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洞中一夜

　　毕灵站在林地边缘，盯着那散发紫光的上古之门。

　　“这是下界传送门，毕指挥使。”一个银发少年在她身边说：“从下界走去大卫城要快很多，也不会有摩西的追兵。”

　　毕灵点点头，依然沉浸在惊讶之中。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少年会是组织的卧底，更无法料到他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帮助自己。

　　芥子是联盟斥候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年仅十六，却已完美完成大大小小数十次侦查任务，至少摩西手底下的人都这么说。毕灵在被押往北方暗林的路途中多次看见银发少年，只是远远地瞟看，但他坚韧的瘦小身影已经深深印入她心底。不是个简单人物，她如此评价，而当真正近距离接触后，毕灵才发现芥子的更多特质。

　　他身手敏捷，来去无踪，就像林间的冷风。那些怪物还来不及露面，就被其绑在小臂上的利刃轻松解决，甚至不需要毕灵动用欧泊石的力量。谈到欧泊石，这又是一件让人惊喜无比的奇迹，芥子把【霜冻之穹】欧泊石给偷出来了！

　　"偷"一词不妥当，它本来就是自己的。毕灵握紧手中石头，感觉充实无比。前往大卫城的上千里路程不再难熬了，她会一路杀回去，让所有摩西的走狗冻成冰！

　　好好感受【霜冻之穹】的力量吧！

　　不过呢……

　　……“传送门需要时间准备。”芥子说，在黑曜石铸成的门框旁鼓捣。“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清晨，今晚我们先在神柱树里凑合一晚，委屈你了，毕小姐。”

　　毕灵皱起眉头。“都说了，别叫我小姐，我和毕家早就断绝关系了。”

　　“失礼失礼。”芥子微微鞠躬，继续调整传送门。毕灵凑近了些看，他似乎在用墨笔填充门框上刻着的符文，那文字是古若曼语，毕灵小时候学过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

　　“你懂这个？”她问。

　　“正式成为斥候前，我们必须学习一切有可能用上的知识。南塔卫兵和大荒游骑兵也会学，这是基本技能。”

　　毕灵想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回应，默默地退到一旁，吃着牛肉干。食物是芥子带来的另一个惊喜，虽然她……嗯……也不是不能拿蠕虫果腹，但有正常的食物总是让人高兴的。

　　暮色渐浓，星辰苏醒。毕灵和芥子用绳索爬上直入云霄的神柱木，钻进树洞之中。暗林充斥着危机，同时也给旅行者创造了栖息之所。要是没有这些塔楼一般的高树，他们就只能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树枝上过夜，别提有多难过。在青原的历险中毕灵是经历过的，这种睡姿会弄碎脊背，第二天走路都挺不直腰杆。

　　“垫单给你。”芥子说，取掉一直套在身上的袍子。

　　毕灵眨眨眼。“这……真是太贴心了，芥子。”

　　“应该做的，毕小姐。”

　　毕灵不满地努努嘴，决定不计较，把垫单摊开坐在上面，舒服得不禁叹气。先是归还她的欧泊石和白绒衬边毛衣，接着是正常食物和垫单，芥子为她做的事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太感谢你了，芥子。有你在，去大卫城的路会容易许多。”

　　“很抱歉，毕小姐，我不能陪你到大卫城。”

　　“噢，对。”自己真傻，芥子当然不能跟着去，他光是偷偷离开侦查路线就违反了一堆斥候条例，再晚点回去恐怕就要暴露了。

　　这是个无星之夜，洞穴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毕灵感觉自己如同被象征恶魔的阴影缠住，就像两年前探秘瑟渊废墟时一样。怪物的嚎叫声远远地飘进来，在树洞内回荡，更使她难以平静。

　　她决定聊聊天。“你是什么时候成为白盾卧底的，芥子？”

　　“在我成为斥候之前便是。”

　　“这么久？我以为是最近的事。你参加过什么任务？”

　　“是机密，毕小姐。”

　　机密。她咀嚼这个词，思绪不禁回到自己被摩西抓住的那一天。摩西反反复复强调是组织的高层出卖了她，是赵芝雯和罗铎尔亲手将【霜冻之穹】的情报送到南塔。毕灵不屑于相信，认定这只是敌人的离间计罢了。

　　可说到底，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藏身之所怎么会暴露了。是饱受酷刑折磨的的萘说漏嘴了吗？应该是这样，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不恨萘，相反内心满满的是愧疚之情。萘失去了一只眼睛，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莽撞，听从易卜拉欣的建议不到大卫城去，事情会截然不同的。

　　自己太傻了。

　　“你这些天和组织有联络吗？”她问芥子：“组织有没有准备营救行动？”

　　虽然树洞极黑，她还是模模糊糊看见对方在摇头。“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营救的情报，我是单线联络的，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负责保护……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在保护我？”

　　“是的，毕小姐。”

　　“别叫我小姐，我们是战友，难道不该用同志称呼吗？”

　　“恕我冒昧，但我的联络人一直用"小姐"称呼你，所以……”

　　毕灵腾地站起来，不小心撞到头，忍着痛质问道：“听着，芥子，我十四岁就加入白盾了，在组织里待了五年，也许时间比你还长。这五年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知道我痛恨"小姐"这个称呼，而你的那位"联络人"却不清楚？请问你究竟是在和谁联络？”

　　“嘘。”

　　毕灵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既愤怒又无可奈何。芥子发现情况不对，摸到树洞边上探看。外面，怪物的叫声变得清晰，它们不知不觉间竟靠近了这么多。

　　她摸出欧泊石，心想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还没握稳，芥子就伸手挡住了她。

　　“别用石头，毕小姐。”

　　“我不是"小姐"！”

