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雨

　　转过一道道弯，他终于在那扇被言灵术封死的门前停下。再次施展言灵术，门锁应声而开。

　　他往昏暗窄小的储藏间深处走过去，那个小男孩正蜷缩在角落里，他全身只盖了一层艾克临走时留下的深棕色羊毛大衣，看起来睡着了。艾克轻轻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推了推小男孩的肩膀。

　　后者在艾克的触碰下猛地惊醒，身体瞬间紧绷，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迷茫，被捆住的双手胡乱地挣扎着，双脚也不停地蹬着地面，试图往后缩。他的嗓子里发出挣扎的声音，但因为嘴里塞满了羊毛，并不能喊出来。

　　艾克赶紧抓住小男孩的双手，轻声说道：“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男孩依然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呼吸急促而紊乱，身体不停地颤抖。艾克将小男孩紧紧拥入怀中，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断地安慰着：“没事了，你冷静一下，我是来放你走的。”

　　过了好一会儿，小男孩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

　　艾克见小男孩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将他嘴里的羊毛块取了出来，然后用言灵术切断了男孩手脚上的麻绳。

　　他用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示意小男孩保持安静，脑中的思绪像漩涡一样盘转着。

　　他当时是有离开时带这个小男孩走的想法的，但想从黑灵国凭空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

　　先不说带上一个完全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行动会被拖累多少。万一偷龙蛋的事被黑灵国的人发现，追兵追过来的时候必然会陷入危险的境地，而小男孩又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

　　最终，艾克狠下心来，还是决定就此把小男孩留在宫殿中。

　　“这是你的衣服，自己换上，然后明天...接着回去干活吧。哦对了，你要是胆敢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对其他人说出来...”

　　艾克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做了一个用刀子在脖子上抹过去的动作，试图警示他。随后他重新披上大衣，压住从心底涌出的负罪感，转身准备离开。

　　在走到储藏间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

　　只见他依旧赤裸着蜷缩在那个角落里，目光无神地看着面前放在地上的粗布衫。

　　“你怎么还不走？”

　　艾克故意用冷冷的声音问道。

　　“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吧。”

　　男孩的话如同冰雹一般刺进她的心脏。

　　“为什么？”

　　“我整整两天没去报到，肯定会被处死的吧。”虚弱但坚定的声音说着。

　　艾克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小男孩那空洞的眼神，心中一阵揪痛。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艾克重新转过身来，缓慢地走向小男孩。一步、两步，直到站在他的面前。

　　小男孩的双眼禁闭，表情颤抖着，仿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许久之后，艾克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男孩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跟我走。”

　　小男孩的眼睛重新睁开来，其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芒。那光芒照进了艾克的内心，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冬日被抬着送进自己在海草村曾经的家中，同样是黑色头发、黑色瞳孔的少年。

　　艾克拉起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从现在起，紧紧跟着我，不许出声。”

　　两人的身影在昏暗的走廊中快速移动着，似乎是得到了老天的眷顾一般，一切都很顺利，两人很快来到了预定的王宫边墙处。

　　“艾克！”

　　刚翻过窗户，黑暗中一个熟悉而亲切的空灵声响起来，是疾风。

　　紧接着，一个壮硕的身影和一个瘦长的身影从不远处的灌木从后面跳出来。

　　“你终于出来了，一切顺利吗？”

　　“嗯。”艾克点了点头。

　　“呜哇......太好了，那赶紧回去吧，正好我也饿得不行了......”一旁的玄煦打了个哈欠，用手半捂着嘴迷迷糊糊地说着：“啊...有王宫的人跟出来了！”

　　在黑暗中，玄煦瞅见艾克身后的小男孩，脸上的表情瞬间警惕起来，一旁的疾风也立刻做好战斗的姿态。

　　“别冲动，这个孩子是我救出来的。”艾克伸手拦住疾风和玄煦，后两只怪物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疾风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艾克继续开口打断了他。

　　“各位，我知道带着他会是个累赘。”艾克咬着嘴唇，眼睛里露出艰难的神色：“但我害了他，他再回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了。”

　　骷髅僵尸兄弟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金发少年，随后面面相觑。

　　疾风先发话了。

　　“没事，我有办法毫无负担地带着他。”

　　声音悠悠地从骨缝中传出来，这下轮到艾克开始困惑了。

　　“不知道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一旁的绿皮肤僵尸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低沉的声音伴随着簌簌的风声：“疾风的肚子——啥都能装。”

