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利刃
执法所和监禁室是军营里唯二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建筑,冰冷而又坚硬。今天,我第一次踏进了石头做的房子里——亚历山大带我们把外地人的士兵狠狠地揍了一顿,等待我们的将是军法处置。
但是兄弟几个刚刚打完架,此时正是血气上涌的时候,所以即使是布尔奇科也是挺着胸脯仰着脑袋,更别提我们几个壮汉了。尤其是丹尼斯,最是趾高气扬。
执法官坐在桌前,冷漠地看着桌上的档案。昏暗的执法所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角落的火把和桌上的红石灯亮着。
我能清楚听到亚历山大的呼吸声,他还没有冷静,那双眼睛此时就死死盯着执法官,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刀砍死那个家伙。
“亚历山大,尼古拉,哈维,丹尼斯,布尔奇科。”执法官看着档案念出了我们的名字,“你们五个全都是海狼号上的成员……”
“是。”
亚历山大作为老大代替兄弟们回答了执法官的问题。
执法官的脸色明显变了,亚历山大的个头使他不得不把脖子仰起来看他。那双蓝色眼睛藏在眼窝里,红石灯照在他的半张脸上。不过没等他发作,执法所深色橡木门的门把手就被拧动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听见那执法官“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道:“总督大人好!”
进来的男人浅棕色短发修剪的干净利落,五官立体,中等偏健硕型的个子。一身黑色双排扣燕尾服上缝着金线,红色领口衬着虎纹黄金,袖口也用黄金绣出翱翔的雄鹰来。胸口挂着五个金灿灿明晃晃的勋章,腰间御赐的荣誉武器上更是刻着鎏金的符文。毫无疑问,这位就是萨拉岛的总督,所有人的顶头上司。
总督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就像任何时候我见过的那样。他缓步走向执法官的位置,那家伙就乖乖让出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总督落座后,就连亚历山大在内,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执法官为总督扶椅子,俯身在他的耳边嘟囔:“几个贱民犯了点小事,怎么会惊动您出马呢……?”
“什么叫‘几个贱民’?”
总督没有像那执法官一样压低嗓门,用磁性威严的声音反问道。执法官有些错愕,脸颊上面滴下豆大的汗珠,在红石灯照射下无比扎眼。
我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
总督突然一拍桌子,雷霆之怒突然爆发出来:“这五个是我最英勇的士兵,是我在海上的先锋!到你嘴里怎么就成贱民了?”
“属下不敢!”执法官身体弹了一下就绷得笔直,就好像掰弯的弹簧突然放手一样。
“滚!”
总督一声怒斥,就将那执法官骂的狗血淋头,灰溜溜地逃走了。
那家伙一逃跑,总督的脸色立刻恢复到了我平时所见过的那样,他的嘴角似乎并没有上扬,但脸上的褶皱却是微笑的模样。站在我旁边的亚历山大身子一哆嗦,我赶忙用胳膊碰了碰他的手背,怕他做出什么事儿。
总督的眼睛多么精明,只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种小动作,而是用缓和的语气开口:“你们打架的事情,我在办公室就听说了。起初我并不在意,但一听见是我英勇的海狼号战士们,我就立刻朝这里赶了。”
总督说的是实话,因为他那双永远锃亮的皮鞋上面沾上了泥沙。现在,那双皮鞋踏着原石地板来到了亚历山大的凉鞋前面。
“亚历山大,我最强壮的士兵。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应该澄清了。”总督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拿在亚历山大面前,上面还有红酒渍,“你们昨夜的英雄事迹,海狼号的其他船员都告诉我了。你是不是以为,让你们历经生死给我带来的只是一箱名贵红酒?”
没等亚历山大开口,总督的语气突然加重,抑扬顿挫:“不对!真正的文件就藏在红酒箱的底下。我不想和我的士兵心有隔阂,所以我今天当着你们五兄弟的面和你说清楚。至于这纸上面写的是什么,国王赋予我的职责不许我明说,但这是一份关乎萨拉岛的重要文件。”
亚历山大震惊地看着总督,目光开始躲闪,最后低下高傲的头。
接着,总督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有海浪在翻涌,时而滔天,猛扑向海涯的岩石。他笑了,是实实在在的笑:“尼古拉,我最勇敢的士兵。是你在狂风暴雨中带着兄弟与宝藏安全回到我的身边。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你是一个好的士兵。只有与巨浪搏斗的水手才算英雄,现在,你就是那个英雄。”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亚历山大的大手一把抓在我的心脏上。在海浪中我尚且可以冷静处事,而现在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向我的大脑!我只能说出一句颤抖的话:“谢谢总督。”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住了,满脑子都是总督大人的笑容和对我的称赞,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只记得后来布尔奇科将那一包作为样品的可可豆交给了总督,总督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执法所里出来,阳光一瞬间照的我睁不开眼。从那天后,亚历山大的旧弯刀换成了一把崭新的、有花纹和皮革刀鞘的弯刀,就连总督原先最讨厌的丹尼斯都换了一件新的绿色夹克。
似乎打架这件事从未发生过,我们五人又回归了以往的生活,那些外来人的士兵也不再欺负丹尼斯了。
但是丹尼斯依旧对外来人恶语相向。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还嫌苦头吃的不够少吗?”
