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
春分下雨到清明,清明下雨无路行。时至二月,寒气未消,小镇的百姓几乎不会想着出门:一是外面泥泞难行,二是怕染了风寒。即便是住在青石板路上的大户,最多也是叫佣人出门做一些必需的腿子活,自己则是抱着暖炉躲在屋里。
屋檐下的儿童把手伸了出去,让顺着瓦片流下的雨落到掌心,将刚刚捧来泥巴弄脏的手冲洗干净。即便指甲缝中的污泥冲不净,也不碍事,反正最后还是要弄的满手都是。
小镇边上的酒铺没有挂酒旗,只是开着门。后厨的人都走到堂中,笼着袖子或磕瓜子。清明雨天生意少,这才闲暇至此。
老板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把早已算清几遍的账重又算了算,最后干脆只将算盘当玩具,想看个会动的物。
门外走进一个人,刚进门便摘下斗笠。他双目有神,嘴角含笑:“这酒旗没挂,不知道迎不迎客啊?”
老板娘先是震了一下,就连谈天的厨子小二都是先听到,才看见门口的来客。见清明雨天也有生意,老板娘立马下了柜台,堆上笑脸:“客人说笑了,只要门开着,随时欢迎——”
不等老板娘问,那人就捡了个长凳坐下,把斗笠搁地上,靠着桌脚。老板娘这才看清来人分明不过及冠之年,却着一身黑软甲,黑中透紫文武袖。腰间悬的暗银剑鞘搁到桌上,他便说道:“一碗阳春面,一瓶莲花白。”
“得嘞,您稍等。”
老板娘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和厨子赶忙收拾一下,掀开帘子走到里屋。热灶的空闲,老板娘便和这位客人攀谈起来。
交谈过程中,老板娘知道了这客人姓墨。至于为什么来这小镇,这位姓墨的客人只是说要去东洲龙虎山,途径此地。
“客人莫不是得道仙师?”
听到“龙虎山”,老板娘当即变了脸色,惶恐不安,只怕眼前是个不讲理的仙家。可姓墨的客人只是忙忙摆手,说道:“老板娘莫忧心,那些山上的仙师出游,有的御剑而行,有的腾云驾雾……再不济,也有个驴子骡马什么的当坐骑。我只是个习武之人罢。”
听到他这么说,老板娘这才放下心来:“唉……您也莫怪我风声鹤唳。您也知道,那些个得了道,修出仙气来的仙家,就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不一样了。就是往山上一坐,动辄数年光阴,不知人间寒暑。就是同样风华,只怕我到了伛偻年迈,仙师还是那般风采。”
老板娘拉了拉嘴角:“说句不中听的,您也包涵:山上的人,得了道之后,就不是人了。”
姓墨的客人汲了杯酒,借着酒劲说:“老天无眼,有的人不知道老祖宗积了什么德,修出一点道行,就当平民为猪狗。这种道心,也走不了多远。”
“可我们这些百姓又能做什么呢?”老板娘又叹了口气,“只能低头做人了。”
姓墨的客人很快吃完了面,将没喝完的酒倒进腰间的银葫芦里,戴上斗笠,拿上了剑就离开了。老板娘忙追过去,催客人结账。只不过刚到门口,那人就已经消失不见。回过头,一个白花花的雪花银锭不知何时被那位客人搁在了桌上。
老板娘难以置信地拾起银锭,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个武夫,还是一个得道仙师。
那个姓墨的男人走过两条小巷,蹚了一路的泥地,看到了屋檐下玩泥巴的孩童。他心笑道:“小孩子的先天一炁最为纯净深厚,故而最亲天地。所谓的修道,就是一种返璞归真罢了。”
只是他心里有些诧异,这小镇虽然傍山,灵气充裕,但也算不上何等福地。可是这里的孩童之炁为何如此充足?
他也懒得多想,只是想着去完成师父的任务。他的怀里揣着一件师父的亲笔信,临行前师父对他说:“天尧,这次下山可以多转转,看看山下的风景。”
只不过墨天尧只想回到山上,安安心心去修炼。
走了许久,他终于踩在青石板上。但他踏上后,却没带一点泥水上去。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淡蓝长衫的人从他身边跑过。那人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用长衫下摆兜着一摞书,表情有些慌张,生怕怀里的圣贤书被雨弄湿。
墨天尧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人头顶的莲花冠上,不过他只当是个擦肩而过的读书人,没放在心上,转脸继续赶路。
那人一脚踩到泥洼里,很快弄的满裤腿都是。他又害怕跌倒,不得不放慢脚步。路过小巷,屋檐下的孩子对着他哈哈笑道:“司马拉哥哥又买好吃的了!糖葫芦和肉包子!”