　　艾克听后瞬间了然。

　　“你叫什么名字？”艾克平视着小男孩，温声问道。

　　“林六百六十，他们通常都叫我六六零。”小男孩的语气木然。

　　艾克随后伸手轻柔地抚摸了两下小男孩头顶那乌黑柔软的发丝，由于身高相差无几，他甚至需将手抬高去摸，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从今天起，你叫林陆。”艾克思索片刻，为名为林六百六十的小男孩改了个名字。

　　“小的明白，请问...鄙奴该怎么称呼三位爷？”小男孩用极为谦卑的口吻，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他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忐忑不安的光芒。

　　艾克听闻这话，心中顿时蹿起一股火，手指在林陆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在宫殿的时候也没见你喊我爷，现在同样不许喊。”艾克表情严肃地教导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隶，不许称呼任何人爷，听到没有？叫我艾克哥哥，这位是疾风哥哥、玄煦哥哥。”

　　小男孩的眼眶中，泪水眼看就要滚落，他紧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

　　“好啦好啦，听话。”艾克又摊开手掌，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顶，挤出一个坏叔叔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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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疾风被发现肚子里藏了一只猫后，艾克便知道了疾风的肚子能藏些东西。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体型较小的人类也能藏进去。

　　就像此刻，林陆正躲在疾风的肚子里，四人借助言灵术传送出王城，趁着夜色在郊外朝着北岸前行。

　　往王城外走的时候，雨渐渐变小了，很快就变成了如丝般的细雨，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萦绕。

　　淌过一条小河时，林陆不得不从疾风的肚子里出来一同游过去，艾克率先抵达河对岸，他攀上河坡，笔直地站立着，他的眼睛笔直地看向某个方向。

　　“怎么了？”疾风问道。

　　“我在考虑，要不要去看看艾娜。”艾克望着那座他们曾待过一晚的城镇的方向，“毕竟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了。”

　　其实艾克在想的是要不要从西田手中赎回艾娜，但当前关头更紧要的事是赶紧带着偷到的龙蛋逃之夭夭——所以这次大概只来得及再多看一眼。

　　“我没意见。”疾风摇了摇头，“但这个时候，想必他们已经睡着了。”

　　银白色的月牙从云层中若隐若现，很快又被新的云层遮蔽。

　　“去瞧一眼吧。”一旁的玄煦也开口道，“反正大致顺路，就远远看上一眼。”

　　林陆的动作明显迟缓许多，此时他才刚刚游过河，冰凉的河水令他浑身瑟瑟发抖。

　　艾克留意到林陆的不适。

　　“艾娜是我们在北边镇子结识的一个小女孩。”

　　他一边介绍着，一边脱下身上的深棕色羊毛风衣，披在林陆身上，“林陆，一起去看看吧，你也自己走上一段路，暖和暖和身子。”

　　“好！”林陆点头应道。

　　四人随即改变方向，朝着艾娜所在的边陲小镇行去。

　　很快，他们来到城镇边缘。正如疾风所料，整座小镇已陷入沉睡。

　　经过镇中的广场，在黑暗中可以看清这里一片狼藉，灯火熄灭，满地的彩带昭示着祭典的落幕。

　　四人迅速朝着西田利普的旅社方向走去，旅社对面那排简陋的奴隶住所映入眼帘，其中仅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光，就像火柴盒中擦亮的火柴。

　　“那不是鲍二和艾娜的屋子吗？”玄煦指着那间亮着的屋子，嘴角难掩惊讶。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亮着灯？”

　　艾克轻声问出了同样的疑惑，几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了屋前。

　　艾克走上前，轻轻叩响那扇破旧的门。不多时，门缓缓开启，一个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正是艾娜的父亲鲍二。

　　鲍二目光呆滞，整个人仿若失了魂魄，声音沙哑低沉：“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艾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压着声音问道：“我们事情办完了，顺道来看看艾娜，她在里面吗？”

　　鲍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却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

　　艾克如遭雷殛，身子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他一把推开鲍二，径直冲进房间，疾风、玄煦和林陆也紧跟其后。

　　房间最里面的床上，小女孩静静地躺着，她身上看似没有任何伤痕，可脸上却毫无血色。她那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仿佛失去了生机，犹如枯萎的花朵。

　　艾克迅速在僵硬的木板床上坐下，握住艾娜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精神力，精神力完全消失了......”

