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兼爱

　　当天早些时候，墨天尧与苏晓萱分开后，并没有去挨街挨巷的找目标，而是来到了一家酒馆。墨天尧目标很明确，作为一个外来人，想知晓城内情况当然不能从当权者口中获悉，而是要深入当地的百姓。

　　城主府上的官员从晨钟到暮鼓，都不一定会出府邸半步。而酒馆中的平民百姓不一样，他们大多是做完体力活后来酒馆求片刻欢愉的。城中的货运脚夫亲自用双腿丈量这座城，没什么事是他们不清楚的。

　　早在祝敏如之前，墨天尧就已经想到了：这件事的幕后黑手除了城中的大户人家，就只有那些散修道士有这个条件。若真是修为通天之人行凶，就无需他出马，落樱阁自能揪出凶手。所以他断定，行凶之人修为不高，只能通过伪装成道士的方式将做法工具随身携带。

　　他迈进酒馆，便装出行的他没有第一时间惹来注意，一身儒雅气息仿佛一位考取过功名的读书种子。虽是正午时分，但酒馆内也有些客人。墨天尧要了二两散白和一叠子花生米，就在小二邀请他到隔壁屋中坐饮时，他却摆手拒绝，转身走向一张柜台处。

　　几个只穿马甲的壮汉正靠着柜台喝黄酒，脖子上挂条毛巾。黝黑的肌肤上是雨打风吹的纹理，像古朴沉重的岩石般结实。

　　看到墨天尧这般人朝此处走来，这群脚行的汉子霎时间停了嘴里的油腔烂调，只看着墨天尧将花生碟和酒碗搁在桌上。

　　墨天尧将长衫下摆塞入腰间，对着众人说道：“诸位怎的不继续聊了？在下只不过闲来旁听而已。”

　　“这位小哥。”其中一位脚夫开口道，“俺们都是些糙人，讲的话难免不入流。你这一看就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再说下去着实不太合适。”

　　当地民风淳朴，连没读过书的脚行都知道以礼待人，讲话也没有很冲。墨天尧大笑：“这位哥哥倒折煞了我。你等有所不知，我是外地一家老农遗孤，做过几年脚行学徒。不过知道几句圣人训话，后来遇到家大户见我年轻，又会些文章，于是就将我过继为子，供我读书才考取功名。”

　　情至深处，墨天尧竟眼眶一红：“即便如此，某也不曾忘与脚行情分。今日见几位哥哥，便想起儿时少年事，情不自禁。”

　　话毕，墨天尧招来小二，要上几瓶好酒，两碟荤菜，就和几位大汉聊了起来。墨天尧深谙人情世故，即便故事都是自己编的，依旧说的感人肺腑。没多时，酒兴上头的几位汉子就认下了墨天尧做弟弟。

　　“小弟，你说自己已在家乡考取功名，也算是光宗耀祖。那今日到珞珈城是要做什么？”站在墨天尧边上的汉子问道。

　　墨天尧此时已经将袖子卷起背靠柜台，双肘搭在上面，脸颊微红：“唉，别提了。官府的老爷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说是让我去找个算命的先生，说什么那是有些道行的。也不告诉我长啥样，我只能沿路打听，才来了这里。”

　　“这不巧了嘛！老弟，哥几个成天到晚满城的跑，城里什么情况我们还能不知道？城里最近确实来了几个算命的道士，有两个在杏花街摆摊算命，不过生意倒没那么好。还有一个牵着小孩的老头，住在明光街的一条胡同里。那老头也是个苦命人，那小孩应该是他孙子，眼上缠着条黑布，估计是瞎了……”

　　墨天尧思索了一番，神色严肃道：“我听说老爷叫我找的那个算命先生，确实牵着个小孩，说不定就是我要找的！我的好哥哥，告诉我那胡同在哪，我这就去找。”

　　“两条街之外，你挨个找就是！”那汉子手一指，恰巧是苏晓萱走的方向。墨天尧拱手道谢，晃晃悠悠地就要出去。

　　“小弟喝多了，不等醒酒再去？”

