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粒可可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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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整装待发的船

  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刮胡子了,再看镜子中的自己像是老了不少,二十多岁的人,眼看着像三十多岁。距离我上次见过萨拉岛南边的阿拉维格,也已经过了半年。

  差不多三个月之前,总督突然下令征收粮食,就连每箱两银元的可可豆都只能卖出一枚了。据说外面世界,可可豆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但是岛上的族人已经变得十分依赖贩卖可可豆来维生,就连耕地都种上了树,只能咬牙认下。

  但外来人又开枪了。有的族人种的树少,卖东西赚的钱不够糊口。不自愿交粮,收可可豆的官员总会挑出毛病来压价,四箱可可豆说不定才能换一块银元。于是他们合起伙来想和总督谈判,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最后哈维和布尔奇科把他们葬在父辈的坟边,丹尼斯帮他们削了块墓碑。负责征粮的亚历山大,现在双眼变得通红,眼球突出来,十分吓人,连两鬓的头发都白了。

  今天和他一起出去收粮的是我,我简单洗漱就下了楼,他老早就在楼下等我。他的脚边都是烟头,嘴里还咬着外来人抽的那种叶子烟。他穿着外地人那种红白蓝的呢绒军装,只不过没有扣扣子,衣服也显得粗糙。

  他见我下楼,给我也递了一根。

  我接过来点燃,烟雾坠入肺部之后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他和我走在路上,低声对我说:“又死人了,知道么?”

  “听说了,那天我也听到打枪的声音。死了几个?”

  “五个人,全是吃不起饭的,血都流不出来多少。”亚历山大那庞大的身躯在颤抖,说话都小心翼翼。突然,他又岔开了话题:“自从几个月前被升了官,哥几个已经从海狼号上退下来了,只有你还负责开船。你有开船到海外世界停过吗?”

  我颇感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有过两次,但都只是在船上休息。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亚历山大肯定地和我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发觉,岛上外地人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少了。原先大约有五千来人,现在只剩两三千的样子了。

  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我们已经到了一小队外地人士兵的面前。他们驾着马车,邀请我们上去。一路无话。直到我听到马嘶声,车门被打开了,几个士兵把我们带下了车。

  队伍来到一座村庄前。我注意到有几家房子门是开着的,就知道里面的住户早就不在了。因为现在遇到征粮的人,族人们都会缩到家中,紧闭门户。

  亚历山大敲响了一家房门:“老乡,开门,我们是收粮食的。”

  开门的是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瘦的皮包骨头,满脸的皱纹和坑洞,就连那双棕色眼睛都黯淡无光。她的个子只顶亚历山大的肚子,满头白发乱糟糟的。

  “小伙子……我求求你行行好……”

  没等老妇人说完,亚历山大就将门整个推开,绕开她进了屋子。他指着那群士兵,让他们把车上的空箱子搬过来,招呼我进了屋子。

  老妇人双手紧握,低着头。我看到她那双粗糙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泥。亚历山大直接掀开了正对房门的锅盖,里面只有两块黄色的窝头。做窝头和的面里还掺着麸子。

  亚历山大一只手就抓起所有窝头,大步迈向门口的士兵。老妇人见状,忙扑上去抱住亚历山大的胳膊哭嚎:“家里就这点吃的了,我还有个孙子要照顾!他爹和他爷爷被那些兵打死了,家里没饭吃了啊!都是塞维的兄弟,我求求你了!”

  豆大的泪水从她眼角流到脸上,像是两滴雨水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她想跪下,但亚历山大一只胳膊却牢牢架住了她。亚历山大将那两个窝头丢到士兵搬来的空箱里,对着士兵吼道:“滚去下一家!”

  “长官,您这……”

  我这时越过亚历山大和那老妇人,一脚踹在前面的士兵身上:“他妈的,让你们干个活,用不动你们是不是?”

  见我抽出亚历山大腰间的鞭子,那群人才赶忙跑开。我看到亚历山大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塞给了那个老妇人,随后推开她,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你都预支了几个月的军饷?就为了给他们,怎么能批给你呢?”我问道。

  亚历山大揪了一下我的耳朵:“废什么话,老子有烟瘾,买几盒好烟没钱了,他们不给我预支军饷想让我死吗?”

  我拿胳膊肘顶开他:“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我们都别干了,去种可可豆。”亚历山大白了我一眼。

  等到了下午,我们载着几箱粮食回了军营。这时,我看到有一大队穿着脏布衣的塞维族兄弟齐齐站在校场上,正有人给他们训话。从那人的话里,我听出来这群人大概是民兵队的新人。

  我等不及坐车到地方了,和身边的亚历山大打了声招呼就提前跳下马车。双脚重新踩在沙地上,我才觉得舒服了些。

  后面的塞维族兄弟听到激动处,齐声高呼起来。我没在意,只当是他们觉得有了生计,高兴了才这样。直到我一路走到篝火前,看到哈维几人面色沉重,布尔奇科才告诉我真相。

  “总督不仅是征粮,他还在招兵。本来我们民兵队一千多人已经快养不起了,还招那么多人,哪来的饭给他们吃?所以就不让他们在本岛驻扎,说是要开船送他们去外地,去保卫那素未谋面的国王陛下。”

