最前面的猪人身着怪异狰狞的盔甲，握着长钩，钩尖通红。它伸出蹄子做了个手势（蹄势？），后方的战士立时停步，以魔性的节奏微摇壮硕的躯体。 　　毕灵局促不安地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她没有去掏弯刀，但把霜冻之穹欧泊石牢牢握在手里。史蒂夫的目光在她与猪人领队间紧张回转，这帮家伙有什么目的？毕灵要是再度发动霜冻之穹，她的身体恐怕无法坚持。那样的话，凭刀剑不可能击败眼前的猪人。 　　先看看它们有何打算。 　　猪人领队走了过来，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小眼睛看着史蒂夫。 　　好熟悉，在哪儿见过…… 　　对方忽然丢下长钩，伸出右蹄晃了晃，像在打招呼。史蒂夫顿时反应过来。 　　“诶，你不是那个，那个跳舞的吗？” 　　猪人听得懂，笑了，笑得很吓人。毕灵往后一缩，拉起白羽长袍，迷惑不解地瞟了他两眼。 　　史蒂夫不知怎么称呼它。“史蒂夫•迈伦。呼，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来头，还以为……” 　　“哼哼。” 　　猪人说的话都这个样。毕灵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不敢相信我们在和一头猪对话”。猪人假装没看见，它用粗厚的蹄尖指指自己，叫道：“哼哼哼•哼哼。” 　　“呃，那是你名字吗？”史蒂夫回应道：“我叫你……亨利行吗？” 　　“哼。” 　　算作同意了吧。“这位是毕灵。那个，你们在找我们？” 　　“哼。”亨利的蹄子指向远方。 　　“我想它是要带我们走。”毕灵低声说。 　　亨利哼哼唧唧，另一头猪人递来一份刻在石头上的文件，亨利把它交给史蒂夫。后者接过，上面写着人类的文字，他通读一遍，皱起眉毛。 　　“带我们去王宫？”他说：“你们还有王宫？国王？” 　　“下面的署名是个蹄印。”毕灵用戏谑的口吻说，一把抓过石板。“想必是猪猪国王的【亲蹄（笔）信】了。诶，你们的国王找我们有何事上面可没写啊，我们犯了那条猪猡王国的法规？” 　　以人类的耳朵去听，她的话充满了嘲讽。但猪人不知道。亨利摇摇头，又是一阵哼唧。毕灵把石板塞给史蒂夫，石灰黏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我想我们可以拒绝吧？”她捏着欧泊石。 　　亨利摇了摇头，朴实的小眼睛里折射出诚恳的光。它也许想装可怜，但史蒂夫只觉得反胃，强忍着不在脸上表露出来。 　　但毕灵很实诚，她扯动嘴角，满脸的厌恶。“哦？你们要绑架我？” 　　“毕灵，我觉得……” 　　“我说，我算救了你们的同伴一命了。刚才的恶魂群你们没看见吗？我拼了老命才把它们消灭，现在头还昏，然后你们想绑架我？这样的报答我可第一次见，不论对人对猪都一样。” 　　“毕灵，别这样。”史蒂夫担忧地说，祈祷少女不要犯傻，擅自使用霜冻之穹。要是她又昏迷不醒，就凭他可没法保证两人的生命安全。 　　“不用你命令我，史蒂芬。我只认为它们无权随意带走我们，谁都不行。迪莉丝带不走我，你们更不可能。” 　　猪人们再度交头接耳，黑亮的小眼珠子闪晶晶。亨利夹在双方中间，显得很为难。它朝身后的同伴哼唧几声，又一块石板递来，史蒂夫伸手去接，却被毕灵抢先。“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鬼。”她用怀疑的目光快速通读文件，露出不解的眼神。 　　她把石块举起来给史蒂夫看，上面印有一个狰狞的骷髅头。 　　“你觉得呢？骷髅。”她晃动石板。“给我们一个骷髅看。诶，这不是什么好……等等。” 　　史蒂夫和她异口同声地说出那个词。“凋零骷髅？” 　　亨利咧嘴点头。 　　“唔……”毕灵摩挲下巴，那模样像极了富有的老商人考虑买卖。“……你要我帮忙消灭凋零骷髅？” 　　亨利发出高亢的叫唤，弯下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他们被团团围住。 　　史蒂夫在失忆前一定有过同样的经历，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赶路还是头一遭。猪人们体味浓郁，给人的直观感受介于烤猪排和猪圈之间。地狱里没有水，它们也不出汗，或者说与人类的散热系统不相同。总之，它们的气味不算难闻，走路时也会留意不挤着他们。但毕灵受不了这个。她上齿扣下唇，眉毛拧成一团，半张脸埋在长袍的绒羽护颈里。 　　“你的人脉比我料想的广啊，史蒂芬。”她瓮声瓮气地说：“不，是猪脉。” 　　史蒂夫已经懒得去纠正她的错误叫法。他更关心欧瑞金斯的下落。刚出发他就问了亨利有没有看见一个黑肤小哥。