“呸!我永远不可能相信他们。”丹尼斯白了我一眼,就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总督的使者单独找到了我:“尼古拉,总督大人现在需要一个驾船的老手,而你正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现在放下你手里的活,跟我来,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任务。”
我正在给海狼号的船底清淤,铲掉那些附在船底的贝壳。听完使者的话,我把手里的刀铲扔在木板上,捧起海水洗了把脸就跟了过去。
使者带我沿着军营边的海岸线绕了个大圈,攀过了大块大块黑色的礁岩。我震惊于他们对这座岛的了解,因为据我所知,这些石头后面什么都没有。
我听着海浪拍在石礁上的声音,正如我的心脏般不断加速,在胸膛里不停打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一处天然的小型港口。这里的礁岩向陆地凹进去一块,刚刚好是最适合停泊的地方。不远处,几个手持“拐杖”——后来我知道,那拐杖的名字叫火枪——的外来人士兵正坐在一艘小舰艇里面。这阵势唤起了十多年前我心里最黑暗的记忆,就是哥哥倒在雷声中的那天。这让我左眉骨上的伤疤再次作痛起来。
我想着拔腿就跑,但使者好像感觉到了我的担忧,开口安慰道:“这是一项秘密任务,要见血的。据总督大人所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人正在向萨拉岛运送武器。总督大人震怒,很可能是有与国王敌对的人试图颠覆这座岛屿。所以,他才点名派遣你来担任驾船的人。”
“与国王敌对?那岂不是和总督也是敌人?”我问道。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位国王,但总督大人一直将他奉为神明。我知道,为总督大人表明自己心意的时候到了。
我驾上了这艘舰艇,作为海狼号军舰的舵手,驾驶这种小船对我来说无比轻松。身旁的航海士为我指明方向后,我很快将舰艇驶离这座小港口,一头扎进茫茫大海。
经过十几分钟,眼力极佳的我看到了远处的水面上有几条长长的木船。那船并不先进,还需要手动划桨,面对我这红石驱动的舰艇像小孩子面对成年人一样无力。
我开口问身边的航海士:“是要抓活的还是全部干掉?”
航海士一脸不解:“怎么,你看到他们了?”
“就在前面,我眼神好,能看见。他们一共三条船,甚至还要用胳膊划桨,哈哈!”我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兴奋,那是凌驾于他人带来的快感。
航海士说道:“留一条船的带回去问话就行,剩下的全部杀死。”
我“嗯”了一声,随后下令让操作员把马力开到最大,再安排人到舰艇右边,等我指令拋下船锚。所有士兵在舰艇左边集合,抓好栏杆,船一停就向最近的那条船开火。
所有士兵严阵以待,按照我的指令在左侧一字排开。我一只手把着船舵,一只手放在总档位上。
那木船上的人一定是听到了舰艇的呼啸,宛若海上死神挥舞着镰刀朝他们冲去,登时乱了手脚。有的想往回退,有的拼命往前划,最终的结果就是船停在了原地,只能随着海浪起伏而动。
“抛锚!!”
我扯开嗓子,一边把船舵打满,一边关闭了所有的动力系统。随着船锚落水,整只舰艇凭着方才全速冲击的势头猛地向右一拐,庞大船体几乎是横着朝前推进。船底传来轰隆声,整只舰艇的骨架都在颤抖。我死死抱着船舵,随着船锚铁链迅速绷直,天高的浪花落在驾驶室前的玻璃上。所有人在我的指令下抓住了栏杆,没有被甩下船去。舰艇在剧烈颠簸之下,居然完成了一次海上漂移!