　　他转身冲向鲍二，猛地跳起，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声音颤抖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二整个人瘫倒在地，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西田老爷……西田老爷说要让艾娜做人柱，然后就……”说到此处，鲍二再也无法继续，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是因为不够用了吧，毕竟每年都要用掉那么多，总有一天会用完......”

　　“诶，但是听说上面好像找到了新的能源......”

　　昨天下午在黑灵国听到的卫兵间的谈话，再次于记忆之海中涌现。

　　不会是，不会是……

　　难道说他们用了艾娜的精神力施展了控制天气的咒术？！这做法也太卑鄙了，居然将人的灵魂当作言灵术的能源！

　　艾克的拳头紧紧攥起，眼眶泛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这个消瘦矮小的男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

　　“不，不对......”

　　他突然稀记起离开去王宫前的那晚，西田似乎在屋门口跟鲍二说过一些奇怪的话。

　　“都准备好了吗，你知道这也是为了整个镇子.....”

　　好像是这么说的。

　　轰！

　　艾克的脑海中犹如炸开了锅。

　　他手上的力量再度加重，将男人死死地按在背后粗糙的木板墙上，声音中满是愤怒与难以置信：“鲍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良，男人很轻易地被身材矮小的少年只手按倒在墙根旁。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由于身体近乎悬空，说话的力气变得极小：

　　“我……我没办法啊，西田老爷说，这是为了整个镇子......”

　　“这就是牺牲一个无辜孩子的理由吗？这就是你们草菅人命的借口吗？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答应！”

　　艾克怒不可遏，一把将鲍二提了起来，“她可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能答应？！”

　　此时，屋外的雨势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向地面，溅起一片片水花。

　　狂风呼啸着，将树枝吹得左右摇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仿佛被一片混沌所笼罩。

　　“砰——”

　　艾克的拳头重重地打在中年男人瘦长的脸上，鲍二被这一拳打得跌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疾风见状急忙走上前，用力地拉住艾克的手臂，说道：“艾克，再打他就要不行了！”

　　此时的玄煦整个眼睛也充血成了红色，他整个人因为巨大的悲伤瘫软下来。

　　“可恶，为...为什么......”

　　似乎被这边巨大的闹腾声吵醒，周边的几户邻舍也纷纷亮起了灯。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不让人睡觉了？”

　　“不就死了个烦人的小女孩吗，至于搞这么大动静吗？”

　　无情的抱怨声隐隐从外面传过来，这让少年心里的怒火达到了顶峰。

　　在这片被乌云笼罩的国度，就连人心都变得这样残忍，那自己的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头发近乎炸开，瞳孔此时也变成了竖瞳，看起来就要爆发了。

　　“艾克，你要冷静...”

　　疾风再次拖住艾克再次举起的手臂，气盛的少年只能把拳头狠狠地砸在粗糙的木板墙面上。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鲍二。“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怒吼道。

　　鲍二用衣袖擦了擦狭长的眼睛下方的泪水，声音颤抖着：“我能怎么办？西田老爷说，如果不把艾娜交出去，就要把我们都杀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屋内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艾克挣脱开疾风的手，走到床边，看着艾娜安静的面容，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救她吗？”

　　疾风着急地向艾克催促道。

　　“有...不，没，没有...任何办法......理论上...”

　　理论上可以使用咒术传递一些精神力，但是前提是接受者没有完全竭尽，一旦耗尽那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静待死亡。

　　无力感如潮水般灌满了他的全身，他没有再说下去，虽然理智显然已经重新夺回了这具身体的主权，但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沉默着，喘着粗气走到门外，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疾风和玄煦也跟出来，站在他的身边，林陆也紧跟着走出来。

　　两个人类、两个怪物就这样站在夜雨中。

　　雨水在屋檐边缘连成细密的银帘，那些被风揉碎的雨珠在窗棂上迸裂成更小的晶粒。由水珠凝结成的幻影在触地的瞬间就碎成更小的冰晶，像无数支离破碎的魂灵渗入泥土。

　　远处废弃的祭典彩带在泥泞中翻卷，褪色的绸缎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如同浸血的裹尸布。水流在众人脚边蜿蜒，像游动的鳞片倒映着屋内摇曳的烛火——那簇被雨水浇熄的、微弱的生命余烬。

　　那场雨淋进了每个人的灵魂里，仿佛忘记了停下，冰冷地一直下着，直到无限长的时间以后都一直都淅沥地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