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蛛群

　　幽邃如午夜汪洋；

　　明亮似正午晴空；

　　光点宛如靛青夜空的满天繁星；

　　纹理神秘地排列恰似古书上难辨的文字；

　　每一颗宝珠都有着其各自的独特色彩和花纹，星空，森林，海洋，苍穹，山脉，沙漠……所有他能想到的自然景物都被各有的宝珠神乎其神地还原，他甚至能辨认出某颗珠子上苍苍树干的稀疏绿叶，还有荡漾在草海中的洁白羊群。

　　曼茵的芊芊细指慢慢拨弄项链，不同的世界在史蒂夫眼前旋转舞蹈，绚烂的的色彩搅动令人心碎的精妙纹理，化为最不可思议的梦境，却如此清晰分明，每一个细节都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他眼前。随着指拨速度的加快，边界也消失不见，使他目眩的光与色鬼魅地彼此缠绕，混合成更复杂，更无法描述的至美奇观，比最疯狂的想象还要出格，比他此生（有记忆的一周）所见一切更真实，或者说是虚幻到了极点？

　　再看下去，自己就要陷入幻觉了。他几乎动用了全身所有的毅力，才把目光从项链上移开，啧啧称奇。

　　曼茵还盯着它看，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指尖麻木地拨动。

　　“曼茵，喂。”

　　少女面色愕然，无措地环视身边，好像一只被人丢到陌生房间的小猫。接着，她明白眼下身在何处，有什么要紧的事，露出尴尬的笑容，把项链塞进史蒂夫的背包里，珠子与石剑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的好漂亮。”她叹，如果不是被红石火把的弱光包裹，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劳作一天后归家看见亲密的宠物狗猎来一头兔子的农家女。

　　“我说，你真的要带走它？”史蒂夫掂了掂背包的重量，还好，应该不会破掉。

　　“那还用说？你不愿意么？”

　　就算他嘴巴说不愿意，真正的想法少女还是心知肚明。没人能抗拒那串项链的魔力，暗想连穆勒见了，也会摘下他神秘的兜帽，细致检查一番吧。

　　 他不是不想带走项链，是为了谨慎。说白了，害怕。害怕取走前人的宝物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从藏宝室的女人石雕那儿，诡异的气氛就一路伴随，发紫光的古书更是其具象表现。而他敢断言这串项链已被女武神雕像所握有几百年光阴，怎么偏偏在他们经过时掉了下来？

　　细细一想，汗毛竖立。

　　曼茵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头又昏了？史蒂夫？”

　　“不，没有。话说你不头昏了么？”

　　“唔，我忍得住。”

　　他拍拍她的背，两人上路。离开离开紫光厅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昏暗处藏匿着臆想中的妖魔鬼怪，要他们归还项链。

　　接下来的路与之前无异，红色弱光，墙壁古文，上锁的石门，唯有手中地图给予希望的安慰。他不对逃出这儿抱百分百的信心，但他们至少不至于渴死——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标有象征水井的矮圆柱体，离紫光厅两三百米的路程。

　　嗓子都要冒烟了。

　　古井所在的房间不大，比史蒂夫在绿岗的卧房小上一圈。他本来担心井的吊绳和水桶腐烂了，他们该如何打水。走进后，这个问题不复存在。看着波光粼粼的表面，他心想他们的运气究竟能有多好。

　　没有水罐，只能俯下身子对着喝。曼茵开始还扭扭捏捏的，生怕水里有虫子什么的，不敢下嘴。史蒂夫也抱有同样的疑虑，可是不喝水，身子撑不住，意志也会被口渴的感觉消磨。于是他接过红石火把，点亮水面，检查确认没有肉眼可见的异物后，方才噘嘴舔上半口。

　　满清冽的，像冰水，没有怪味。

　　他又灌下几口，焦躁的喉咙嚷嚷着要更多。他将身子俯底些，鼻尖触碰水面竟意外地舒服。

　　曼茵除了解渴，还拿井水涂抹脖颈脸庞。史蒂夫转过身面对墙壁，但见一排排怪奇古文。他随意瞥上两眼，扭曲的线条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理解——