  我震惊,低声问布尔奇科还有没有什么内幕。因为升官之后,布尔奇科因为精通两种语言所以也负责了民兵队的一些文书工作,他自然能听到些风声。但布尔奇科摇摇头,只知道他们去外地,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

  丹尼斯现在颓废了不少。以前被人折磨的时候依旧眼里有光,张牙舞爪。现在晋升为民兵队的军官,反而低沉了起来,睁眼都不愿意用力。

  哈维现在负责管仓库,有时会故意扣下一把刀或者短枪交给我,让我出海时防身。庆幸的是,这些武器我一次都没用上。

  “唉。这群家伙,净是折磨我们的兄弟。”我叹了口气,闷声说道。

  哈维见我不在状态,开口问道:“又遇到亚历山大掏钱了?”

  我摆摆手:“也不能全让大哥掏钱不是?我自己也从口袋里往外掏啊。”

  “真是辛苦你了,白天做活,晚上还要开船。”布尔奇科拍拍我的后背给我打气。

  我点着一支卷烟,没说什么。

  那之后我又回屋子里小睡了一会儿,直到丹尼斯把我喊醒,该出航了。哈维把一柄短刀交给我,我把它藏到了腰间,用大衣盖住了它。

  其实萨拉岛的天气我永远不用穿这么厚重的衣服,但外面的世界可不一样。总督的家乡那边十分寒冷,比夜晚被海水泡过之后,再被风吹更冷。往往这个时候不会下雨,而是会下白白的冰晶,他们管这东西叫“雪”。

  我来到了海狼号下面,但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一条长长的队伍从这里排到军营门口,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士兵举着火把照明。总督站在上船的地方,向着上船的队伍举手问好。

  见到我满脸疑惑地跑过来,总督大人抢先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人是新招入民兵队的,今天晚上启航,到我们国家的本土拱卫国王。”

  “可是总督大人,昨天给我签署的不是运送货物的单子吗?”我紧皱眉头看着上船的队伍,其中什么样的人都有,里面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比丹尼斯还小的青少年。

  总督扶着我的肩膀,带我转过身去,边走边聊:“前段时间,我得到国王的指示,发布了征粮令。可是作为你们的总督,我不能看着你们活活饿死啊!我只能向上请示,能不能扩招民兵,把他们送到国王身边效忠,这样还能填饱肚子。国王欣然同意,还夸奖了我。”

  “可是总督大人,如果你把岛上的青壮年全部带走了,那可可豆谁来种呢?”

  “他们都是我派人精挑细选的士兵。他们没有土地去种可可豆,也没有土地去耕种粮食。我不能看着他们挨饿,万一他们与征粮的队伍起了冲突,士兵们为了自卫不得不开枪,那才是得不偿失。”

  说完,总督停下了脚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像是在嘱托什么天大的事情:“尼古拉,请原谅我手下的士兵又开枪。都是为了自保,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我早就派人给受害者的家属送去钱粮了。”

  “您给受害者的家属派发了钱粮?”我看着总督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

  可总督的神情是那么无懈可击:“是的,对此我深表歉意。”

  国王既然是神的使者,为何要从我们的手里抢走食物,而不是送我们粮食?这句话我没问出口,只是向总督笑着点头:“您总是那么仁慈。”

  “好了,该上船的士兵已经差不多都在船舱等你了。去吧,小伙子。”总督笑道。

  我登上了船,随着海狼号的一声嚎叫,军舰驶离港口。我看着汪洋大海,前方平静且黑暗。但我和它相处了十几年,摸它的脾气比摸我自己还清楚,往往最平静的海域下面,涌动着最恐怖的暗流。表面上它不动声色,任你开过十几条船,送你到岸边。可如果你大意了,没有避开它的漩涡,那么它就会吞掉你的整艘船:无论船上的人有多么位高权重,无论货仓里的东西多么价值连城,在汪洋大海中都是没有意义的。

  身边的航海士换了人,我便再也没那么多话来消遣海上的无聊。即便是从舵手升到了船长,我的职责却没变,依旧是开船和处理紧急事件,但感觉亮堂堂的驾驶室里就只坐着我一个人。必要时我会讲两句话,可是那种必要时刻少之又少,一次往返也没有几次。想要再见到兄弟们,又要等上好几天了。

  听完航海士的汇报,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这样定速航行,有情况来甲板上找我。这条航线我开了快十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航海士眼睛瞪的老大,我觉得是因为我头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可我也懒得去管他,离开了驾驶室。

  再见到兄弟们,已经过了整整四天了。亚历山大搂着我的脖子:“终于又回来了,我们可想死你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走了,好好陪着兄弟们喝个尽兴。”

  “要不你送我回屋里,我先睡一觉?”我有气无力地说道,但脸上还是挂着笑。亚历山大咧着嘴,送我躺下了。

  我正想呼呼大睡,耳边突然传来大地的巨响。那是暴风雨的前兆,是所有水手的噩梦。一场连绵不绝的暴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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