　　“官命在身，早了早轻松。小二，给这几位再上几瓶好酒，半只烧鸡。”墨天尧从口袋里掏出块碎银丢给小儿，又朝几位汉子拱手，便出了酒家。

　　刚一出门，墨天尧便脚步站定。一息运功之后，脸上的红晕很快褪去。他迅速赶回客栈，换回原来的那身衣物，长剑墨眉配在腰间，便闪身向那胡同赶去。

　　墨天尧本想着在暗处监视，但是苏晓萱的突然闯入让他放下了自己的计划，只能出手救她。

　　“老先生，光天化日在城中作案不太好吧。”墨天尧看着老道士中针的地方，那老道士心一横，将针拔出，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墨天尧。

　　苏晓萱走了过来：“墨少侠，你来了。下手之人，大约便是这对师徒。”

　　就在墨天尧举剑走向那老道时，两人身后的小男孩突然大叫一声，随后冲向墨天尧。苏晓萱拈出飞针就要出手，却被墨天尧拦下。

　　没有苏晓萱阻拦，小男孩一下子扑到墨天尧腿上，对着那老道喊：“师父，快跑！”

　　“秦儿！”老道唤了一声，不顾膝上的疼痛，将招魂幡一卷，登时两团黑雾冲向墨、苏二人。两人闪避刹那，黑雾裹挟那小孩和老道，直接飞出城去。

　　“墨少侠……”

　　“追！”

　　不听苏晓萱说话，墨天尧当即立断跃上房顶，循着老道遁走的方向追去。见墨天尧这种态度，苏晓萱有些愤懑，但祝敏如让她和墨天尧追查凶手，不得不跟，于是轻点脚尖也追了上去。

　　墨天尧没有追的很快，苏晓萱不多时就跟上了他。面对墨天尧的寡言少语，苏晓萱质问道：“方才为何拦我？”

　　“你指什么？”

　　“就那个男孩。”

　　“哦。”墨天尧简单应了一声，“一个小孩子而已，不必大动干戈，万一伤人性命怎么办？”

　　“那是邪修啊！”苏晓萱喊道。

　　“那是孩子啊。”墨天尧回道。

　　看着墨天尧云淡风轻的表情，苏晓萱把脸一别，不想理他。旋即用了之前同样的手段开了双瞳：“在那边，全力跟上。”

　　“百年难遇的先天瞳术，苏小姐真是天赋卓绝。”墨天尧一眼看出苏晓萱双瞳的奥秘，不由自主赞叹道。

　　“随你怎么夸，跟丢了别怪我。”

　　苏晓萱冷声道，随后加快轻功步伐。墨天尧也没打岔，紧随其后。只不过他突然觉得苏晓萱好像变了个人，不爱说话了。

　　难道自己不小心惹她生气了？女孩有些奇怪啊。

　　墨天尧回想起自己还在湮灭阁学艺之时，作为墨家后人，同门师兄弟会说他有些古板。时不时有师妹会请自己吃饭，每次自己吃完饭回去之后，第二天师妹都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每次这样，师兄就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个榆木疙瘩。”

　　不懂。

　　墨天尧摇摇头，只紧跟苏晓萱越过了城墙，直奔城郊而去。

　　“那里是城隍庙，他们躲到那里去了。”墨天尧指着前面的一座庙宇说道。

　　苏晓萱冷哼一声：“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城隍爷也不会护着邪修的。”

　　此时城隍庙中，老道将膝上银针拔了出来，涂上药膏。他倒吸一口凉气，那银针威力巨大，不愧是名门正派出身，手段确实高超。

　　“师父，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男孩重又戴上了眼罩，在一旁手捧包袱，尽力伺候老道。

　　老道叹了口气：“秦儿，咱们估计是跑不掉了。你后不后悔跟着老夫？”

　　被称为秦儿的小孩听到老道这么说，立刻下跪朝老道磕头：“若无师父，秦儿无以至今日。”

