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饵（上）

　　凯文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梦境。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景色绚丽缤纷，最后回归灰白，梦里的人们笑着哭着，最终静默无声。一幕幕画面无可抵挡地出现裂纹，光影交错之下，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如走马灯般一一闪现，那些面容带着岁月与故事的痕迹，在朦胧的意识中徘徊。突然的，一阵清脆且熟悉的铃声骤然响起，将他从混沌的梦境深渊中猛地拉扯出来。

　　凯文支起身子时颈椎发出咔嗒轻响，他揉着有些酸痛的后颈，座椅因为身体的舒展在地面上划出略显尖锐的呲拉声。

　　在迷糊的状态驻足了好一会儿，凯文终于意识到——方才穿透梦境的分明是下课铃的余韵。惺忪的睡眼瞬间被点亮，他撑着课桌就要弹起：“终于只剩一节课就、放、学、了！”

　　白发少年的声音中满是对放学的期待，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但他因欢呼雀跃而高举的臂膀却被斜刺里伸来的手将轻轻按下——是坐在他身旁的苏。

　　手中正拿着生物书的灰发高中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合上教材，生物书封皮掠起的风拂过凯文鼻尖：“凯文，你已经睡了整整一节半的课了，现在已经放学了。”

　　凯文的喉结在已经蹦出的欢呼里滑稽地滚动。他张着嘴环顾教室，夕阳正从窗间流淌进来，给空了大半的课桌椅镀上琥珀色的包边。少年讪笑着抓挠自己的白发，手指在蓬乱的发丝间乱动：“这样啊……”

　　但凯文的窘迫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反应向来迅速，当接收到已经放学的信息后，他不知何时就完成了从课桌下抄球到拽人的连贯动作，苏只觉得腕间一凉，整个人已被带出座位。

　　“可恶慢人一步啊，不过现在快点去还有机会能占场。”少年蓬勃的朝气混在风里，全然不顾被拽着的朋友正踉跄着调整重心。

　　“嘶——凯文，你手怎么那么冰？”

　　苏试图抽回手腕，凯文手上莫名的寒意却顺着腕骨传入神经。前面疾跑的背影晃着显眼的白发，篮球在指尖顺溜地转出残影：“明明是苏的手太暖和了吧！”

　　凯文不以为然地回应，依旧拉着苏快步向前。被迫一同苏猛地想起饭卡还在桌上，他努力克服惯性带来的身体前倾，急忙对凯文喊道：“……诶！等等……等等！我饭卡还没——”

　　“没事，用我的！”凯文头也不回地甩出承诺，攥着人往走廊尽头的昏黄色光晕里冲去。暮色漫过教学楼的走廊，将追逐的影子拉得很长，只剩苏未尽的话语散在奔跑而起的风中。

　　……

　　两人疾风般冲到了篮球场，凯文环顾一圈，此时场地已被三三两两的人群占据，橙红色篮球在水泥地上弹跳的闷响与学生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连空气都蒸腾着汗水与热血的气息。

　　“哈……你这体力……”

　　苏撑着膝盖深吸几口气，额旁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与他的对比之下，凯文显得轻松许多。凯文置若罔闻地转动着篮球，天蓝的眼眸里跳动着跃动的星火：“苏，一起来打一场吗？”

　　“饶了我吧。”苏看着凯文屈膝做了个假动作，球鞋与地面摩擦出声响，他苦笑着后退半步，“我这技术就不给你添乱了。”

　　苏摆摆手，委婉地拒绝了凯文的邀请。他瞥了眼凯文短袖校服下的手臂肌肉，深知自己的篮球技术与凯文相比，就和凯文与自己的文化科成绩相比一样，差距之大无法言说。

　　凯文眼底的光黯淡了一瞬，不过这星点的失落情绪很快随着篮球划出的抛物线消失得无影无踪。凯文游刃有余地在球场穿梭，起跳时校服下摆掀起，露出腰腹绷紧的肌肉线条。每次的投球入篮都会引发场边女生压抑的惊呼，汗珠随着甩头的动作在空中折射出扎眼的亮色。