船底掀起的浪花径直吞没了前面的木船,连人带物全部沉入了海底。剩下的两只木船也被这巨浪掀下去数人。
就在舰艇稳住的刹那,横亘在两条木船前的是已经摆好阵型的火枪手。只听隆隆“雷声”响起,最近的那条木船和上面的人被打成了烂筛,沉了下去。
“逮活的!”
我只听船上的士兵这么喊,扶着船舵站了起来。我仰天长笑,一股前所未有的爽快感觉席卷全身,就像是从万米高空落下后还安然无恙。那种刺激感让我浑身发抖,甚至眼角泛泪。
我不顾航海士的指责,两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肩膀,钳的他龇牙咧嘴。我笑道:“看到了吗?记住了吗?这就是我的能力,我能为总督大人乘风破浪,我帮他称霸海洋!”
航海士扭身挣开了我,骂了句“你这疯子!”随后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嘀嘀咕咕起来。我却充耳不闻,直到他们把活人都抓了起来,我才带他们返航。
回到了军营里,我满面春光。哈维朝我走来,脸上的笑容和我一样灿烂:“去忙活什么事情了,给你高兴成这样?”
我指着被押送的那群人,笑道:“那些家伙是总督大人的敌人,他们想毁掉萨拉岛。不过我已经带人把他们从海上劫住了,剩下的就是审问了,不劳我们费心。”
哈维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称赞道:“好样的啊!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总督不得好好犒赏你?”
“到时候再说,有我一块肉吃,就有兄弟们一块肉吃!”我拍拍胸脯说道。
直到三天后的下午,我都没有受到什么表扬或奖励。亚历山大坐在篝火边指着我的鼻子说道:“我看你也是孬种孬惯了,非要漂那一下,这群杂种在背后怎么骂你都不知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本来就是秘密行动,说不定还得再过段时间?”布尔奇科插话道。
亚历山大又是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显得你有嘴。”
“就是,那群混账玩意,说不定自己居功享受去了,给尼古拉的功劳踢到一边了。”丹尼斯用短刀削下一块肉放在火上烤。
哈维沉默不语,默默地为篝火添柴。
我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就说道:“屁大点事儿,我爽了就行,还管那么多。”
突然,一个外来人的士兵跑过来:“你们五个,总督有请。”
听到是总督大人,我立刻站了起来,转过头和兄弟们对视了一圈,直到亚历山大也站起来点点头,我们才跟着这个士兵走了。
士兵把我们引到一处沙滩,那里正有十几个人双手被绑在身后,面朝大海和夕阳跪着。他们个个身材精瘦,穿着浸满血污的破烂粗麻布衣。总督大人就在我们旁边,他走来向我们说道:“尼古拉已经告诉你们了吧?这些人就是被抓到的,企图毁掉萨拉岛的犯人。我们审讯了三天,他们却还是不愿意透露半点情报,因此决定今日处刑。”
我探头望去,只见一个跪在沙滩上的精瘦男人也朝我这里看过来。他的脸上满是伤痕,鼻子都被割去,已经看不清他原本的长相了。但他的眼睛和我一样是棕色,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他的眼里充满了平静,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诵经一样。我心里突然缺了一块,一股说不上来的空虚和震惊涌来。
“我们人手不够了,找你们来参与行刑。”总督以那副和蔼面孔将十分锋利的铁剑送到我们每个人手里。
不过我还没有从刚才那莫名的感觉中缓过来。丹尼斯似乎以为我在害怕,于是凑了过来,朝我低声说道:“没关系,不用害怕,朝着脖子挥剑,直接就结束了。”
“啊……”我呼出一口气,“哦,好。”
他撞了我一下,站在了一个犯人的身后。恰巧,留给我的位置的前面,正是那个与我相对视的男人。
“举剑!”
总督亲自监刑,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十几把明晃晃的铁剑被举了起来,那剑的锋利程度甚至划出了破空声——
我将铁剑双手举过头顶,而面前的男人却低下了头,嘴里默念道:
“Rabbim, günahlarını bağışla.……”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和他能听见这念诵声。那是我们塞维族的语言,我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在祈祷……他在祈求神明,请神明宽恕我的罪孽……
“斩!”
总督一声令下,我像红石机器一样机械地执行着,一剑挥了下去。面前的男人身首分离,血溅了我一脸。
我没有去抹掉脸上的血,瞪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血红。疑惑盘踞在我的心头,充斥着我的脑海。那一句我的母语,那一声祈祷。
“干的不错,小伙子们。”总督夸奖道。
我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十几具无头尸体淌出来血直直流向了大海,散在这无尽的碧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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