　　老道回想起自己收这个小孩的那天。彼时的老道士也是一位山泽野修，为了夺一处机缘而与一群名门子弟爆发冲突。作为野修，没有任何修炼资源，一切只能靠自己拿命去挣。那时他行事还是正大光明，颇有正气。

　　那一处机缘乃是一本术法，是古时圣人补天缺的手段。若是修炼得当，便可以借天地滋补自己。就在他与人捉对厮杀之时，混乱之中撕下秘籍中的一页后慌忙逃窜。

　　逃至一处荒无人烟之地，老道看着手中的残卷。虽然只有一页，但却记录了此术中的一个环节。想来只要加以利用，对自己也有些裨益。

　　他将手中残卷藏入怀中，想就此歇息。忽听四周有婴儿啼哭之声。他循声而去，却是见到一处破烂的马车。车辆上有刀伤剑痕，以及血迹。一面写着“秦”字的旗子落在地上，被踩的皱皱巴巴。

　　婴儿的啼哭声从车里传出，他把男婴从车里抱了出来。看着怀里啼哭的男婴，他想起今天抢到的那页残卷。

　　“想来那残卷与你都是天意，那么好，今日我便收你为徒。”

　　老道带着男婴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后来老道发现，男孩竟然目生重瞳，实乃至尊之相。为了保护男孩，同时也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将男孩的双眼封住。在男孩修炼之时，他就发现一般的资源与男孩而言远远不够。穷困潦倒之际，他便靠着自己的修为盗取钱财，并用那一残卷中的术法来偷偷掠夺他人修为，去滋养自己的这位徒弟。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墨天尧此刻已经出现在了门口。老道扶着身后的石台站起，大笑道：“老夫自入道修行，虽取不义之财，但自问从未伤人性命。那城主之子气运如龙，老夫利欲熏心，用邪法将气运嫁接到我这徒儿身上。是非过错，老夫一人来担。”

　　就在苏晓萱要出手之时，墨天尧却更快一步上前，一剑斩出。这一剑没有劈中老道，剑气却将老道身上的一块罗盘劈碎。霎时间，那男孩身上飘出两团光，以极速飞向了城主府。

　　老道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墨天尧将城主之子的气运还回去后，城隍爷的塑像突然亮起金光。

　　“是城隍爷的功德金光。”墨天尧见其他人不解，于是缓缓说道。

　　那金光逐渐集结成束，照在了小男孩身上。秦儿的眼罩自主落下，那双重瞳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金光越来越强，直至重瞳变为普通人的眼眸。

　　“居然是先天重瞳，至尊之相。”墨天尧勘破其中奥秘，“你为了不让自己徒儿遭无妄之灾，所以才劫走少城主的气运来掩盖。如今气运归还，城隍爷用自己的香火功德又再次庇佑了他。”

　　墨天尧看向城隍爷的雕像，上面的色泽暗淡了许多。他朝神位虔诚一拜：“万般大道，皆可通天。”

　　老道黯然道：“少侠无需多言，老夫死而无怨，只求少侠帮我照顾我这徒儿。他秉性纯良，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念你潜心修道，培养出一纯良之子，只为取财而不害命 ，实属不易。今次我不杀你。往后再见你作恶，我也留你性命。但事不过三，如若越界，我便将你斩杀当场。”

　　老道和苏晓萱都一愣，不过老道立时反应过来，便带着徒弟朝墨天尧与苏晓萱重重磕头：“天下正道莫不是沽名钓誉，少侠宅心仁厚……敢问少侠姓名，来日以报今日不杀之恩。”

　　“往后多行善事，潜心修道，便是善。”墨天尧收剑归鞘，“速速离去吧。”

　　老道连忙点头称是，带着秦儿草草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城隍庙。

　　苏晓萱不解：“为何放那邪道离开？”

　　“哪有什么邪道。”墨天尧笑笑，“我说了，万般大道，皆可通天。从来没有邪道，只有将道用于歪途的人。”

　　“你就不怕那老道是骗你。”苏晓萱像是杀人诛心般问出这个问题。

　　然而墨天尧抓了抓腰间的剑柄，只道：“兼爱非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