　　苏盘腿坐在球场旁的树荫里，膝头摊开的生物书被风掀起页角。正如凯文不能理解苏为什么能看生物书看的如此入迷一样，苏也无法理解凯文身为一个学生为什么在打球这件事上能那么精力充沛——为什么有人能对反复投掷皮球的运动如此痴迷？

　　可书页上的荧光笔记渐渐模糊成色块，苏的视线总是不受控地追逐那个跃动的白色身影。

　　——不过凯文打球时确实挺帅的。

　　苏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不知何时从书本彻底转向了在篮球场上的凯文。夕阳给凯文镀上金边，汗湿的背肌在紧贴的校服下起伏如浪，专注抿唇的模样竟显出几分陌生。苏看的有些愣神，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思绪逐渐飘向了远方。

　　——真好啊，这么热闹而惬意的时光……还能存在多久呢？

　　“哐当！”

　　篮筐震颤的巨响伴着欢呼声炸开。凯文单手吊在篮筐上晃了晃，落地时准确捕捉到挚友的凝视。他歪头咧开嘴角，右眼俏皮地眨动，回以苏一个灿烂的笑容。凯文的笑容向来有感染力，如同阳光般温暖笑意瞬间驱散了苏心中的隐秘的感怀。

　　苏只觉得脸呼的一下有些发热。树上的蝉鸣声与周遭的人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掩饰般地低头看书，黑字在视网膜上扭曲成无意义的符号，最终苏还是啪地合上书本。

　　——这书是看不下去了。

　　苏无奈地放下书，转而拿起凯文的饭卡，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小卖部买水。

　　——学习是没心思了，决定还是去完成一下他自愿接受的长期任务吧。

　　……

　　从小卖部走回篮球场的折返途中，苏正撞见凯文拿着毛巾擦汗的身影。汗珠顺着凯文的脸颊不断滑落，又随锁骨没入领口，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浸透的布料近乎透明地贴在腰腹。

　　“水。”

　　苏将矿泉水瓶递给凯文，看着他咕噜咕噜的灌水下肚，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滚动，没多久一瓶水就立马见底，空矿泉水瓶被凯文捏得咔咔作响：“这水有点温，不够冰啊。”

　　“怎么会？”这水还是他特地在冰柜深处拿出来一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苏掏出纸巾送至凯文手中：“你再擦擦汗。”

　　苏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心，凯文接过手帕纸，纸巾上洇开了汗渍，他大手一挥：“不管这些了，回去吹空调咯——”

　　白发的少年自然地搭上苏的肩，几乎是半挂在他的身上，他的前额抵在苏的颈侧边，白发被夕阳染成蜜糖色。过近的距离让苏闻到他洗发水残留的气味，少年肌肉分明的肩膀随着步伐轻晃，校服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明明刚刚才剧烈运动过，可凯文的体温比常人还要再低些，到没有让苏因为贴近而感到闷热。

　　“凯文……”

　　苏不自在地过偏头，回应他的是骤然加重的力道——凯文索性把整个重心压过来，汗湿的掌心贴着肩胛骨，紧接着兴奋地拍了拍苏的背部：“刚才那个后仰跳投看到没？简直完美！”

　　“……”

　　蝉鸣穿过炙热的空气变得模糊，苏垂眼盯着两人错落的脚步，他们的影子在学校平坦的水泥地上交叠，又在楼梯间变出一道道折痕后回到了教室平滑的瓷砖上。

　　教室后门吱呀晃动的瞬间，凯文突然抽身。骤失的重量让苏踉跄半步，始作俑者却已蹦到箱式空调前——

　　在夏天晚修，学生们总是把教室的空调调得过低，哪怕这样很快就会被巡堂的老师臭骂一顿，并要求调高温度或开窗通风等等，但大家总是死性不改。这种对凉爽的执着，不知是对天气还是对学校所进行的一场无声的抗争。

　　苏只听见身旁人发出餍足的喟叹：“爽啊，这才叫活着。”

　　凯文敞开校服领口，任由冷风贴近身体的同时还不忘调侃苏道：“喝饮料都要加的枸杞的养生人是不会理解的这种快乐的。”

　　“你……刚灌完冰水，现在又吹冷空调，真不怕……”苏的话尚未落地，先前在教室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些什么的几位同学注意到了刚回到教室的他们，将目光投在二人身上，如同找到了什么大救星一样赶忙围了上去。

