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茶会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回答。

　　“看得眼花缭乱了吧。”声源越来越近，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史蒂夫知道自己必须搞明白关于匕首的真相，哪怕是残忍的现实，也得接受。曼茵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他，不知道是在劝阻还是鼓励。

　　干巴巴的乔伊踏进洞室里，下巴上暗金色的山羊胡伴随他说话的响声跳动。“不知道你看上那把长剑没有，镶有黑曜石的那把。”他目光落在还被曼茵持于手中的深蓝铁棒。

　　“你挥得动它吗，姑娘？”他打趣道：“这铁棍你拿来用没有那只匕首合乎常理啊。”

　　史蒂夫眨眨眼，他是在说自己手里的这把吗？

　　“我没想要这法……铁棒。”曼茵悻悻地说。

　　乔伊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你把它当法杖了？哈，其实也有可能，我捡到它时也没附上一份说明书。”

　　他避开曼茵气恼的注视，转向史蒂夫。“匕首，有趣的选择。但是我品味独特的朋友，你可会潜行？”他走到史蒂夫面前，兴味盎然地说：“面对面交锋的话，除非你的手格外长，不然匕首可不占优势。”

　　“实际上，我只是好奇这把匕首的来历。”史蒂夫飞快地说，心脏跳得老快。

　　“来历？”乔伊两指夹住打卷的山羊胡，慢慢地说：“我可不知道，这里的刀剑矛盾全是我从废墟里翻捡到的。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史蒂夫自己倒慌了神。

　　“你说的是象牙宫墟？”曼茵问道。

　　“对。一层有好多个房间摆满了这些武器，你们没经过那儿，你们一直在底层走。”乔伊一边说一边伸手细细抚摸着挂于墙上长剑的黑曜石。“想想也不得不敬佩古人的技艺，几百年过去了，武器再上过油，好好保养一番后还能如新造的一样，大卫城的武器匠不及他们一半的本事。”

　　“乔伊，这把匕首你真的是在象牙宫墟里拣的？”史蒂夫要再确认一道。

　　“你们见过它吗？”乔伊皱起眉头，说：“我的确在里面发现的，和那枚印有海龟的盾牌放在一块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认识一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匕首。”曼茵说：“我们以为他出事了，匕首掉在外面，被你捡到。”

　　“噢，这样啊。”乔伊露出理解的表情。“这把匕首不是这么来的，你们只管放心。”

　　通道外隐约有个婴儿的哭声，好似一条被寒冰鳞片覆盖的蛇游进史蒂夫脑袋里。

　　“可是乔伊，你去象牙宫墟的时候肖兰由谁照顾呢？还有外出收集资源的时候？”

　　“我带着她。”乔伊说：“啊，肖兰在叫我，你们快一点，午饭后我就送你们到海边。”他老茧斑驳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作别黑如深邃夜空的宝石，在曼茵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步走向通道口。

　　“可是要是有什么危险怎么办呢？”史蒂夫问道。

　　乔伊在通道口稍微放慢了步子。

　　“我自有办法。”

　　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削瘦身影融进火把柔和的光芒里。

　　“还有，你们还是换一下武器，不合手的武器不如没有武器。”他轻飘飘的话语传入耳中。

　　待那沓沓脚步声远了，曼茵便开口道：“真的是巧合啊，也许是穆勒从象牙宫墟找到的匕首，我还没有还好问过他。每次上防身课的时候我都心不在焉，更别说去问一把刀的来历。”

　　“防身课？你什么时候上的防身课？”

　　“好早以前了，我不愿意上，穆勒也就作罢。唉，真蠢。”她自责地说：“我那时在想什么啊。”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假装，少女的情绪奇迹般地恢复了，兴致勃勃地问史蒂夫对她而言在执剑与持矛之间哪一种更英气。史蒂夫看着她浅笑的脸庞，还以为眼花了。

　　“什么？”

　　“比一比啦。”她踮起脚跟够着一把烫金色长矛白羽包裹的掌执，握在手里，兴奋地往地上戳了两下，铛铛作响。“怎么样？”她眉毛挑高，眼睛雪亮亮地发着光。

　　“还行…吧。”史蒂夫敷衍地回答，十分不适应她开心的样子（一阵心疼）不明白她的情绪怎么突然恢复的。

　　“还行？”曼茵叫到：“认真点诶，我可要让白泱看看我拿武器的样子。”

　　听罢，史蒂夫上下打量她一番，她头发本来就比较短，在长矛的映衬下更不引人注意，显露中性的美，平日里他从未留意过曼茵还有这个特质，心里微微一惊。定睛一看，她要是穿上盔甲的话就活脱脱一个士兵的样子了。