　　说时迟，那时快。忽闻一声尖利嘶叫，接着又是一声，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虫液的腥臭，洞外传来某种东西跌落碰撞的闷音。等毕灵意识到巨蜘蛛在进攻洞口时，芥子已经解决了好几只，其动作如此老练迅速，仿佛干这活干了一辈子似的。

　　在遭受惨重伤亡后，怪物选择暂时撤退，芥子也利用这段时间把削尖的木棍用钉子固定在洞口，建成简易的防御工事。毕灵曾经在青原上做过类似的东西，只是从没见过有人能做这么快。

　　“你可以早点安上去的。”她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如此说道。

　　“如果你不曾大声说话，完全没必要消耗宝贵的木棍。”

　　“我？”毕灵感觉自己对芥子的感激之情在飞速消耗。“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恰当的称呼！你管我叫"小姐"，就等同于管你叫"倭人"一样！”

　　“明白了。”代表芥子的一团黑影坐定。“我为我的失礼道歉，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请先睡吧，明晨传送门就该准备完毕，在下界旅行不是件容易差事。”

　　毕灵勉勉强强接受道歉，躺在垫单上和衣而眠。亡灵嚎哭若隐若现，被风声掩盖。她的意识坠入一年前的冒险中，在瑟渊废墟，宏伟裂谷的影像如此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醒醒。”

　　睡意朦胧的她扶木爬起，但见芥子又凑到洞口旁，银发散着微光。不知何时月亮突破了乌云束缚，以皎洁白芒普照暗林。

　　“怎么回事？”她哑声问。

　　“大荒游骑兵。”芥子道：“他们知道我们在附近。”

　　“因为传送门？”

　　“不清楚，也许是被你那欧泊石折射的蓝光吸引了。”

　　“别怪到我身上。”

　　芥子不接茬，专心致志地观察外界，弄得毕灵也不好意思继续深究。说到底，芥子帮了她太多，一个称呼错误可以被原谅。

　　真正让毕灵担忧的，是称呼背后的东西。她当时接受芥子，是因为无路可选再加上归还的欧泊石。现在追兵杀来，她开始担心这是否是摩西的诡计，抑或芥子效忠的对象根本是伊藤谨或者穆罕默德，这一切只是圈套？

　　好在石头在自己手里，货真价实的【霜冻之穹】欧泊石。当初被摩西抓住，是因为欧泊石过载了，无法使用。现在不一样，谁要是敢心怀不轨，她立马召唤寒冰伺候。

　　敌人接近了，能听见他们砍杀怪物的动静。毕灵捏着欧泊石贴到洞口边，又被芥子拦住。“小心你的石头！”他低声警告。

　　毕灵低头一瞧，絮絮蓝光正从指间飘出。按照在青原冒险的经验，这点光不值一提。可暗林是名副其实地暗，哪怕皎月高悬也无法掩盖欧泊石的光芒，那些追兵很可能就是被这个吸引来的。

　　她感觉脸烧热烧热，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羞愧。她立马把欧泊石藏进衣兜里，抓紧细铁链条。

　　可惜的是，追兵最终还是发现了他们。“听着，在树上的人！”一个粗犷的嗓音吼道：“现在下来，让我们双方都好过！”

　　“一派胡言。”毕灵不屑地说。

　　底下战斗不休，卫兵还有力气腾空威胁他们：“先知大人的人马已经包围这了！我以大荒游骑兵副总统领的名誉发誓，绝不会伤你们分毫！”

　　“是【红手】珥丹。”毕灵说：“摩西怎么不派迪莉丝来？我还想用寒冰好好照顾照顾她。”

　　喊话还在继续。“是你在上面吧，毕小姐？暗林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

　　“摩西臭烘烘的营帐就该我待吗！？”毕灵喊道：“还有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是白盾的战士！”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四下一派寂静，甚至能听见芥子在无声地指责她的冒失。

　　“好吧，白盾的战士，我足够尊重你的身份，你能否尊重我的责任？徒劳抵抗毫无益处，别忘了这是——”

　　厮杀声——

　　“——怪物遍地的暗林！它们可不在乎你我是什么阵营，它们只想啃掉你的头！”

　　“他怕了。”毕灵对芥子说：“先完蛋的是他们。”

　　“然后是我们。看那儿，看传送门，怪物的践踏会阻碍符文作用，甚至中断进程。我们没有另一天的时间去等待，摩西会派更多人来。”

　　“那我们直接上。”

　　“毕灵。”芥子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这么多年的战士生涯，你应当学到了一些道理吧。”

　　“你想说"别惹大荒游骑兵"？抱歉，我不信那套。迪莉丝曾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们谁拦得住我？”

　　“我奉劝你小心。”

　　这话让毕灵蛮不舒服，因为她的一系列举动确实有些鲁莽。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会引开他们。”

　　“引开？可传送门……”

　　“我会把他们引得足够远，让你有充足时间等待明天清晨。”

　　“你认真的？”

　　芥子按住她的肩膀，以严肃的语气说：“护送你平安进入下界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任务。你在树洞里耐心等着，千万别出声，一定要等到日出时分再进入传送门，切记切记。”

　　“我明白。”

　　芥子点头，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同样散发蓝光的东西。毕灵一惊，欧泊石还稳稳当当握在手心里呢。

　　“海莹石粉，维持不了多久，但足够吸引注意力。”他解释：“记住我说的话。”

　　银发少年扶木将跃。

　　“等等！”

　　他停下，斜看着少女。毕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万分恳切地想把话说出来：

　　“你做得很好，我原谅你管我叫"小姐"的事。”

　　芥子微微一笑，随后纵身一跳，遁入夜色怀抱。游骑兵在高喊，怪物在哀嚎，缥缈蓝芒于漆黑树海间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