　　“苏！凯文！你们来评评理！”几道身影如炸毛的猫科动物般挤到他们身前，为首之人把课桌拍得砰砰作响。

　　凯文茫然地抬头，正对上几双冒着绿光的眼睛，他后颈莫名泛起凉意。

　　“爱莉希雅和樱到底谁更好看？”

　　掷地有声的诘问惊飞了窗外麻雀，粉笔灰从黑板槽里簌簌震落。凯文瞳孔地震，余光瞥见苏正悄无声息地准备回到座位，然而猎手们显然训练有素，七手八脚将两人架到多媒体屏幕前，两位高饱和度的少女照片瞬间占满视网膜。

　　左侧少女笑容灿烂，眼眸弯成新月，粉发间跃动的发饰衬得人更甜美可人；右侧那一位则面容冷峻，气质高冷，浅紫色的瞳仁中仿佛凝着霜雪。

　　“快选！”

　　凯文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做这个选择——选哪个都会被另一方用眼神和言语杀死的吧？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里，凯文后撤半步撞上苏单薄的肩胛。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拽住挚友手腕：“啊哈，我不太了解这些，哈哈，嗯……你们还是问苏吧？苏那么聪明，当、当然要听他的见解！”

　　可凯文话音未落，只觉得掌心骤然一空——苏早有预料，他微微侧身，方才还在身侧的人影竟闪现至三米开外，白色的校服衣摆还在空中划出残影。

　　“苏——”

　　凯文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颤抖的指尖在叛逃者与屏幕间来回游移，可惜控诉都来不及出口，人潮立马将有逃跑迹象的苏推到了凯文身旁——推到了一体机屏幕之前的战场上。

　　听着耳畔某人压抑的笑声，苏额角青筋跳动。

　　——但两人又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得配合着打太极。

　　当凯文清朗的声线在苏的耳畔炸开“各有千秋”四个字时，人群的争论并未被平息，反倒是愈演愈烈地让凯文继续说出个所以然。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审美，美这件事是主观的……”苏跟着凯文附和，心中暗自叫苦。

　　“啊对，说的多有道理，这事儿强求不来，哈哈……”凯文笑着打圆场，却在想着这话题可真难应付。

　　“……而且无论是人还是物，客观的事物只有融入了主观的情感才能成为美，而且关于美来说评判的标准各不相同……”

　　事实证明，哲学学得不错的苏扯各种概念的能力的确很强，或许是迫于求生的压力，两人硬深深地这么拖了十多分钟，当救世主般的晚修铃穿透战局，凯文几乎是扑向自己座位。他揪着苏的袖口心有余悸：“恐怖，太恐怖了，他们刚刚说的那两位粉毛简直恐怖如斯，她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苏压低声音耐心地向凯文解释道：“是爱莉希雅和樱，都是很有名的游戏主播。不过爱莉希雅偏向玩一些剧情解密类游戏，樱大多数时候都是播一些技术型的游戏……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有着一头显眼的粉色头发，明明玩的游戏类型一点边都不沾，还是会有粉丝喜欢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我总感觉在哪见过她们……”凯文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

　　苏沉默了片刻：“……那么有名的游戏主播，你就算不关注她们，首页刷视频的时候也总能刷出一两个的吧？”

　　“这样啊……等等，苏，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凯文一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的样子，他突然支起上半身，雪白刘海扫过瞪圆的蓝眼睛，“你该不会是喜欢粉毛吧？”

　　苏的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开墨渍，他缓缓抬头，看见凯文正在装模作样地思考：“不对啊，神州古谚不是说……不是说那个……你们都是白毛控？”

　　与此同时，凯文抬眼看见了自己白色的刘海，又有些神经兮兮地揪着自己的一缕白发：“苏，你该不会……？”

　　啪嗒，黑色的水笔从手中脱落，苏的面部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只得默默扶额，接受来自凯文突如其来的无厘头调侃。

　　灰绿色的碎发随着苏抬手的动作垂落，在清瘦的侧脸投下阴影，凯文在一旁自顾自地闷笑，就这样错过了苏眼中被遮住的、那些无奈之外的异样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