　　“哎，说句话呀。”曼茵歪着脖子，面带笑意地说，她笑得……好不自然。

　　“嗯…你换把剑试试？”史蒂夫目光在她身上游走，扫过明暗相间的褶皱，突然与她四目相对。“你先说说我拿着矛怎么样吧。”她抿着嘴唇，移开视线，似乎对石头地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下子他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对着她光滑的脖颈直勾勾地看，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乔伊似乎并未离去，他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太长了些。”他慢吞吞地说道，眼睛根本没往长矛处看，试图理解眼下的状况，曼茵突然的情绪反转让他措手不及。

　　“这是长矛，肯定长啊。”她说：“等等，你是在说我矮吗？”

　　“没有。”史蒂夫说，还在担心乔伊所言的真实性，万一穆勒的确遭遇不测，山羊胡会不会为了不让他们难过，故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这把剑呢？”一个过分亲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啊？哦，挺不错的，就这个吧。”语气是那么的漠然，他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曼茵正气鼓鼓地瞪着他看呢。 她握着剑柄让剑锋垂地，低下头，大步走出石洞。“我去帮忙准备晚饭了。”她说。

　　“让我再看看好吗？喂！”史蒂夫喊，看着红发姑娘跨入昏黄色的通道。

　　没有应答，脚步声渐低，石室再次留给了史蒂夫和他满是疑虑的心。

　　出人意料，晚饭的质量没有退步，即便食材单调乏味。曼茵的厨艺似乎不受心情的控制，永远保持在一条稳定线上。

　　他们等待乔伊做完日常的祷告，各自安静吃着，专注于自己的食物。曼茵才将恢复的情绪——无论是否是装出来的——又消失了，叉子一下又一下点触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构成某种无奈的鼓点。乔伊胸前挂包里的肖兰听了，跟着拍击手掌，嘻嘻笑着。

　　曼茵抬起眼，微微一笑，插起块碎面包慢慢吃起来。

　　晚饭后，史蒂夫帮忙收拾，乔伊和他一道端着餐具走出饭厅。

　　“感觉好用吗？那把剑。”乔伊问。

　　武器库里可供选择的很多，最后他还是选中那把黑宝石长剑。的确很重，他承认，不知道这把剑原来的主人该有多壮。但也正出于此，他才做下决定的。管它多重多难挥动，经过练习总可以熟练使用，比起其他刀剑，威力更大。自己就是太"无害"了，才害了曼茵。等自己与这把剑熟悉得如同一体时，看谁还能伤害她。

　　“我还需要时间练练。”

　　“当然了，那可是所罗门巨剑。”

　　“你还知道名字？”

　　“我在大卫城住过，当然知道。所罗门巨剑一般用来装备大荒游骑兵，让大荒上的原住民们闻风丧胆。史蒂夫，这可是单手巨剑，你肯定要用两只手才能握稳，那样效果差些。当然，经过足够的训练，谁都能用它，女性也可以。”

　　“真的？”

　　“我认识一个，你做那些通感梦时应该听过她的名字，迪莉丝。”

　　“好像有吧，你怎么会认识她的？”史蒂夫洗完了手，和乔伊一道走向起居室。

　　“老早以前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可惜了，为摩西卖命……”乔伊摇摇头，说：“谈点别的吧，既然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开个晚茶会怎么样？”

　　说，山羊胡打开起居室一角某个褪色的旧箱子，掏出些许粉末，用旁边桌上上的布袋装了，再以细绳系牢，递给史蒂夫。

　　“呃，这是什么？”

　　“泡来喝的，都是御花园里长的植物磨成的粉，能让你保持清醒和镇定，就像安季茶一样。”

　　“谢谢。”他掂量掂量布袋，感叹这个乔伊博物学知识可真丰富。

　　闲聊片刻后，曼茵抱着肖兰进来了，她扫了眼交谈正欢的两人，转身要走。

　　“姑娘，过来坐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不自然地坐在乔伊身旁的长椅上，相距半米远，怀中的婴儿调皮地抓来抓去，小嘴一张一合，过不了太久，她就会说简单的句子了吧。

　　“啊，嘴干了，我去搞点饮料，你们先坐着。”乔伊话音未落便离开了房间，回来时手端木盘，上盛三枚小陶杯和一方呼呼冒热气的陶壶。

　　“小红叶泡的水，蛮好喝的。以前在城里面我们天天喝这个。”他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取下陶杯，给每人添上半杯棕红色，水雾弥漫的饮料。

　　史蒂夫试探性地点了下杯缘，烫到手指，嘶地一叫。

　　“很烫。”他揉捏食指。

　　乔伊笑说：“小孩嘛，怕烫。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就不会抱怨温度的问题了。”他说着，端起小杯子，微抿边缘，喉结跳动，吸溜吸溜一饮而尽。

