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深海
明明只是在化雪的橡树下稍微打了个盹,天色却已经变得很晚了。
我一边走在被陇雪覆盖的田边小道上,一边试图回忆起打盹时梦境的内容,但始终回忆不起来。
于是我放弃了,推开了那座双层木屋的木门。
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屋内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束中飘落的声音。我站在玄关处跺了跺脚,靴底的雪粒簌簌落下,在橡木地板上融化成深色的圆点。
“我回来了。”
习惯性的问候悬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壁炉冷得像块黑铁。母亲常坐的摇椅上积了层薄灰。穿过客厅,厨房的陶罐排列得整整齐齐。我打开最左边的橱柜,那罐没喝完的矢车菊茶还在原处。
花瓣已经发黄,但凑近时还能闻到一丝清凉的气息。夏天的时候,安娜总爱用这个配蜂蜜给我们喝。
里屋没有他们的身影,或许…在二楼?这样想着的我缩着脊背,走在狭窄的阶梯上。
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脚底的木质台阶。
不停地走着,走着。
楼梯间悬窗外的夕阳迅速地沉了下去,平静的村庄很快就被包裹在紫色的暗夜之中。在这个空荡荡的小屋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响着。
啪嗒,啪嗒,啪嗒……沙沙,沙沙,沙沙。
“咦……”
我猛然停下脚步。不知从何时起,脚下的木地板已经变成了细密低矮的草。
映入我眼帘的,不是二层的小阁楼,而是一条在陌生而深沉的森林中贯穿的小道。
“艾克?”
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抬头。
一个黑发的少年正站在林间小径的尽头,他的头上沾着草屑,手里还拎着半满的蘑菇篮子。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同样黑发的少女,白色围裙上沾着泥点,翡翠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是科林和安娜。
“你们……”
按理来说,我应该立刻回应才对,但此刻声音却莫名其妙地卡在喉咙里。
不知为何,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们。
科林领口的第二颗纽扣依然有那道裂痕,安娜右手食指的浅疤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们的身后飘来矢车菊的香气,混杂着夜间有些微凉的风息。
“我们采蘑菇迷路啦。”
安娜小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真实,“你怎么也到森林里来了?”
树影在他们脸上摇曳。我盯着科林衣摆的补丁——那是几年前安娜还不在时,我用蹩脚的针线活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
“回家吧。”
我只听见自己说。
科林笑着点头。
小径在脚下延伸。起初还能听见虫子的蹄叫声,后来只剩下枯枝断裂的脆响。安娜的手不知何时从我掌心滑脱,回头时只看见她站在十步开外的树影里,白色的围裙正慢慢染上夜色。
“快点。”
我伸手去够她,却抓了个空。
树影突然扭曲着缠住她的脚踝,那些根本不是藤蔓,而是无数蠕动着的黑色发丝。
安娜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隔了层毛玻璃:“艾克…小心……”
“安娜!”我扑过去时撞进科林怀里。
好冷……他的体温低得不正常。
黑发少年微笑着指向远处:“看,那是我们的家。”
月光照亮了林间空地。那座熟悉的木屋静静矗立,窗里透出温暖的橙光。但烟囱没有冒烟,门廊的风铃也静止不动。
我看见屋里的餐桌摆在右侧,书架在壁炉左边,完全和记忆中的布局相反。
“你可要加油啊,艾克。毕竟我们家,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科林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沉,当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地面突然开始下陷。腐叶下露出森森白骨,每具骸骨都穿着熟悉的衣服——那是母亲最爱的亚麻长裙,科林的皮绳手链,安娜的格纹发带。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树干。
就在那些骸骨即将抓住我的脚踝时,科林的黑发在月光下划出凌厉的弧线,他猛地将我推开。安娜展开双臂挡在我面前,白色围裙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艾克,快跑!”
眼前少年的脸已然空空荡荡,但他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真奇怪,我竟然没有被他这副模样吓到,甚至…心底还有些怀念的感觉。
直到看见地面在他们脚下崩塌。
安娜黑色的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她张了张嘴,但坠落的速度太快,我没能看清她的表情。
于是我开始拼命往反方向跑。
树影在两侧飞速后退,树皮上浮现出扭曲的人脸。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是的,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只是一场梦——科林和安娜早就不在了。
这只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梦境罢了。
我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跑着,跑到连远处的地平线都变得模糊,当肺部火烧般疼痛时,前方突然出现亮光——
那团亮光逐渐扩大,化作一盏摇晃的油灯。我跌跌撞撞冲进光圈,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简陋的狭窄房间里。
我记得这里,这里好像是…黑灵国的某个小镇。
我向屋内看去,一个男人佝偻的背影挡在床前,他的身旁站着一个骷髅,丝绸袖口露出的怀表链闪着冷光。
当看见那个小女孩时,我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她小小的身体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离,黑色长发悬浮在空中,每一根发丝都泛着诡异的蓝光。
“住手!”
我嘶吼着扑过去,却像撞上透明的墙壁。手指在虚空中抓挠,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戴着银框眼镜、身形佝偻的骷髅手中的怀表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鲍二颤抖的手正按在艾娜额头。这个懦弱的父亲此刻眼中闪着癫狂的光,嘴里念叨着“为了镇子”之类的鬼话。
最可怕的是艾娜的表情——她在笑,那种天真到残忍的笑容,仿佛真的相信自己在做光荣的事。
“不要!”
