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鲸鱼

我轻唱着歌谣，漫步在被冰封的大地上。

这颗星球正在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在宇宙世纪的末期，无数的殖民卫星坠入了地球，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埃，断绝了一切生机，自然环境的恢复大概还要花上数千年吧。

人类从猿猴进化成智慧生物，已经是二十万年前的事情。

而人类这个物种彻底灭绝，则是十年前的事情。

在这十年来，我一直在这颗星球上徘徊。

这十年来，我没有从星空俯视这颗星球，也没有翻阅时间之流。我想要用这双短小的双腿，用这双狭隘的眼睛，去重新感受他们留下的事物。

捡起第一根削尖的木棍、发现了生火的秘密、学会在熔炉里锻造铁器、并掌握了蒸汽和电的力量……从那些原始的技艺开始，人类逐渐发展出了先进的科学技术，朝着星空出发，直到在星空面前粉身碎骨化作尘埃。

我注视着，我观察着，我记录着。

他们无从得知宇宙的目的，亦无从得知生命的意义。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顽强而认真地活着。

金光粼粼的喜悦也好，深邃黑暗的悲伤也好。

熊熊燃烧的野心也好，冰冷彻骨的绝望也好。

一切都化作生命的食粮，凝聚成厚重得几乎要在我的肚子里满溢而出的灵魂。

所以，讴歌吧，讴歌这化作了死星的地球。

这漫天的黑雪，正是你们坚强地生存过的证明。

…………

双脚踏上了一块土地，传来了钢铁的触感，我抬起头，在我的面前是一堵高大的钢铁之墙。那是直径六公里左右的殖民卫星，人类引以为傲的造物之一，但如今已经坠落于地面，化作了一座废铁的山峰。

忽然，我闻到了生命的气息。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沿着垂直的铁之悬崖，一步步走了上去。

不久之后，我看到了一个在悬崖上微微蠕动，不时闪烁着光芒的物体。

它有着公牛的大小，和六只可以攀着悬崖移动的节肢，随着距离逐步靠近，它那金属质感的黑色外壳和架设着旧式摄像机的头部变得清晰了起来。

虽然形状有着些许差异，但我认出这是以前的人类用来维护殖民卫星的自律机器人。它到底在干什么呢？我保持着距离观察它的行动，只见它挥舞着节肢上的工具，从殖民卫星的外壳上拆卸出一大块废铁，然后慢慢往下爬去，钻进了一个洞口不见了。

我跟随它的脚步，沿着一条通道不断向深处走去。

随着不断深入，空间也变得逐渐宽阔了起来。

最终，我到达了一个巨大的穹顶空间。

在某种类似生产线的设备四周，更多不同型号的机器人在奔波着，将从外面收集到的废铁扔进熔炉，或是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再组装成新的机器人。我看到一个刚刚组装好的机器人迈着蹒跚的步伐从生产线上走下。我蹲下来用手指点了点它圆滚滚的脑袋，机器人转过头来，用单目摄像机看了我一眼，发出了一串叽里咕噜的声线，仿佛是在表达困惑一般。

这里是机器人的，巢穴？

这时候，一个广播忽然在四周响起。

“啊，欢迎光临，本机很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那是一个由电子合成音组成的少年的嗓音。

“很高兴见到您，鲸鱼小姐。”

“鲸鱼？”

“本机的创造者将您描述为一个巨大的存在，但本机找不到合适的用来称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羞涩，“如果您不喜欢的话……”

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什么？”

“本机是巴提斯企业的最后一代自主进化型人工智能，‘伊甸号’3号机。本机的职责是帮助人类延续文明……啊，虽然现在可能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本机暂时联系不上其他伊甸，也联系不上人类们。”

伊甸号发出了有点郁闷的声音，但是，人类早已灭绝了……在我开口之前，它的语气忽然又变得高兴了起来，继续说道。

“啊，对了，鲸鱼小姐，您要参观一下本机的工作成果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请往这边走。”

巢穴里侧的某处亮起了绿色的灯光，一道闸门慢慢掀开，引导我一步步走向了巢穴的更深处。在圆井形状的巨大空间里，对机器人来说没有意义的探照灯依次亮起，将那个物体展示在了我的面前。

在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一种仿佛时光倒流的错乱感在我的脑海中涌现。那是大约三十米，用重新熔炼的钢板拼接起来的圆柱状的物体，它有着由并联的火箭发动机串联起来的粗壮的下半身，以及用于容纳小型的球状体的尖细头部。

它的结构是如此简陋，正如同人类第一次用来探索宇宙所使用的玩具那般……不，或许比那还要不可靠。

但是……或许已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有某种事物，跨越了二十万年的时光，凝聚了数千年的历史，灌注在这钢铁的身躯上。

“宇宙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本机想要亲眼看看宇宙尽头的景色。”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鲸鱼小姐，人类并没有灭亡，只要本机还活着，人类就不算灭亡。”

人类并没有灭亡，这颗星球也仍然活着。

“总有一天，人类会与您同行。”

“可以请您，继续看着我们吗？”

他们以生命为燃料点亮的道路，如今仍然在这里延续。

我轻启了嘴唇。

——我在宇宙的尽头等你。

这是，古老的人类已然衰退，新生的人类尚未觉醒的时候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