　　“慢慢喝，不要急。我们聚在一块是聊天的，不为了喝水。”乔伊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毕竟，明天你们就要走了。”

　　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才相处两天而已，史蒂夫竟对这个留山羊胡的大叔产生相惜之情，念他每日每夜蜗居地底，照料女儿，防御可怕的敌人，也不能不同情。

　　绿岗的生活多轻松啊，穆勒和白泱保护栅栏，叶卡捷琳娜善解人意，通晓机关，曼茵使得一手好厨艺，又是那么可爱。现在新来的欧瑞金斯和庄与昴战力如何尚不了解，但他们长期流浪暗林，经验定是只多不少。至于被囚禁的麦考密克……看穆勒打算如何处置吧。

　　乔伊有什么？足够装备上百人的武器库和绝不会被发现的家园？这些又有何用？他孤身一人啊，尚未长大的女儿只会拖他后腿罢了。

　　史蒂夫真心想请他搬来绿岗，可山羊胡自己又不干，借口称对这儿有【感情】。这是史蒂夫听过的最垫脚的借口，比曼茵为了偷懒不去喂猪、假装得了恐猪症的理由还差劲。

　　我再劝劝他。史蒂夫想。不然心里总感觉亏欠什么。

　　“乔伊，要是摩西一直赖这儿不走，你怎么收集资源呢？”他问。

　　“我的储备足够用。”

　　“可是，万一他们呆得太久了，你库存用光了怎么办？”

　　山羊胡在茶几上转动陶杯，鹅黄烛光下的黑影随之晃动。他凝视水中房间的倒影，始终不开口。

　　曼茵把目光移了过来，流露担心之情。她多多少少走出阴霾的功绩要算在乔伊身上，眼下她的担忧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我自有办法。”

　　这家伙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自有办法”，真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肖兰要喝牛奶的对吧？奶牛养在哪儿的？”史蒂夫不肯轻易放过他。

　　“你不需要知道，那里很安全，我带她这么久了，当然知道该怎么办，谢谢你了，小伙。”乔伊一饮而尽，啪地放下杯子，打量起茶几表面的纹理。

　　“乔伊，我真心希望你能来绿岗。”史蒂夫身为子前倾说：“那儿安全许多。我不是指这里危险，但在绿岗，你永远不会孤单一人。”他被自己临时想出来的话给感动到了，一刻间不知该如何继续，好在曼茵接了下去：

　　“你来绿岗的话，我可以帮你照顾肖兰，正好有理由不去喂猪。而且，还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饭菜。”

　　“谢谢，谢谢。”乔伊瞄了眼少女，无奈地说：“但我实在不愿去，留在这里挺好的，我熟悉这儿，熟悉这房间，她曾驻足的地方。”

　　他把头扭向一边。

　　“我不能离开这里，这是我和她们的家，我和她亲手造的庇护所，我不能离开，太多回忆了。”

　　曼茵见状，慌张地说：“抱歉，抱歉，我不知道她的事。”

　　乔伊摇摇头。“没事的，我很好。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惜我不能应约。不过，等摩西走之后，我很乐意接受一点作物种子的。”

　　“小猪仔也可以吗？”

　　“那肖兰就可以尝尝鲜了。她还不能吃肉还有面包，不过我总得让她尝试一下。奶牛不好养，娇气小东西。”

　　“我答应你，一定会带着猪崽还有种子再来拜访你的。”曼茵认真地说，怀中婴儿好奇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抱着她的大姐姐，发出咕噜噜的怪响。

　　“谢谢。”乔伊宽慰地笑了，拍了拍曼茵的肩膀。史蒂夫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

　　“好吧，我也会来的。只是，太可惜了，你不能跟我们一道走。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种子，猪崽，这两样就足够了。”

　　“我会的。”史蒂夫保证道。

　　“嗯。好了，让我们聊点别的吧。小姑娘，你来讲讲在绿岗的伙伴吧。”

　　于是，他们一面喝小红叶泡的饮料，一面听曼茵讲绿岗众人的囧事，主角基本上都是白泱，而且大部分史蒂夫以前就知道了。但现在再听她念，却有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久违的温馨再临心头，仿若身处绿岗温暖的炉火抚摸下，听屋外怪物哀号，明白自己如此安全的那种欣慰。

　　曼茵会好起来的，最糟的时日已然过去。以后，自己便要成为保卫她的骑士，用所罗门巨剑抵抗敌人，不论花去多大的代价。

　　凝视变幻光影下她可爱的面庞，史蒂夫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