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五人团
我从绳织的床上醒来,外面已经亮堂堂了。兄弟们的船昨天大半夜才靠岸,作为舵手的我精疲力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哈维扛回木屋。我下了床,布鞋还是湿漉漉的。当务之急是去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水池是一块凿了个洞的原石,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十几年前的我也许会对这种可以把东西的模样清清楚楚照出来的新奇玩意儿感兴趣,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这镜子已经添了裂纹和比我年纪小不了多少的泥渍,我对它已经不感兴趣了。
镜子里照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只从前面看就能感受到他紧实的肩背。因为常年在水上活动,流线型的肌肉便是水手最好的礼服。深褐色卷发上还沾着枕头上的污泥以及海盐的潮气,可这也盖不住那双锐利的深褐色眼眸。高高的鼻梁下面,那双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那么的无害天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边的眉骨有一条疤,那是改变我一生的伤痕。
十几年前的萨拉岛还是塞维族的天堂,温热的气候对海边的孩子最是友善。踩在沙滩上的时候,总能发现海潮带来的五彩贝壳。直到那两艘黑色的船只停靠在渔民出海的地方,上面的人穿着羊毛编织的华丽服装,手上拿着深褐色的“拐杖”。一旦他们按动拐杖上面的东西,就会发出打雷的声音,十几格远的地方就能打死一匹马或者一头牛。
族长和他们中的领头人谈了一个下午,夜幕还没降临的时候,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忽的响起雷声。那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有的时候是同时响起。海边的父母一直没有回来,哥哥就抱着我往萨拉岛深处逃跑。我只在哥哥的下巴下面看到周围的丛林树,然后就是一道雷声响起,哥哥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脑袋也因为磕在石头上摔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那道疤痕就已经出现在了脸上。剩下的族人说,萨拉岛来了个总督,代替我们从未谋面的国王来管理整座小岛。我不知道什么是国王,只听外来的、穿着漂亮丝绸的那位总督说,国王就是神派下凡间的使者,他的话就是神的话。
那天过后,雷声就再也没响过了。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总督大人派遣的使者物色一些人来给总督大人服务。我因为从小和大海为伴,水性极佳而被选上。他们给我叫面包和曲奇的食物,以及牛奶,因此我坚信,总督大人真的是那位国王的使者,而国王也确乎是神的使者。
就在我洗去脸上已经干涸的泥水和盐渍时,听到屋外有人在骂骂咧咧:“那个混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风暴里逃出来,就只是为了几瓶酒?”
这时我才看到一个大块头站在门口,嘴里还叼着发黄的卷烟。他壮的远超常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那肩膀几乎是两个我那么宽,手臂上的肌肉把粗麻布衣服的袖子撑得紧。那张方脸上胡茬乱糟糟的,眉骨突出,还有那显眼的歪鼻梁。腰上别着一把破弯刀,还是那些外来人用旧了才丢给他的。
大块头说话有些大舌头,他就是我们整个小队伍里的大哥,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见了我,他的那双棕眼里依旧是不好惹的恶劣:“尼古拉,你这撚蛋非要睡这么久吗?很累?”
“昨晚风浪太大了。”我解释道,“咱们那艘老军舰已经多久没有清淤了?根本动不起来。我要是不想办法回来,咱们早就死了。”
“还不如死了!”亚历山大猛嘬一口卷烟,朝我脚边吐了口痰就走了,嘴里还在不停地骂:“早晚有一天,连爹妈的坟都守不住!”
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老是这样,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人又打又骂。不过和我在一个对伍里的人,经历其实都差不多,一起在海边当兵当了十年多,其实大家早就是对方的家人了,所以也没人真的和亚历山大过不去。
因为昨天的任务,总督给我们放了一天的假,所以我们这才可以到处瞎逛游。我跟着亚历山大到了一个酒馆,里面只卖啤酒和朗姆酒。这酒馆是用深棕橡木盖起来的,记得盖这房子的时候,我也来干过扛木头的活。这屋子很大,有十几张桌子。
亚历山大头也不回地去接啤酒了,靠近门口的桌边,一个和亚历山大差不多个头的男人招呼我,那就是昨天给我扛回屋子的哈维。这家伙长得并不凶悍,和大哥比起来,他更多的是敦厚。那一脸络腮胡总是修的很整齐,鼻子总是红红的。浅灰短衫已经被洗的发皱,袖口总是卷到小臂,露出厚厚的茧子。
“尼古拉,昨天晚上辛苦了,要不是你,我们根本回不来。”哈维手里抓着两杯啤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我刚睡醒,正好口渴,就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起来。
刚一放下杯子,我挠了挠下巴,朝亚历山大的方向啐了一口:“有人不领情,还问我怎么睡这么死。”
“亚历山大又发脾气了?”哈维打趣地憨笑道。
这时,一个拿着啤酒杯的瘦高年轻人朝这里走来,看样子约莫十八九岁,身材精悍,那一头油亮黑发贴着头皮,尖脸窄眼。他穿着外来人已经淘汰的破旧绿夹克,故意敞胸露怀,是塞维族典型的猎人样。他走起路来吊儿郎当,时不时撩开衣服展示腰间明晃晃的短刀。他和哈维、我,以及亚历山大一样,有着同样的棕色眼睛。
来人叫丹尼斯,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那个。他一直很顽劣,甚至敢和那些外来人的士兵叫板,每次都是亚历山大把他从监禁所里提溜回来,几乎所有的外地人都看他不爽,包括那位总督大人。
在军队里被这些人敌视,可想而知他的日子不好过,总是会在熟睡中被一桶水浇醒,然后被指派去挖坑。挖完后又被命令把坑填上……总之我们头上的指挥官永远有手段来折磨他。好在他年轻,精力十足,这才没被击垮。
“昨天晚上大哥从总督办公室出来就一直这样,他妈的,那个总是用漂亮布把自己包起来杂种给我们派的任务说是去取什么纹肩,到头来却是一箱子葡萄酒要自己享用。兄弟们几个风里进雨里出的,不过是为了那家伙的享受!”