“我这次买的是书。”
这位被称作司马拉的读书人只是脸红一笑,便一头钻进一扇木门里。小巷两边的院子都差不多,围着一道矮墙,还没有门高,正常的成年人或者身手矫健的孩子就能轻易翻上去。司马拉就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屋子也不算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他没有书柜,买来的、借来的书,只能放在几个被掏出洞的木头桩里。
司马拉手忙脚乱地点起了灯,翻起书来。刚一落座,一股浩然气从书页之中扇出,托着烛光填满了整个屋子,潜移默化地让房间变得温暖光亮起来。
光亮映衬着司马拉俊美清秀的脸庞,即使是墙上的侧影就足见其秀。他嗓音温和: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司马拉朗诵着书中的文字,随后一点小如芥子的金光从书中浮现,没入司马拉的眉心。
诵读已毕,司马拉危坐凳上,屏气凝神。书中道言乃前人所作。当年道祖骑牛飞升,留下五千言以供后世观。若能解起一二,便得一二道韵;若能释其三分,便能著书立说。方才司马拉所阅读的,便是道祖之后又一道家巨擘所立学说。
解读其中真义,便自有道韵与司马拉心神融会贯通。于是司马拉从桌中拈出一张黄纸,研出朱墨,运气于笔尖——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司马拉口诵净心咒,落笔画符一气呵成。
朱墨亮了一道金光,随后敛入符纸。
“呼……”
符纸上书“昭昭其有,圣人敕令”,方才从书中读出的一点道韵便加在了圣人二字上。
司马拉将符纸收入袖中,面带微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其实就在符成之时,小镇青石板路上的大户人家中,大姓家族门口的牌匾个个震颤了一下,惊动了一些老人。因为司马拉方才书成的是玄蕴符箓,能沟通精灵。那些个老宅的镇宅神灵硬是被这符抽走了一点香火,化作符中的道力。
就连漫步雨中的墨天尧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剑中好像少了一丝杀力。”墨天尧掂量手中的暗银剑鞘,藏在其中的剑刃似乎轻了那么一瞬。
“莫非是符箓手段,沟通天地,化为己用。”
墨天尧心中嘀咕道。
他想起湮灭阁拜师的时候。那时师父会给每个新弟子上第一课,帮助每个徒弟开长生路。等到弟子可以沟通天地之炁时,便是走上长生路,已是山上的神仙了。而后便是师兄代师授艺。给墨天尧授业的师兄曾提到过符箓,只不过湮灭阁是剑宗,以剑为本,符箓只是外家手段,墨天尧对符箓的理解也就到方式为之。
墨天尧扶了一下被雨打歪的斗笠,看向小镇中间的一尊石像——那是一只神龟驮着石碑,石碑上刻着小镇的发源。
传说在上古时期,有一位剑道无敌的仙人。在与一条真龙斗狠搏杀时受了伤,回天乏术之下将自己的剑交给了一个铁匠朋友。而那位朋友从剑上悟出了铸剑的要诀,之后他定居此地,此地便以铸剑闻名。
“……以那位故去的仙人的名字来命名,此地便是……龙泉镇!”墨天尧念出了小镇的名字。霎那间,将息的雨突然又大作起来。
即便是已故的仙人,只要提起名讳仍然会有某些禁忌吗?墨天尧这样想着,走上前,看见神龟口中叼着一把大剑。
大剑被神龟喉中的锁链捆着,墨天尧伸手要去抓剑柄。
“小友且慢。”
一阵温润如玉的声音传来,墨天尧转身,看见一位身穿白色儒衫的中年男人。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站立在雨中。
墨天尧扶了一下斗笠:“敢问前辈是?”
“我只是一介读书人,在书院时,会有人敬我一声玄密子。”儒士洒然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莫非是至圣书院来的夫子?”
“正是。”
“失敬。”墨天尧也不顾雨水,庄重地作揖行礼。至圣书院,是那位已经飞升的至圣先师一脉的正统。先师飞升后,便由他门下七十二贤将这一脉的学说道统发展下来,如今是东洲最大的道统。
可以说在东洲,任何一个神仙立庙、任何一个门派,必须要得到至圣书院的认可,才能按其礼制“开宗立派”,否则便是淫祠邪教。
玄密子点点头:“小友是想要神龟口中的那把剑,然否?”
墨天尧抱拳:“如有冒犯前辈,晚辈便尽早离开。”
“不。应该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这剑送给你的。”玄密子笑道。
读者评论
正在加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