前者给出否定的回答，还遗憾地哼哼两声以表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史蒂夫郁闷地想，很快焦虑起来。自己来下界的目的本来是找欧瑞金斯的，现在却变成协助毕灵消灭凋零了，而在那之前它们还得先前往猪人们的皇宫一趟。他不知道距离有多远，不过既然几小时前见过的亨利已经完成一个来回，拿到皇帝的亲蹄信，相必路程不远。 　　猪人把他们围着走，不等客人提出抗议，一行人便已上路。毕灵要求亨利走分散些，它装作听不见。少女极其不满对方的态度，但也没再说啥，只是一个人生闷气，抚摸她的宝贝欧泊石。 　　这一带的下界一马平川，地表没有丝毫起伏。遥远的天空中似乎有恶魂在飘荡，但离得远。偶有接近的，却没有发现他们。落单的白色幽灵对外界的感知变得很差，仿佛食人蚁般。单只爬行漫无目的，聚成一窝则可吞噬野兽。 　　猪人们同样懂得团结的重要性。随着他们接近目的地，越来越多的猪人冒了出来。它们聚居在地下，依靠火山口形状的出口与地面相连。看见士兵们排成方阵前进，纷纷好奇地聚过来，哼唧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毕灵无奈地叹息，瞪了一眼史蒂夫，仿佛那是他的错。 　　队伍拐弯，来到一处小“火山口”前。亨利在前面叫唤，指指入口，再用蹄子在空中画了个圈把他们包括在内。 　　“下到地底去。”毕灵嘀咕。“住在地底下的国王。” 　　“帮了它的忙我们就走。”史蒂夫问。“要不了多久吧，没有办法嘛。” 　　“那个叫亨利的认识你，你还没给我解释。” 　　他尴尬地笑了。“他想和我跳舞来着。” 　　如果说和猪做朋友在毕灵眼里是不堪的行为，那与猪共舞可谓突破了她的认知了。她眯起眼睛，瞪视史蒂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猪人们的地底王国与地面用石阶相连，下行通道两侧有萤石灯照明，灯框以整块粉色岩石雕磨而成，上面刻满了一张张猪脸。清奇的审美。史蒂夫想。就算人类也不会添加一堆名人的面庞作为装饰物。 　　通道称得上宽敞，足够三头猪人和他们并排行进。他听见下方的远处传来模糊的嘈杂声，还有火焰熊熊燃烧的呼呼咆哮。猪人们街道会是什么样的？他十分好奇。 　　经过一处处岔道和执勤士兵，声音先是变大，尔又逐渐降低。他们不走那条路，周围一派幽静，唯有他们踏步的嗒嗒声。通往王宫的密道。他思忖，国王不希望太多子民知道人类的到来。 　　他不禁想起庄与昴提及的信息：【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你，你走你的路，遇到挡路的让开就是了】。她还管它们叫半尸，可就目前的接触来看史蒂夫并不觉得它们可怕。拿亨利来说吧，活脱脱一个活泼、热爱跳舞的小子，甚至主动和他——一个人类——尬舞。怎么说也不像怪物应有的表现。但史蒂夫还是注意到其他猪人不经意间的细微动作，有刻意远离他们的意思。至于是怕还是恶心，他就不得而知了。 　　走过又一个拐角，一扇石英大门挡在面前，上面刻有精美绝伦的浮雕，像是史蒂夫在象牙宫墟见过的那些壁画，可惜主角都是猪人，他完全欣赏不来。守在大门旁侧的士兵和亨利耳语两句，然后用蹄子敲打萤石灯下的某块砖，大声吼了两下，短暂的延迟后，石门由内被推开了，里面的景象把史蒂夫震在原地。 　　一颗足有小茅屋大小的乳白色头骨被切出一排排凹痕，涂上鲜艳的色彩，正对着他们，眼窝被萤石灯所占据，仿佛一对放光的巨眼。其上，天花板足有十层楼高，巨大的纯黑枯死藤蔓互相纠缠扭曲着盘旋而上，枝桠将之完全覆盖，好像附着在肌肉上的毛细血管般。而在四周，猪人们姿态各异的雄伟雕像占据了大半空间，它们由石英雕刻而成，不知就凭它们的蹄子是如何做出这番伟业的。雕像以血精石为眼，瞪视大殿前方，在那儿，下界的红光满面而来，岩浆流下远方厅堂的尽头，似瀑布一般，但人间没有那座瀑布能吹拂如此强烈的炎热熏风。 　　毕灵看呆了。 　　“岩浆瀑布。”她轻声说：“什么样的审美会让人搞出这种东西来？” 　　一路护送他们前来的猪人排成一列站到一旁，让出路来。【不要挡它们的路】庄与昴的话飘忽耳边。这句忠告现在要反着说。 　　亨利走在前面，挥动蹄子示意他们跟上。毕灵还在仰望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枯枝，打了个哆嗦，犹豫地迈出第一步，踏进石英铺就的大殿地面。史蒂夫紧跟着。才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便传来炸雷般的巨响。 　　巨门已闭，他们浸泡在岩浆红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