我的拳头砸在无形屏障上,指节迸出血珠,“他们会抽干你的灵魂!”
但声音被困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就像那个雨夜一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蓝光越来越盛,直到吞没小女孩的轮廓。
突然,艾娜转过头。她的瞳孔已经变成两个漆黑的漩涡,却精准地“看”向本该隐形的我。
“艾克哥哥。”她的嘴唇没动,声音直接在我脑内响起,“你看,我变成星星了。”
她的身体开始分解,像被撕碎的纸片般飘散。每一片碎片都化作光点,在空气中组成星辰的图案。当最后一点光芒即将消散时,光点突然向我飞来,在眉心处烙下灼热的刺痛。
“不——!”
这声惨叫终于冲破桎梏。
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甚至可以说是支离破碎的哀嚎。
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我,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点一点地离开我。
先是母亲,然后是科林和安娜,然后是艾娜,接下来是谁……
已经够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再也不想看到什么了。
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堵住双耳,紧紧地闭上眼睛。但是记忆却化为冰冷的海水,无情而毫不间断地一直涌上来,将我吞噬。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无尽的海底深处。我不愿再想起来。也不愿知道之后会怎样。
虽然我拼命地这样乞求着,但是记忆的寒流却毫不停歇向我扑来。
我看见在那之后我遇见的人,师傅、温莉、达茜、克莱尔、疾风、玄煦、杏子、爱克莎、姚雁、雷克、林陆……我看见了每个人,都被卷进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寻找中,甚至...都身陷危险。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菲丽希缇·杨——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死的。”
一个戏谑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无际的一片漆黑中响起,震痛了我的耳膜。
“呜……呜啊啊啊啊!”
我双手抱头,高声呼号。
都是我。是我的无力,我的愚蠢,我的软弱害了他们。
该死的是我。
我大吼着,痛苦着,伸出手去摸索应该挂在我腰上的剑,想要刺穿自己的心脏,割下自己的头颅。
然而,我的手却什么都碰不到。我本以为它掉落在周围,于是伸出手去摸索,却只能摸到满手湿润的沙砾。
我双手抓住棕色大衣的胸口处,将其撕开。
用弯曲得犹如钩爪的右手指尖,刺入了瘦骨嶙峋的胸膛正中央。
即使划开了皮肤,撕裂了肌肉,我却依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我用双手不断地挖着自己的胸口。
我要挖出心脏,将它捏至粉碎。只有这样,才是对我迄今为止所背叛、所舍弃的人,能够做到的最后的……
“艾克。”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停下手,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上方。
在那黑暗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体型壮硕的骷髅。
他漆黑的眼洞里闪着蓝色的幽光,直直地看着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在我鲜血淋漓的胸口。
“疾风……”
我喃喃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骷髅眼眶中的蓝火跳动了一下。
“你总是这样。”他的语气里带着熟悉的无奈,“遇到事情就想一个人扛。”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细沙从我们脚下流走。一个青白色皮肤的瘦削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僵硬的步伐踩出沉闷的响声。
“玄煦……”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这个总是沉默的伙伴此刻眼中泛着红光,他蹲下身,用冰冷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
沙地突然变成了坚硬的石板。我抬头看见师傅站在不远处,她标志性的红围巾在风中飘扬。
“臭小子,逃避可不像你的风格。”
“师傅……”
我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这时有轻盈的脚步声从右侧传来,爱克莎和姚雁并肩走来。
“少年,我们说好了要送你到目的地。”
姚雁扶了扶他的金色单边镜片,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他身旁的高个子女人此刻也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
沙粒开始向上漂浮。杏子和雷克从半空中降落,少女淡粉色的和服上还带着血迹,但她的笑容明亮如初:
“艾克先生,克莱尔老师还在等着你回去。”
雷克默默点头,他胸前的红宝石吊坠闪着温暖的光。
更令我震惊的是林陆也从阴影中走出,少年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
“大家......”
我的视线模糊了。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我的脖子,我转过头,看见苦力怕少女墨绿色的长发垂在我肩上:“笨蛋艾克!你以为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地面开始塌陷。在下坠的瞬间,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是温莉。
那个热爱机械的少女翡翠色的瞳孔近在咫尺,她的眼泪落在我脸上,冰凉如母亲去世那天的雪。
“艾克,”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我低头看去,不知何时握着那枚镶嵌着红石的、裂开的吊坠。
——那是曾经救了我一命而损坏的吊坠。
裂缝中透出银蓝色的光芒,那些光线交织成网,将所有人都连接在一起。每个人的心口都延伸出一根光丝,最终汇聚在我的掌心。
“这就是羁绊。”温莉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光丝,“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疾风走上前来,骷髅的手骨按在我头顶:“我们选择跟随你,不是因为你是完美的领导者。”他眼中的蓝火突然旺盛起来,“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人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在不断进行着互相伤害,会怀疑别人也不奇怪。但是如果变得什么也不相信了的话,就等同于感觉不到他人对自己的爱。”
“你难道没有因孤单一人而痛苦吗?没有卑躬屈膝地生活着吗?有坦率地在微笑着吗?”
在意识逐渐回归时,我仿佛听见科林的声音响起,纠缠着遥远的涟漪,在我的心海中回荡。
之前的我为了避免结束,所以回避了一切开始。而现在,我知道了我还有你们。
是的。
要是能为了他人变得强大,就算是悲伤也心存感激。
我带着这样的信念,握着手中的吊坠向水面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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