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怪物兄弟

　　当第一次看见“轻羽号”时，艾克被震惊了。尽管他已然做了万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而在遥遥望见飞艇的那一刹那，依旧被其庞大的体积所惊愕。

　　那玩意儿大得吓人，宛如一座城堡，静静地悬浮在蓝色的碧空中，橡木与云杉木混合搭建的周身铺着红白色相间的羊毛，底部的大块的铁质配重块反射着复杂的金属光泽。

　　飞艇的入口处，旅客早就排起了长队，熙熙攘攘地检票上艇。检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深褐色墨镜的女人，她的身材修长而匀称，肤色黝黑，扎着西林卡尔人特有的褐色脏辫。远远地没法分辨出她的表情，但能能感受到周围一股似有似无的气场，感觉像是不太好招惹的存在。

　　艾克跟着排队的人群慢慢挪到女人面前，就算是加上他头发上的呆毛也只能齐到女人胸口的位置，所以只能抬起头仰视，视线正好对上她两个向下的鼻孔，也清晰地看见了她两颊上分布着的雀斑。

　　“根据方之中域交管协会行业规程第四章第十二条，未满十二岁的儿童要在成年人的陪同下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女人叉着腰用尖细的声音大声提醒道，“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果然又……

　　艾克对于这种情况显然已经相当娴熟，他满脸黑线地解释道：“我已经十四岁了，这是我的证件。”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取出自己的德尼兹公民证件。

　　女人接过艾克手里的东西，表情带着一丝怀疑。她反复对比后，似乎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于是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证件上的内容。

　　“艾克萨斯·杨，德尼兹人…出生日期古元历六七九八年八月…”

　　她小声地念出证件上的象形文字。

　　“到现在为止…这也不只是十四岁吧，到今年夏天都十五岁了！”她立刻直爽地指出新的问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继续说着：“十五岁的男孩，这个身高也有点太……”

　　艾克这时才想起来，关于自己的年龄差了一岁这件事。因为时之隙的时间似乎流速比正常要慢得多，当时在里面最多停留了五六天，但是当自己从那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逃回来时，方之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虽然他的身体实实在在地只活了14年，但如果要按照出生日期来算的话，他今年已经15岁了。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永远会比同龄人小一岁。

　　虽然这话听着很别扭，但却是没法改变的事实。那一年里能长多少呢？至少也长个五厘米格的高度吧……

　　“我嘞个蠹虫啊，这下不就显得自己更矮了嘛！”

　　想到这里，艾克顿时感到欲哭无泪，内心跃过一万只蠹虫。

　　但三言两语又不能向别人解释这件事情，就算自己说出来肯定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啊…大概吧，可能是我记错了，我确实已经十五岁了。”

　　于是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着，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的尴尬。

　　“好吧……”

　　女人看起来还有几分怀疑，不过证件摆在这里，也就没有再追问。于是她在几秒钟内就像翻书一样重新换上了职业性的微笑，向右伸手做出“请进”的动作：

　　“尊敬的艾克萨斯·杨先生，欢迎您乘坐轻羽号洲际飞艇头等舱。飞艇船长爱克莎竭诚为您服务。”

　　艾克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后慢慢向前走去。不过他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右手在混乱中扶住了旁边的一排推车。

　　“怎么了这位先生，这边需要为您提供免费的儿童手推车吗？”

　　她带着笑容调侃道。

　　“啊啊，不要！”

　　被她这么调侃地一问，艾克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他马上惊叫着拒绝，然后连滚带爬地重新站起来，一溜烟跑进飞艇。

　　“喂，不要在飞艇上乱跑啦，很危险的！”

　　刚跑没几步，艾克就被一道年轻的声音拦了下来。向声音的来源看去，艾克看见了一个拥有紫色长发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比看起来有些宽大的服务生制服，两只黑亮的眼睛荡漾着微波，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责备的意味。

　　“啊…抱歉。”艾克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眼睛飞快而不安地眨了几下。

　　“把票给我看看，我来带你去你的房间。”

　　艾克跟在少女服务生的后面，从飞艇最外侧的舷梯连续下了两层隔板，沿着客舱外侧的悬廊很快来到了自己的头等舱房间。

　　“嗯——那其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没有了，谢谢。​”