　　——这两个字他认识。

　　发现第一个熟悉的词后，其它现代词汇纷纷挤出晦涩的字符墙面，撞向眼睛。

　　他轻轻念了起来。

　　「如果一切重来，你是否始终如一

　　「疑惑深埋我心」

　　「我们的山盟海誓，你是否格守不渝」　　

　　「于回溯的生命之溪」　　

　　「若我整日呼唤汝名，只为听见期盼的回音」　　　　

　　「我明晰」

　　「你带来的所有绚丽色彩，回往心田汹涌澎湃」　　

　　「我们曾驻足的河海山脉」

　　「此刻，人们你或憎或爱，皆为你奔涌而来」　　　

　　「我们此生熟知的各色颜腮」

　　「我们从未腾空，去远眺前进的方向」

　　「只不过旅人一场」

　　「我们亦从未思索，河流为何远走他乡」　　

　　「也许只因路上的风景丽靓」　　

　　「若我终日呼唤着你，只愿听见熟悉的音腔」　

　　「我明了」

　　「生命长河，流淌不息。」

　　「此生，人们你或憎或爱，皆为你奔涌而来」　　　

　　「我们此生熟知的各色颜腮」

　　他慢慢读完，感到忧伤的宁静，好像自悠长的幻梦中醒来。他不知道诗的作者是谁，为何到象牙宫来，甚至不知道这首诗是何时所作。依据刻痕看不出什么，诗人也许昨天才离开，也许已然逝世。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首诗，难不成是过去的记忆，自己失忆前来过这儿？

　　或许，自己就是诗的作者？

　　喝足了水，简单休息，放松酸疼的小腿后，他们再次上路，无名氏的诗歌萦绕脑海。

　　也许某天，自己还会读到这首诗。

　　象牙宫的规模确实巨大，史蒂夫想，从七门厅到古井，他们走了有两三个小时，按平常人的步行速度来算，足有七八里。就算因为曼茵受伤走不快，把时速放慢一半，其规模也可与一般的城池匹敌，不知道摩西的大卫城有没有这等尺寸。

　　幸运的是，这么大的空间，光照如此昏暗，他们只碰到过一头怪物，还是只从未在地面上出现过的异种。他们之前是朝象牙宫墟的心脏前进，现在则在远离那儿，怪物的数量只会更少吧。

　　手里还有地图，出去的路线明明白白地被标注出。说真的，乐观的情绪慢慢涌入他的胸膛，古井边忧伤的歌谣稍稍缓和了些过于兴奋的心情，让他保持冷静。

　　曼茵依旧走不好路，要他搀扶，目光一直盯着前方，相处无言。很快两人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墙上有描绘舞动花瓣的壁画，可惜颜料褪去，看不出是什么花。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摊开冒紫光的古书，校对路线。

　　“嘶……”

　　“曼茵，别怪叫。”

　　“我没有怪叫啊。”

　　他警觉地抬起头，环视通道，寻找声音的来源，曼茵紧张地揪住了他的衣角。

　　“嘶……”

　　邪恶的嘶叫听得他头皮发麻，一切恐惧再度侵入身体。怪物，紫色的怪物，可是没有紫色烟雾。

　　也许是某种小虫子？

　　“嘶……”

　　“史……史……史蒂夫……”曼茵哀叫道：“好大的蜘蛛……”

　　当他的目光与那四对猩红色的复眼相遇时，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断。十来步远的通道里，四头小羊一般大的可怖巨蛛齐刷刷露出了寒光四射的獠牙。

　　“啪嗒。”

　　古书掉落。

　　恐惧直入骨髓。

　　“嘶……嘶……”巨型蜘蛛们慢慢逼近他们，史蒂夫宛如坠入噩梦，数不清的复眼，节肢，白牙涌向眼前。他双腿抽搐般地颤抖，离崩溃只差一根稻草。

　　昨天的训练中，他仅仅与笨拙的行尸作战过，对其他亡灵毫无头绪。眼下，四头浑身长满骇人刚毛的巨蛛步伐一致地逼来，发出的嘶叫戳破耳膜。

　　曼茵呜咽，几乎扣下他手臂上的肉。「我有武器的，我有武器的」史蒂夫一遍遍提醒自己，从腋下抽出刚才因翻书而夹在那儿的铁剑，举在面前，剑锋剧烈颤动。

　　“曼……曼茵，另外……另外一把。”