“是文件,就是上面有字的纸。”哈维纠正道。
丹尼斯把杯子往桌上一搁:“管它是个啥,最后就是一箱子葡萄酒!”
我又喝了一大口啤酒:“那也难怪亚历山大发那么大脾气。”
接着,我环视四周,眼熟的人也就这么几个。但是连上我,兄弟伙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布尔奇科那家伙去哪了?
于是我问道:“布尔奇科呢?”
说什么来什么,酒馆门口来了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瘦子,那一头棕发软塌塌的,脸小的没他的巴掌大,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破布缝成的衣服。他一见大家伙都在,就连忙凑了上来。可他声音小的像蚊子,我甚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开场白。
但他好像没察觉,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摊在桌子上:“这就是总督让我精挑细选的样品。”
我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堆可可豆。合着这家伙一上午的时间什么也没干,就是去园子里摘这玩意了。不过作为这岛上的原住民,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挑的这些可可豆确实是上品:红褐色的豆子上没有一点果肉,也没有腐烂的痕迹。颗颗饱满,粒粒分明,就像给总督盖房子用到的木材一样油光发亮。
这时亚历山大也过来了,一巴掌拍在布尔奇科的后脑勺上骂道:“你这狗崽子,非要在放假的时候干活吗?”
这一下力道很足,布尔奇科的脸差点砸在那一堆可可豆上。不过他也不火,只是懦懦地说道:“反正没什么事做,不如去给他挑上一挑。”
“我呸!”亚历山大抛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喝起手里的啤酒,“谁知道那群家伙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说不准再过一会儿就告诉我们休假取消,拿什么铲灰搬货这种闲出屁来的事儿堵老子的假。”
“布尔奇科,昨天晚上真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给我指方向,咱们可就真回不来了。”
就在亚历山大训他的时候,我已经起身给他也拿了杯酒,和他碰了杯感谢他的付出。作为船上的航海士,他总能在风雨里找到正确的航行路线,就像我的眼睛一样。
“不就是看个指南针吗?这活儿我也能干。”丹尼斯往后一仰,靠的椅背嘎吱作响。
我瞅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有那么大能耐呢,大字不识几个,给你地图你也看不懂。要不这样,下次让布尔奇科去守着厨房不让人偷吃,你给我站在甲板上看方向,出错了大不了船触暗礁,兄弟几个一起喂鱼。”
“运气再差点,遇上溺尸扎堆的海域,被三叉戟捅成筛子。”哈维少见地帮腔了一句。
丹尼斯本想再和我争几句,但听到哈维开口,自己也懒得再说了。反正大家都清楚这只是玩笑话,没有再论下去的意义。
这时,一队外来人的士兵也走进了酒馆。他们穿着统一且干净的红蓝白三色军装,就连纽扣都是金光闪闪的。刚一进来,就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那里嘀嘀咕咕,还用看垃圾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丹尼斯刚想发作,又担心会连累到在场的兄弟们,于是就按着性子,嚣张跋扈地反瞪了回去。
我问兄弟里唯一一个会外地语言的布尔奇科:“这群人嘀咕什么呢?”
布尔奇科则是将面前的可可豆收好,回复道:“他们在骂我们,说‘一群猴子还知道坐在椅子上’什么的……”
这时兄弟几个一齐看向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一口闷下所有的啤酒。
酒馆外,正有队人马抬着一箱又一箱晾晒发酵好的可可豆往海边港口运。就在搬运工作有条不紊进行中时,酒馆前面的玻璃突然炸开,一个鼻青脸肿的外地士兵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透过裂开的窗户,只见亚历山大拎着一个家伙的领子一拳又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我一把抓住窗户上那个士兵的头发,将他拉回来之后一个抱摔砸在地上,随后骑在他身上双拳齐出,打断了他的鼻梁。
丹尼斯,甚至瘦子布尔奇科也像豁出命一样和人扭打在一起;哈维更是以一敌二,完全不落下风。直到执法队冲进来制止了争斗,我们这才作罢。
“你们五个,给我滚来执法室!!”
执法官朝着我们怒吼道。
我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家伙,干净的军装上全是他自己的鼻血,我笑了笑:
“Jeb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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