　　道完谢之后，那名服务生的表情瞬间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她马上又恢复成严肃的模样点了点头：“那么，我先走了，有任何需要可以按下这个呼叫按钮。哦对了，我叫杏子，叫我杏就好。”

　　她指了指门旁墙上的一个黄色的木制按钮，下面贴着一张字条“呼叫服务”。

　　“艾克萨斯·杨。”

　　交换完名字过后，那名名叫“杏子”的服务生少女便摇曳着略嫌宽大的制服走出了房间。待她细微的脚步声沿着廊道走远，艾克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大约不到二十平的房间里，一张单人床设置在角落，旁边摆着书桌，书桌右边有一排书架，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书，书架右边挂着一扇精致的小玻璃窗，这大概就是全部的陈设。

　　艾克把行李放到书桌旁，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兴奋地趴在玻璃窗前向窗外看去。此时的轻羽号还没有起飞，窗外正好对着银峰城飞航站的建筑，还能看见各路旅客匆忙的身影。

　　不过很快，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飞艇的螺旋桨开始旋转了，整座飞艇都随着螺旋桨切割空气的频率轻微晃动。气流推进的声音也逐渐响起，艾克看到窗外的建筑开始缓缓下降、慢慢变小，直到只能看到屋顶。

　　再然后，建筑都变得像蚂蚁一般大小了，此时远处的地平线也逐渐显现出来。蔚蓝色的天空、硕大的银峰城全景与城外的原野构成一幅开阔而壮丽的画面。

　　艾克正兴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左边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阵不安感袭来，让他顿时没了继续欣赏窗外景色的兴致。他拉下窗帘，然后开始警惕地找起声音的来源。

　　视线向在书架后面的角落投去——

　　那里有一个大号的箱子。定睛看去，他猛地注意到箱子的侧面钻了两个孔，似乎有一双眼睛正透过孔看着他！下一刻，艾克整个人便差点吓得脚都软了，要不是手臂还撑着窗户，他恐怕得就这么摔倒下去。

　　尝试平稳住有些错乱的呼吸，他按住了心底的惊恐，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位置，才发现自己忘了那里并没有装备佩剑——毕竟公然带着武器登上飞艇是会被检票员扣下来的。

　　“什么人，在那里？”

　　于是他只能抬高音量问道。

　　仿佛几个世纪长的几秒钟过后。

　　“该死，我就说让你忍着不要翻身吧，这下被发现了！”

　　箱子里传出低沉、沙哑，还带着几分懒散的声音。

　　“啊啊，实在忍不住了啦，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动作实在是太难受了。”

　　另一个声音从箱子里传出来，比刚才的声音尖锐一些。

　　里边居然有两个人！

　　艾克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因为情况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如果只有一个敌人，他有七成的把握对付，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如果两个人都是练家子，那自己恐怕不占上风。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停在胸前，随时做好了发动言灵术的准备。

　　现在，只能祈祷箱子里的两个人没那么强，或者并不是刺客之流，并且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说你们两个，现在就出来！不然我就把箱子烤了！”

　　艾克提高嗓子，用严厉的声音大吼着。

　　“哥，别别别千万别，我们现在就！”那个尖锐的声音再度从箱子里传出来，他似乎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喂喂，我说你，快起开！”

　　“手和脚都麻了，完全动不了啊！”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道，语气中带着无奈。

　　原来是两个冒失鬼吗…..

　　艾克顿时有点无语的感觉，他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快速地将思考切换过来。既然这样的话……

　　他的手在空中简单地挥舞了两下，窗瞳亮起，在他的视野里一条完整的言灵术咒语已然出现在言灵之窗中，随后他立刻双掌相击，清脆的“啪嗒”声如无形的波涛般撞击在房间壁上。

　　白色的电光闪过，原本在地上的箱子在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拆卸下来，里面的物品因为这股力量向四面八方飞溅出去，撞在房间的四壁上然后又垂直贴着墙面掉了下去。

　　而箱子内的两个人则被留在了原地，仍然保持着在箱内上下叠放的姿势。

　　正当艾克将目光投过去，打算仔细观察两人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一连后退了两步。

　　那箱子里哪是人类，分明是两个亡灵族——

　　下边被压着的那个身上套着蓝色的兜帽衫和黑色的裤子，体型硕大，但兜帽里的脸是灰白色的白骨。而上边那个则有着瘦长的体型，但他的皮肤呈现出腐烂的深绿色，是有着奇特身材的僵尸类怪物。