　　背上一轻，剑被取走了。不幸中的万幸，少女没有因恐惧而崩溃，还能帮上点忙，多少让他得到安慰，也冷静了些。

　　穆勒曾说过巨蜘蛛的恐怖。它们的跃扑百发百中，就算没让獠牙第一时间刺穿胸口，被扑倒后，它们依然有足够的时间击破受害者徒劳的抵抗，将剧毒的尖牙刺入血肉，毒液融入血液后，死神便会携带毒疼的镰刀如期而至。

　　缓慢而绝望的痛苦。

　　“慢慢往后退，曼茵。”他气喘吁吁地说。在宽阔的走廊里无法对付蛛群，只有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他才有胜算。

　　蜘蛛们加快逼近的速度。

　　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理智难存。

　　打头的蜘蛛没有像史蒂夫所想的那样直接扑上来，在看到他们手里锋利的铁剑时，它八只亮闪闪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水滴形状肥大的腹部富有威胁性地翘起，其它三只蜘蛛也跟着翘起花纹各异的腹部，纤细锐利的尖牙一齐绽开。

　　“嘶嘶嘶嘶嘶！”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史蒂夫还心存侥幸，猜想这些蜘蛛只是纯粹在警告他们，别踏入八条腿们的领地，如果他和曼茵马上离开的话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和腹部是黑底红点的打头蜘蛛对视着，手里的剑刃颤抖不已。

　　蜘蛛飞扑而来，狠狠撞在史蒂夫肚腹处，使他狠狠摔倒。背包里的物品硌着背，剑刃横在蜘蛛飞速张合的两牙与自己的脖子之间。

　　原始的生存本能夺过他身体的掌控权，恐惧为肌肉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他全身的力量汇集在右手肘部，完全不敌蜘蛛的扑咬。几乎没有迟疑，他左掌握住剑刃，两手向前拼命地抵抗獠牙的进攻。

　　没有想象中的疼。他咬咬牙鼓足了劲握剑前挺，左掌的痛感被求生的欲望压过，剑刃刮中蜘蛛毛茸茸的脸。

　　“嘶！！！”

　　吃痛的八腿怪从史蒂夫身上跳开，在两步远外低声叫着。但这仅仅是一头蜘蛛，其他的在哪呢……？

　　“嘶嘶嘶！”

　　史蒂夫脑袋一炸，转头但见另外三只恶狼般的蜘蛛围着曼茵。她曲膝靠墙，没有章法乱挥剑，惹得它们恼怒地呲牙发出怪叫，硕大的腹部左右抖动。

　　他冲上去，抡圆胳膊，一剑劈在最右边的蜘蛛头上。霎时，它八条长满黑毛的胫足向四周夸张地伸展开，浑身剧烈颤抖，一堆脏雪球似的蛛丝从它腹部尖端射出。其它两只围攻曼茵的蜘蛛见状高声嘶叫，把目标转向史蒂夫。

　　“嘶嘶嘶！”

　　紧要关头，剑却拔不出来。他又被扑倒在地，剑柄脱手，蜘蛛肥厚的鳌肢就要扎入他的脸。情急之下，史蒂夫绝望地伸出右手，抵挡它尖锐的獠牙。手心剧疼无比，肯定被扎穿了。

　　该死的……

　　……他左手摸到蜘蛛的眼睛，使劲抠了进去。

　　“嘶嘶嘶！！！”

　　蜘蛛尖叫地后退，獠牙从史蒂夫手掌里拔出来，难以形容的疼痛逼得他呼吸困难。他想爬起来，捅过蜘蛛眼的指头沾满了黏糊糊的流体，在石头地面上打滑。

　　“嘶！”

　　“啊！”是曼茵的惊叫，刚才打头的蜘蛛扑倒了她。

　　他站起抓起地上的剑。

　　“史蒂夫！”曼茵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哐当一声，剑掉在了地上。史蒂夫还没去捡，就被其它两只体型稍小的蜘蛛用身体压住了。

　　“啊！！！”他从未听过比这更凄惨的叫声，直击心脏。史蒂夫现在手足无措，双手抵抗着两只蜘蛛威胁性的的进攻。

　　炫目的白光从视野边缘袭出，接着是另一声更尖利的惊叫。他意识一片空白，仿佛在从很远的地方旁观这一切，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史蒂夫！！！”

　　……獠牙……

　　……黏液……

　　“嘶！！！”

　　……手要被撕开了……

　　“嘶！！！”

　　蜘蛛惊慌地跳开。

　　一只只尖尖长长的黑腿……

　　“嘶……”

　　好……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