　　“哐当——”

　　在压倒性的恐惧当中，艾克迅速从库存空间中调出了一柄铁制的长剑，青紫色的附魔冷光霎时间盈满了整个房间。

　　“呜哇哇哇啊啊啊饶命啊！”

　　被压在下面的胖骷髅连忙举起双手，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尖锐吼叫声。它的双脚胡乱地蹬着，看起来相当恐慌，这倒是使艾克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明明自己才该是害怕的一方，怎么现在对面两个怪物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害怕？而且这些怪物怎么会说人类的语言？难不成是披着怪物伪装的人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与心底千百个疑问对付之时，两个怪物继续开口说话了。

　　“我们是克莱尔老师派来帮你的。”上面的瘦条僵尸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解释道，“我们没法正常登船，所以只能躲在箱子里偷渡……”

　　“对对对，”下面的肥仔骷髅继续用尖锐的声音附和道，“这位老兄有话好好说嘛。”

　　显然这样的解释并不足以让艾克满意，他的手上仍然紧紧握着泛着银光的铁剑。

　　“上面那个僵尸先下来，然后你们俩双手都举起来，不许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面对怪物种族，即使是这样罕见地能听懂和说人类语言的怪物，艾克仍然保持着刻在骨子里的敌意与警惕。毕竟人类与怪物自几十个古元纪前就互为仇敌，誓不两立。几千年间，两方杀伐不断。这虽然不能算文明间的战争——因为很明显怪物群体的文明程度比人类要低得多，但双方都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怪物们因其天生的身体优势，在力量等特性上碾压人类。并且似乎很多怪物被刻入了天生敌视人类的基因，大多数野外出生的怪物总是会无差别地攻击人类。因此任何一个人类见到怪物，都会第一时间想逃跑或者砍了它们——这是由方之世界几千年的历史决定的。

　　当然虽然也会有友善的怪物，但是每个人类小孩从小都会被教导“要是不好好睡觉就会有僵尸来把你吃掉”，这种恐惧大概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身体完全僵住，动不了了，呜呜呜求放过……”

　　僵尸用欲哭无泪的僵硬声音说道。

　　“你你你…你个蠢蛋！”下边的骷髅愤怒地给了上边的僵尸一拳，他尖锐的嗓音就像指甲划过玻璃板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把艾克吓了一激灵。随后，瘦高的僵尸飞起一格半的高度，在空中转了两三圈，然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嗷呜，疼——”

　　他嚎叫了一声，筋骨似乎因为这一摔终于变得活络了一些，挣扎着翻了个身。身上穿着的紫色长袖衬衫的正面铺开在艾克的视线里，上面印着的图案这时映入他的眼帘。

　　“这个图案…”

　　似乎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艾克在脑海中翻找着。

　　对了，是昨天下午在克莱尔背后见到的那个红色的盘龙图案——飕嗒公会的会徽。

　　这样的话，这两个怪物还真有可能是克莱尔派来的人吗…但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派两个怪物来帮自己，还有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他这回事？而且，即使是这样，没有任何说明的话自己还是很难百分百地信任。

　　艾克心里暗忖着的时候，似乎是因为害怕激怒他，那两个怪物依然躺在地上，纷纷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咚咚——”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抱歉打扰啦，杨先生在吗？”

　　是爱克莎船长的声音。

　　两个怪物顿时现出惊恐的表情，那只肥仔骷髅以艾克难以想象的速度跃向窗帘背后，很快藏得无影无踪。

　　但身材瘦弱的僵尸似乎还没有从僵直中恢复过来，躺在地上完全没法动弹。艾克见状，快速扔给他一瓶隐身药水。之后简单整理了一下脸上复杂的表情，将剑轻轻地插回剑鞘，收回了库存空间。

　　“在，请进！”

　　在用几秒钟的时间完成这一切后，艾克迅速回应道。

　　紧接着门被打开了。

　　爱克莎船长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杨先生，这是行程安排和飞艇服务指南。”此时的她已然换上了一身服务生行头，脸上仍然带着标志性的笑容，“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或其他工作人员。”

　　“谢谢。”艾克接过文件夹，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不过船长也要亲自下场做服务生吗？”

　　爱克莎船长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原先自然的表情。

　　“那当然，这是为了压缩成本！”

　　她双手叉腰，自豪地看着艾克。

　　“我们轻羽号在方之大陆每年的廉价航空工会排行榜中，每年都能获得最佳经营效率奖哦！”

　　“啊？”

　　艾克差点惊掉下巴，没想到航空领域居然还有这种奖项。而且什么嘛，克莱尔那家伙居然给他安排的是廉航，看起来这个什么飕嗒工会也不是那么有钱啊......

　　他很久以前就看过一本飞艇的书，那个故事里的某艘飞艇因为过于便宜，以至于失修坠毁了......自己不会搭上贼船了吧？

　　正当艾克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爱克莎看了看四周，疑惑地问道：“我刚刚进来之前好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艾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地就把骷髅僵尸组合卖出去，他赶紧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然后摸摸头嘟哝着说道：“啊...哦，可能是我的行李从桌上掉了下来，没什么大问题。”

　　爱克莎船长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如果有任何其他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说完，她便离开了房间。

　　艾克确定爱克莎船长已经走远，然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慢慢把桌子移开，让怪物两兄弟得以出来。

　　“呼，好险。”僵尸拍了拍胸口，“谢谢你救了我们。”

　　艾克则是摆了摆手，随后将夹杂着复杂神情的目光投向对面两位亡灵。

　　“所以你们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肥仔骷髅看了看艾克，然后说道：“我叫疾风，旁边那个竹竿儿僵尸是玄煦。我们是克莱尔老师的学生。”

　　“老师？”

　　刚才艾克初次听到这个词时就有些不解，现在再次被提起，他便把疑惑捅了出来。

　　“是指很老的师傅的意思吗？但是我看克莱尔先生好像也不算特别年长......”

　　“那是我们公会内部的称呼啦，和「师傅」是一个意思的。”

　　疾风这样解释道，一旁的名叫「玄煦」的僵尸接着讲道：

　　“是哒，而且你别看老师好像才三十来岁，实际上早在创世......嗷！”

　　瘦条僵尸的话还没说完，就痛得跳起来，看来是被一旁的肥仔骷髅狠狠踩了一脚。

　　“创世...？”

　　艾克对这个没有说完的句子表示不解，但他明白继续追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转而问出了心里的另一个疑惑。

　　“收两个怪物做学生？”

　　听到这个问题，疾风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对这种不信任已经习以为常。他的面部因为这个表情发出了“咔哒”的轻微骨骼碰撞声。

　　“我们从小就生活在人类社区中，一直接受的也是人类的文化。虽然现在人类和我们魔族大体上是敌对关系，不过几十个古元纪前不是这样。况且即使是当下，整个方之世界中也有国家是同时认可人类和怪物公民的。”

　　旁边的玄煦压着嗓子补充道：“就是就是，而且怪物是你们人类词典里贬低我们的泛称，我们一般自称为魔族，而我们都是魔族中的亡灵族。”

　　对于两人的说法，艾克不可置否。尽管在大多数的人类文学作品中，魔族都是被作为野蛮的存在，但实际上魔族似乎完全可以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智能，只是这种智慧只能在具有一定规模的文明社会中才能被发掘出来，而人类可以接触到的大多数魔族都在野外自然地「刷新」出来的，由于不存在这样的文明社会，所以才会完全遵循嗜血的本能来行动。

　　此外在方之世界上，除了人类的政治集团以外，魔族们也建立了一些国家。除了位于雷秘群岛的黑灵王国以外，在下界也存在着两个规模相当巨大的魔族政权。

　　“好吧，既然是克莱尔派你们来的，那我就姑且相信你们。”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那不如先抱着信任的期待观察一段时间。

　　他收起了一半的警惕，不过看着这两人的脸，心底还是很难不产生那种想一刀砍了他们的冲动。于是他将脸微微侧过去，尽量不直视他们。

　　而对面的那个肥仔骷髅则率先伸出一只光秃秃的骨手，停在艾克面前。

　　“诶…要握手吗？”

　　他显得有些局促。

　　“当然。”

　　似乎是为了打消人类少年的顾虑，肥仔骷髅疾风率直地把手伸过去，抓起艾克的手抬到合适的高度，紧接着瘦条僵尸玄煦也握了上来。

　　触感有些冰凉，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僵硬。这还是艾克第一次和亡灵生物握手，实在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